第一百零一章
“这可真是……绝景。”
蛇城郊外大营的瞭望塔上,血雀撑着栏杆,迎风瞭望西方上空。
卫戕走上塔时,就见远西风雨晦暝。
他的视力不及血雀,却也从那滚滚的黑云里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凶煞之气。
“如何?”他问血雀。
“打起来了。”血雀吹了声口哨,“单挑五千年,逻偣勇气可嘉啊。”
涔云之中,时隐时现出两条绞缠的长影。单论体型,二者不相上下,但谁都知道,这场对决,逻偣没有胜算可言。
三千九百年和五千年之间差了整整两个大瓶颈,他与陌奚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逻偣以真身原型相抗衡的不过是陌奚的幻形,相持一刻余钟,逻偣始终没能摆脱碧蛇幻影、触碰到陌奚的衣角。
“王孤身在敌巢里拼杀,我等却在家里悠闲地看戏。”血雀支着下巴,唇角微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老人家?”
“别忘了王走之前下的死令。”卫戕道,“要是淮溢有失,你我就是下一个逻偣。”
血雀不以为意地耸肩,“他这么可怕,现在谁敢来动淮溢。”言毕,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睨向了卫戕,带着点点笑意:“听说,你趁王蜕皮的时候向王后求欢了?”
卫戕的脸色登时冷了两分。
血雀不客气地笑了起来,“在你们蛇眼里,那芙梃小王子的魅力就那样大?王后前脚拒绝了你,后脚就能和一条刚见面的雄蟒私奔?”
“不是私奔。”卫戕望着西方的眸色沉冷晦涩,“她不会就这样和外族私奔。”
芙梃王子的确姿色非凡,但卫戕确信,茯芍绝不是看中了对方的美貌才骤然离开的淮溢。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轻率之徒。
“好吧好吧。”血雀无所谓地越过这个话题,下巴指了指波谲的西方天幕,“接下来怎么办?王后一直惦记着王说的修生养息国策,要是她知道自己才走了一天,王就为了她宣战了,恐怕得气得不轻,本来要回来的,都气得不想回了。”
“五千年的修为足以让芙梃惊心。”卫戕淡淡道,“未必会上升为战事。”
“就怕其他几处妖国也都惊心了,来个珠联璧合。”
“那便只有战了。”卫戕道,“淮溢危急,王后必然赶回。”
“妙!”血雀双手一拍,“怪不得王敢这样挑衅芙梃。”
远处,灰褐色的巨蟒扭头嘶鸣,他撞开了绞住芙梃宫的碧影蛇,引着它远离王宫,去天上鏖战。
芙梃宫内外百余张攻击阵法开启,磅礴的妖力从阵中接连射出,轰向空中的陌奚。
陌奚挥袖,在身前立起层层水屏,稀释阻挡了射来的妖力。
空中缠斗许久,终于让逻偣绞住了那鬼影一般的幻蛇。
时机不可错,他立即扭身用力,粗大可怖的巨身环环收紧,势要绞碎这难缠的对手。
碧色的幻蛇在他的绞合之下稀碎溃散。然而这胜利却成了逻偣最大的败笔。
破碎的幻影只一瞬间便化作条条细蛇,如灾星一般扑向底下的都城。
它们没有实形,如同蝗虫过田,用细小却剧毒的蛇口咬住了芙梃宫内外的活物。
尖叫声、呼救声迭连暴起,宫仆们抱着头,来不及凝出护盾就被细蛇咬中;全身盔甲的卫兵们只觉某处一凉,无形的幻蛇便钻入了铠甲的缝隙间。
王宫内外一片狼藉,毒蛇宛若瘟疫一般在这无毒之国迅速蔓延。
开启攻击阵法的妖将们无一不扼颈倒地,无妖往阵中填补灵玉,百余张高耗能的攻击大阵很快冷却、停止了输出。
逻偣正欲施救,数十条细蛇则如蚂蟥叮咬上他的脊背。
他扭头恫吓,浑厚的吓声将那细小的幻蛇震碎,却有一条突破了防线,獠牙刺破了他的鳞皮。
两个深深的血洞出现在了逻偣的背上,紫黑色的血液由此流出。
一丝诡魅的血色就此掺入了浑黑的云间。
他暗道糟糕,伤口不足为道,但陌奚出手,必是剧毒之毒。
下方有熟悉的惊声传来,逻偣望去,被底下的情形骇得一僵。
细蛇入城,并非一味杀戮,在遇到黎氏嫡系的蟒妖时,它们无痛无觉地钻入对方皮下。
不过多时,黎氏子弟的眼底便显现出米粒大小的绿线,成为了寄生蛇的宿主。
被寄生的王族不约而同朝宫门走去,晃晃悠悠地排成列队,形同傀儡。
宫门之外,一扇秘境的门正敞开着,迎接所有被寄生的黎氏嫡系。
一个接一个的王族麻木地踏入秘境之中,成为陌奚的囊中之物。
“陌奚!”逻偣回身怒喝,“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陌奚仿若未闻,他迎风而立,衣袂微动,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五千年的修为果然好用,不枉费他当初忍受那些肮脏的浊气。
怒喝过后,逻偣喉头蓦地一甜。他急忙封住身体经脉,推缓蛇毒蔓延的速度,随即掉头驰回宫中。
长尾一扫,他截在秘境入口之前,将神情恍惚的黎氏子弟全部卷回。
陌奚偏首,层层水纹自他身下扩开。
全新的水莲领域在芙梃宫前面开启,只是那水色不再澄净,反而透出一股泥色的灰暗。
顷刻间,逻偣如陷泥潭,寸步难移。
他未来得及带走被寄生的王族,身后的秘境口骤然产生了吸力,好似海底暗流一般,将入口前的一切都吸刮入内。
逻偣闭了闭眼,连苦笑都无力挽起了。
他那英明神武的王太女再不回来,这芙梃可就得纳入淮溢的版图了……
嗡——
陡然间,逻偣贴地的蟒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震颤。
像是轻微的地动,方向来自烬灭海。
空中的陌奚同样捕捉到了这丝细微的震动,刹那间,碧色的蛇瞳收束成线——
烬灭海……原来是在那里!
烬灭海确是一处能隔断他毒丝联系之所。茯芍极有可能是进入了烬灭海中!
有了茯芍的消息,陌奚当即转身朝着震心而去,将这狼藉的战局丢在一边,顾不上那些黎氏子弟。
还未飞出芙梃,几道身影便出现在了陌奚视野范围。
“陌奚——”从烬灭海匆匆赶回的黎殃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她怒目嗔视着空中的蛇王,万没有想到素有克己之名的陌奚居然会这么快就对芙梃动手。
这和他以往的作风相差甚远。
双方隔着三五里的距离相遇,陌奚一眼扫见了黎殃身后、黎蚗怀里露出的半截黄玉鳞。
那目光让黎蚗心神一凛,第一次对姐姐之外的妖族生出了两分畏色。
黎殃错步,手腕一转,一支金针抵在了露出的那截黄玉鳞上,“交出解药,释放黎氏宗族。否则别想带她回去。”
陌奚展眉,“凭你?”
“陌奚,我劝你最好答应。”黎殃微微侧开些许上身,露出了身后一角。
在看见那露出的一角后,陌奚瞳孔微缩。
黎殃道,“我本不想把茯芍还给你,她是黎氏的血亲,自当留在芙梃。但从黄螭宫出来后,她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你若真在意她,就别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延误时辰。”
“黄螭宫……”陌奚声音微凉,“你带她去了第八层。”
“是。不过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去的。”黎殃手中的金针越往下陷了些,刺入了鳞缝之内,她厉声重申:“你我都没时间闲谈,立刻交出解药、释放王族!”
茯芍独自进入黄螭宫后,没有多久整个烬灭海便翻腾了起来。
在外等待的黎殃黎蚗就见整座黄螭宫明明灭灭,深处隐有沉闷古老的吟声。
声音似蟒似鲸,如雷如鼓,不似世间所有。
那一声古吟后,宫门大开,茯芍从中滚出,昏迷不醒。
他们接住了她后,烬灭海自底下分裂,第九层的黑色岩浆冲入第八层的暗海之中,有冲顶之势。
来不及多加察看,黎殃和黎蚗只得带着茯芍急速离开。
黑色的岩浆追着他们的尾巴,他们每往上一层,岩浆便漫过一层,直到他们逃出秘境,整座烬灭海也全部湮没在岩浆之内。
这存在了万年的上古秘境就此化在了火中,彻底消亡。
逃出生天,不等放松,黎殃便接到了陌奚在芙梃大开杀戒的消息。
原本计划中,黎殃只要央求茯芍在芙梃小住一段时日,陌奚便没有插嘴的余地,可如今茯芍昏迷,无法做主,陌奚绝不会让她留在芙梃。
留下茯芍的计划不得不搁置,城中被毒蛇咬伤的子民们却等不了了。
陌奚之毒何其恐怖,黎殃在心中对茯芍道了句抱歉,握着金针的手却愈发用力。
为今之计,只能是暂且用茯芍换回芙梃。
“放开她。”陌奚抬手,广袖之下,芙梃都城万千细小的碧影如春雨一般回归他的本体,连带着秘境之中的黎氏弟子也被吐了出来。
蜉蝣草芥生死皆不足惜,他死死盯着黎蚗怀中的那一尾黄玉,那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确认城中无恙,黎殃也不失信,让黎蚗将茯芍送到了陌奚身前。
她虽不觉得茯芍有碍,但毕竟是昏睡不醒。
陌奚毒技踔绝,把茯芍留给他照看,万一真的有事,未尝不比留在芙梃稳妥。
陌奚小心接过,茯芍已完全退为原型,连半身人首都维持不住。
他无暇和芙梃算账,即刻抱着昏迷的雌蛇赶回巢穴。
看见陌奚离开,黎殃松了口气。
她面色十分难看,一回身,就见黎蚗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
小王子眼睫颤了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白皙的手上,十指正微微战栗。
“姐姐,”他轻声呢喃,“茯姐姐不会回来了。”
五千年的蛇王陌奚强大得无与伦比,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其残威便让他双手麻痹。
蛇王陌奚,他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接近茯芍的机会了。
……
淮溢·蛇宫
从芙梃到蛇宫王殿,跨越了两国的路程都没能让茯芍转醒。
陌奚察觉到茯芍的体温正不断升高,当他将茯芍放在玉榻上时,她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温泉泉水。
在大雪纷飞的隆冬里,蛇绝不会有这样高的体温。
这一情形下,那些还未来及宣泄的忌妒、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全都就此打断。
接过茯芍时,陌奚甚至忘了看一眼那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到底是何模样。
他放下茯芍,撩袍侧坐在榻边,双指压在了茯芍七寸处。
心音有些紊乱,但并不薄弱,依旧有力。陌奚稍稍放心,又去检查她的丹田、脏器。
茯芍的身体没有任何破损,唯有一股强悍霸道的力量游走于她体内。
这力量太过醇厚,陌奚试图包裹、稀释它,可妖气输入茯芍体内,甫一触碰那股劲流,便作飞灰状消散。
他反复尝试多回,不论将力凝得多实,只要触碰,便是冰棱入火,顷刻间消融殆尽。
陌奚拧眉,联想黎殃所说,茯芍去了黄螭宫一事,此前对茯芍身份的种种猜测都化作了实论——
黄玉,非蛇非蟒,而是龙的后裔。
凌熔秘境回来,茯芍说她在沈枋庭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气息。那时陌奚便已然有了猜疑。
妖兽从来没有“看见气息”一说,茯芍所说大抵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如今在感受到茯芍体内那股中正强悍的力量之后,陌奚终于得以确定,茯芍看见的,是龙气。
原来如此……难怪沈枋庭气运非凡。
有龙伴随左右,日夜被龙气滋养,焉能不得上天眷顾。
那样强大的力量,就连沾染了零星半点的丹樱都能借此化险为夷。
陌奚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沉重。
重生之后,龙气居然跟着沈枋庭一起轮回了。这再次印证了他在韶山时的猜测——
他们的重生,必然和黄玉脱不了干系。
掌下的蛇躯越来越热,陌奚蓦地一怔。最初的担忧褪去后,他这才发现,空中的香气甜美得超乎寻常。
自己刚破了五千年瓶颈,较之从前却并没有多出半点招架之力。
他的修为有了质的飞跃,茯芍的气息则倍数追赶了上来。
陌奚艰涩地滚动喉结。
没有蛇不做成龙美梦,蛇对龙的崇拜深刻在血脉里。茯芍的气息令蛇疯狂痴醉,或许真的是因为她体内流动的不是蛇息,而是龙气。
陌奚拂过那对浅浅舒张的耳鳍,茯芍一直很喜欢被他触碰这里。
每次搔刮后,她都会打个可爱的激灵,两扇耳骨也会骤然绷紧,向外撑开,捱过那阵刺激后才慢慢回落服帖。
这仙幻的耳鳍从不是蛇所有的部分。
陌奚推测,她是在黄螭宫得到了某种传承,即将觉醒成为真正的黄玉了。
强大的茯芍会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棘手,但强大总比弱小要好,陌奚只是担心,这一次觉醒会不会让她连带着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抚在茯芍耳鳍上的五指逐渐收拢,接着慢慢移到了蛇首之上。
陌奚眯眸,点点妖光凝聚指尖。
他的控制术更上一层了,如今的他,兴许能够抹除茯芍的记忆。
这想法一闪而过,下一刻,黄玉蛇眼前的覆膜打开,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猝然对向了陌奚。
陌奚一怔,旋即挽上微笑,“芍…”
他出口不过一个字,盘卧着的黄玉蛇倏地直起上身,两侧的耳鳍如利刃崩张,一声暴怒的恫吓贯穿了宫群。
吼——!
雌蛇嘶吼着,勒令他退开。
陌奚微顿,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茯芍是恢复了记忆,要弃他而去。
很快陌奚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雌蛇的动作不是愤怒,而是戒备。
她的蛇信在大幅摇摆,极力捕捉周围气味——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陌生。
她上身直立,下身却在不断后退,试图寻找着其他出路,绕开面前的陌奚。
“芍儿?”陌奚感到了蹊跷。
吼——回应他的是更紧绷的蛇鸣。
“芍儿,怎么了?”陌奚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我身上的气味变了?还是我把你的标记蜕掉了?”
他缓慢地朝茯芍靠近,“别怕,我还是陌奚。”
他迈步的瞬间,即便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雌蛇依旧暴发出难以忍受的锐鸣。
她猛地扭身,从榻上游下,化作黄影朝着角落窜去。
陌奚顿在原地。
看着顺着殿柱爬上房梁的黄玉蛇,他终于确定——
茯芍退化了。
她失去了灵智,也失去了记忆。
她忘记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对她施咒的恶意,由此满怀戒心。
第一百零二章
又是超出控制之外的状况。
不过,未必是坏事。
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
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早晚会恢复,但此时,一片白纸的茯芍,可以任他涂画。
陌奚扬唇。
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
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
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
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
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
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
“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
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
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
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
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不至于划伤手指,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
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
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等茯芍恢复理智后,再找机会询问。
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
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
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
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
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
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
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茯芍试着缓慢移动。
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
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
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
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
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
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
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
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
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
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
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
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
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
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
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
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
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
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
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
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
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
第四天起,他将食物放下后,不再出门回避,茯芍也忘了对他的戒心,随着习惯去了老地方进食。
陌奚瞥见吃肉的雌蛇,眉眼愈发柔和。
在这温柔的注视下,他于三日后断了茯芍的食物供给。
一开始茯芍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小十天后才感到了饥饿。
她开始在殿里游走,寻找猎物。
偌大的寝殿,别说是只老鼠,就连一只虫子都无。
她巡视了半天,倏地捕捉到了一丝香气。
窗边的雄蛇指尖捏着一颗鸟蛋,另只手支着头,温和含笑地看着四处狩猎的雌蛇。
这些日子以来,茯芍所吞的每一块肉上都由陌奚经手,留有他的气息。
雄蛇的气味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茯芍朝他游去,上身爬上了案牍,在距离雄蛇几尺处停下。
她盯着他指尖的鸟蛋,那修长的手指和莹白的蛋壳颜色十分接近。
茯芍吐着信,权衡自己是否饿到了要和一头实力强于自己的蛇展开争斗。
然而不等她发起攻击,那颗蛋便抵到了茯芍吻边。
蛇吻被触碰,茯芍反射性地张口撕咬,将蛋吞下的同时,獠牙也擦着陌奚指腹刺下。
一旦陌奚收手的速度稍慢,他的指骨就会被蛇牙刺穿。
陌奚扬唇,拿了第二颗鸟蛋如法炮制。
仿佛故意为之一般,他在即将被咬之前堪堪收手,刻意挨蹭着茯芍,感受獠牙一次次刮过皮肤的微痛。
没有注射孔的蛇牙如月牙一般向内弯曲,曲度圆润、颜色奶白。
陌奚看着,有些痴了。
他的芍儿怎能连獠牙都如此可爱。
“嘶…”稍不留神,那獠牙刺破了陌奚的食指。
一缕殷红的蛇血顺着指节流下,茯芍及时松了口,但在血液冒出之后,她立刻察觉——这味道比鸟蛋更好。
“喜欢这个?”陌奚托着腮,面色微潮。
他抬起手,受伤的食指一动,茯芍的视线便追了过去。
陌奚牵着她的目光,缓缓将食指贴在脸上。
他于侧脸处碾压指腹,挤出更多的血来。
指尖的血液在面颊上抹开,鲜血顺着颌骨涔缓流过喉结、自脖颈滑入衣襟。
陌奚笑着,朝茯芍伸手,“芍儿,来。”
茯芍听不懂人语,但感受到了陌奚的邀请。
她的腹部抵着案牍,碾过桌上的文书奏章,朝陌奚爬去。
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
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
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
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滴答——
黏腻的血落声在幽暗的殿内响起。
蛇牙硕长,大量鲜血喷洒外溢,浸湿了陌奚的白袍,留下团团暗红的血迹,像是泼墨而出的海棠,盛怒极妍。
陌奚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双手痴爱地抚着身上的黄玉蛇。
好香、好香……香得他头皮发麻,整条椎骨都酥烂无力,几若融溺在这致命的馨香里。
“呵……芍儿,你会想起我的。”他朦胧地开口,偏头在黄玉蛇首上留下细碎地啄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嗯…”插入颈中的獠牙忽然用力,打断了陌奚的呢喃,使他没忍住发出轻微的闷哼。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目光之中净是血色,陌奚于迷蒙间豁然开朗。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笔涂料。
浑然天成,奢丽狂放。
他启唇,寒星般的毒牙就此探出。
想要注入毒液、想要让茯芍感受他此刻的欢愉、想要她和自己一样沉沦在这一刻的绝妙之中……
芍儿、琼儿、他的美玉、他挚爱的伴侣……
半晌,陌奚到底还是忍住了。
未免传承出现意外,他不能干扰茯芍,一切都得忍到她觉醒黄玉真身之后。
只是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会同时觉醒上一世的记忆……
抚着埋在自己颈间的蛇首,陌奚眸光忽暗忽明。
……
未开灵智的茯芍也还是茯芍,不消半个月,便彻底和陌奚亲近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柔体贴、大方慷慨。
只是和以往相比,茯芍每日除了进食就是缩成一团。
这样的乖巧,让陌奚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茯芍如今连灵智都无法维持,传承后期想必更加艰难。
她需要一具坚韧、健康的身体挺过传承关卡,以她目前作息而言,身体素质必然会持续下降。
得让茯芍适当活动。
此前陌奚一直把茯芍关在寝殿里,享受与她独处的滋味。
这感觉太过美妙,仿佛回到了韶山。
当茯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物时,她所有的喜欢就都系于他一身,那时的茯芍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会离开他,更不许他离开她半步。
但冥冥之中,茯芍恢复记忆已成板上钉钉。
每一个白天,都让陌奚无比煎熬。
他彻日盯着睡梦中的茯芍,一觉醒来,那双澄澈的琥珀眸中随时有可能满载厌恶,急着要去与沈枋庭相见。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陌奚头顶,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逼得他焦虑难耐。
压力之下,他开始在蛇宫设置一层又一次的结界,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和茯芍的爱巢。
陌奚不确定茯芍得到传承后会是何等实力,从前他的幻术便对她不起效用,若茯芍得到黄螭之力,自己未必能抹除她的记忆。
精神上,他控制不了她,便几度起了一辈子将她囚在王殿的想法。
如果不是担心茯芍体力不支、会死在传承之中,陌奚绝不舍得打开殿门。
如今陌奚忍住己欲,清退殿外诸妖,将门打开,本以为茯芍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探索,不承想,她却兴致缺缺地盘在梁上,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芍儿,去花园逛逛好么。”陌奚站在梁下,不知第几次地劝说,“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和丫鬟们玩雪么。”
茯芍卷着房梁,只有一截尾巴懒懒地垂在半空。
她将脑袋埋在层层叠叠的身体里,对陌奚的话毫无兴趣。
“嫌冷的话,我们去汤阁好么,那里很温暖。”陌奚抬手,“乖,下来,我抱你去。”
茯芍抬起了头,陌奚微笑,正要接她,下一刻,就见垂在空中的那截蛇尾猛地一抽,打出一股妖力,隔空抽上了殿门。
砰——!
一声重响,殿门紧闭,那不断吹来的冷风被关在门外。
没了寒风的侵扰,茯芍打了个哈欠,惬意地把头埋了回去。
陌奚准备接她的手僵在半空。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芍儿,你不是小蛇了,不需要冬眠。要是不想出门,我们在房里玩好么。”
他丢出几只绒鼠,吱吱乱叫的小鼠满屋乱跑。
茯芍吐信嗅了一下,这次头都没有抬便收回了信子,继续浅眠。
喝过了陌奚的血后,她对这些普通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陌奚有些头疼。
茯芍好奇心很重,出韶山以来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天都出门。
现在她失去灵智,不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
作为一条蛇,除了狩猎就是休息,在她不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难道只能是由他挑衅、让她发起攻击么……不,那太粗暴了。
陌奚目光微移,想到了另外的方法。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趟璗琼宫。
茯芍小睡了一个下午,窗外寒风砭骨,殿内暖石融融,她睡得很舒服。
醒来有些口渴,她熟稔地顺着殿柱游下,去往陌奚给她在殿里凿的水池喝水。
滑落于地,眼前忽然有一点微光闪过。
茯芍抬头,嗅闻了一下后,朝那光亮处游去。
她发现了一块玉!
一块巴掌大的蛇纹玉躺在地上。
茯芍用尾尖拨了拨,转动蛇首,用不同角度看过玉石之后,心中莫名欢喜。
她低头把玉衔了起来,左右顾盼,想找地方把它藏好。
不等她找到藏的位置,两尺外的地方,又有玉光亮起。
茯芍飞速爬去,一块更大更好的美玉躺在地上。
她立刻去衔它,可嘴里已经占了一块,叼起这个,掉下那个;叼起那个,掉下这个。
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同时衔住后,茯芍把其中一块藏到了口中,用蛇信压住。
再往前游,前方还有玉在地上等她!
蛇信下压的玉越来越多,茯芍一路捡一路游,哪一块都舍不得丢弃。
直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包裹了她。
她抬首,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游出了王殿!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点点红梅开在侧边。
寒冷且陌生的环境令茯芍十分不适,她扭头,想要退回温暖安全的巢穴。
这一转身,她看见了坐在殿门石墩上的陌奚。
一身黛蓝的雄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里还捻着几块未用完的玉石。
茯芍警铃大作,转身就跑,一颠簸,鼓鼓囊囊的口里掉落二三块玉。
她顾不得拾起,卯头往殿里冲,苍墨色的鳞尾一横,在她眼前轻轻合上了殿门。
被赶出了温暖的巢穴,茯芍生气地想要咆哮,一张口,更多的玉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惊得她辟易退开,反应过来后又用尾巴小心把玉都圈扫了起来。
玉混在积雪当中,她含着剩下的玉,尾巴圈着一堆埋了玉的雪,用头拱了拱殿门。
没能拱开。
她发了狠,拼命往门缝里钻,两扇门坚如磐石,怎么也打不开。
使力了半晌,确定自己无法回到巢穴,雌蛇幽怨地看向了门边的陌奚。
陌奚侧头,轻咳着压抑笑声。
没压住,他还是笑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茯芍盘成圈圈窝在地上,圈圈中央是埋着各式宝玉的雪堆。
她就算出来了,也不会动弹,就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玉杵在殿门口,等着大门有朝一日打开,能第一时间冲回里面。
陌奚到底是四千岁的大蛇了,做不出朝茯芍扔雪、挑衅她动起来的幼稚行径。
见她畏冷得盘成一团,可怜兮兮地守着自己捡到的玉,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闭合的殿门,疑惑它为什么会关起来,又期盼着它能快点打开。
陌奚一叹。
“琼儿,我不是在捉弄你。”他游向茯芍,抚上了黄玉蛇首,“实在是担忧这样下去你会挨不过传承的后劲儿。”
茯芍不懂,她懵懂地蹭了蹭陌奚的脖颈,问他有没有开门的办法,她想要进去。
陌奚喉结微滚,最终抬手打开了殿门。
门一开,茯芍立刻低头从雪里衔出两块玉石,飞速游回殿里。
陌奚扶额,看来还是得找别的方法让她活动起来。
茯芍藏好第一波玉石后,游到门口,想把剩下的玉也带进来。
她顿在门前,长尾成波浪浅浅律动,显现出犹豫之色。
“我不关门就是了,”陌奚笑道,“出来吧,这次不会被关在外面了。”
茯芍听不懂,她只能自己判断。
正当她打算冒险出门一试时,一抹黑影骤然从天而降,正砸在了埋藏了玉石的雪堆之上。
斯哈——!
茯芍两旁的耳鳍顿时受惊崩张,口中爆发出尖利的锐啸。
敌袭!
她的玉!
残影闪过,陌奚已然挡在茯芍身前。
他没有冒然将受惊状态的雌蛇搂入怀中安抚,只是隔开了她的视线。
翠眸一斜,余光睨向了砸在雪堆上的人影。
丹尹。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浑身血污的少年昏倒在雪中。
大滩稠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将那堆雪染成了血红。
陌奚眯眸,在昏死的丹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邪气,那并非妖魔所有,而是人类邪修的味道。
“我来处理。”他转身,将手中没用完的几块“诱饵”给了茯芍,“外面那些玉,我会帮你收进来的。”
茯芍听不懂。但她看见了陌奚手里那几块玉,便挪不开眼得任由陌奚摆布了。
送茯芍回去,陌奚将丹尹移至偏殿。
他粗略察看了一番,见丹尹身上皆是皮肉伤,便没有多管,只是渡了口妖气,将他从濒死状态拉回来。
不消片刻,地上的少年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从哪里回来?”
刚醒转,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丹尹咳嗽两声,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瞥向了一旁的蛇王。
“您顺利蜕皮了啊……”他扯出抹笑,“难得受伤,看来是没机会找芍姐姐撒娇了。”
陌奚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径直抬手,丹尹猛地向后缩去,“饶了我吧王上,现在再被搜刮神识,我会难受死的。”
“那就回话。”
丹尹缓缓坐起上身,苍白着脸咳道,“琮泷门,沈枋庭。”
陌奚蛇瞳微缩,“谁让你去的?”
“芍姐姐。”丹尹道,“您不在的时候,她要我去杀了沈枋庭。”
“本以为杀个金丹当天就能往返,没想到……”丹尹撇了撇嘴,“那家伙简直不像是个人类。”
陌奚眸光微转,没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茯芍还做了这等动作。
这是个好迹象,证明至少这一世的茯芍对沈枋庭没有好感。
不够,还是不够……此番茯芍进行传承,极有可能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她对沈枋庭的恨远远不够抵消上一世的爱意。
陌奚抬手,虚罩在丹尹头顶。
丹尹垮了脸,“我都照实说了,您非要搜识海不可么?”
陌奚没有回话,兀自察看了丹尹识海内的沈枋庭。
他只看到丹尹和沈枋庭交手的画面,用来判断沈枋庭此时的实力,并不在乎丹尹之后受了什么刑。
片息之后,他拂袖而去,临走之际,对丹尹下达指令:“密切关注琮泷门动向,先向人界传出消息——”
“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杀同门献祭。”
他大致猜到了沈枋庭的计划。
现在茯芍情况不稳定,自己才走了一旬便出了这样大的意外,陌奚再不敢轻易离开茯芍半步。
好在不必他亲自动手,外面有的是能给沈枋庭制造麻烦的人类。
只是有茯芍的龙气护体,凭外面的那些人类,恐怕影响不了最终结局。
陌奚眸色微凉。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好茯芍、向她展现足够的价值。
只要他的价值胜过沈枋庭,即便茯芍恢复记忆,也还会对他留情。
黄玉……对,他需要黄玉的血统,对茯芍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那更具吸引力。
真的如此么……
陌奚脚步一顿,立在台前,对着远方苍茫的雪景。
真的只要他在各个方面做得比沈枋庭出色、真的只要将黎氏一族圈养换血,茯芍就会选择他、抛弃沈枋庭么……
如果是丹樱、是黎殃、是其他的雌妖,这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落到茯芍身上,陌奚没有把握。
她留在身边的,从来不是出类拔萃者,能力和情分,茯芍看重的是后者。
而他和沈枋庭最大的差距,便是情分二字。
他和茯芍之间太过顺遂,没有惊心动魄的并肩作战;没有筚路蓝缕的携手共进。
与此相反,琮泷门屡屡打压茯芍,沈枋庭得以完成了不知多少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于她有无数次救命之恩,这是陌奚所不曾有的。
他留不住茯芍。
陌奚绝望的意识到这一事实。
一旦茯芍恢复记忆,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枋庭的怀抱。
那本在为茯芍种下蛇毒后逐渐平息的躁气又一次沸涌而起,一声一响,从血液里传出的厉啸吵得陌奚头疼欲裂。
种下蛇毒根本不够,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留住茯芍……
陌奚抬眸,望向前方殿门紧闭的王殿。
有一瞬,他突然羡慕起茯芍来。
茯芍所钟爱的玉是那样乖巧,虽是死物,不能言语,却能永远安静地待在她尾中。
若茯芍也能像那些玉一样,乖乖地一辈子待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一丝久违的杀意渗了出来。
陌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比起看着茯芍投入沈枋庭的怀抱,不如将她的尸体留下。
不,他要的不止是那具肉身,还有茯芍的灵魂。
以地缚之法,只要在王宫虐杀茯芍,让她含恨而死,她的灵魂就会被怨气束缚在宫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只是如此一来,那双琥珀瞳里便再不会对他升起燃烧般的纯然欢喜……
陌奚眉间微舒。
不要紧,能留下茯芍就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并不在乎。
何况生气时候的茯芍,也是那样可爱。
他推开殿门,融融暖气扑面而来,一见到他,本在地上悠然吐信的黄玉蛇倏地爬上了房梁,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警惕地盯着陌奚。
陌奚的眸色不觉放缓。
那些焦躁、暗鸷像是一层冰霜,在看见茯芍的刹那,被屋中的暖意尽数消融。
对着茯芍,陌奚升不起半点阴戾。
他朝茯芍走去,无奈笑道,“别担心芍儿,我不再逼你出门就是了。”
见他走近,茯芍愈往后方缩了缩。
自她尾后的梁上折出一点玉光,陌奚一顿,旋即漾开了笑意。
原来是早有预见,在他来之前就选好了藏宝的地方。
“就这么讨厌出门么?”陌奚仰头,对着梁上的雌蛇道。
茯芍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是伸吐着蛇信,提防陌奚又把她骗出巢穴。
“是么。”陌奚弯眸,自语着接了话,“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坏。”
如果茯芍能永远这样抗拒出门,哪怕一直不开灵智、保持着凡蛇的模样,陌奚也欣然接受。
倒不如说,现在的茯芍全权由他掌控,能见谁、不能见谁;去哪里、不去哪里,就连每天吃什么都由他亲手安排,比之以前让他安心了许多。
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陌奚转身,从门外宫仆手中接过了今日的食物。
“芍儿,该进食了。”他将玉质的餐盘放在殿柱下方,往食物上滴了自己的血后,退开两丈,为茯芍留出安全空间。
嗅到妖力浓郁的血腥味,茯芍这才施施然游下。
下来之前,尾巴扫了扫,把藏在梁上的玉往更深处推了些。
她吞食了玉盘中的鹿腿,低头舔盘上留下的鹿血时,忽然看见了旁边摆放着的奇怪东西。
以往那个小玉盘里放着茯芍爱吃的水果,今日呈上来的没有水果气味,是一根她不曾见过的物什。
手腕粗细,手掌长短,通体半见,表面附着一层莹润的玉光。
茯芍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再回头对比盘中的物什。
倏忽之间,她瞳孔收缩成针尖,伸出的蛇信也晾在外面,忘了收回。
陌奚就见,茯芍僵停了片刻后猛地低头,衔住了盘里的玉米,飞速爬上了房梁。
他一开始以为茯芍是要把玉米带回安全处享用,然而第二天,陌奚就见茯芍衔着玉米小心翼翼下地,把那颗玉米放在血淋淋的鲜肉前,自己退了开去。
她别过头张望着其他地方,过了会儿回头,见盘里的肉一点儿没少,便用蛇首拱了拱盘前的玉米,像是在催促——
吃呀,快吃呀。
这明显的让食动作令陌奚愣了下,旋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玉米之上。
一样鹅卵石状的鳞片、一样的半见色……
他微微睁眸,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于心中——
茯芍,莫非是把玉米当做了黄玉幼崽……
可蛇眼分明无法辨别色彩,难道这也是黄玉的专属能力?
“芍儿……”见茯芍还在不断用头把玉米拱去肉上,陌奚哭笑不得地朝她游去,然不过半尺,察觉到雄蛇靠近的茯芍猛地扭头,对陌奚发出警告的恫吓。
她张着两边的耳鳍,严厉警告了他后,立刻低头叼起玉米,飞速窜上了房梁。
陌奚顿尾。
几天以来获得的亲近,被这一根玉米挑拨离间。
他屈指掩唇,好笑无奈之际,陡然发现了转机。
太过执着于眼前的危机,倒让他忘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何不用孩子拴住茯芍。
那翠色的蛇瞳微缩,陌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以有一个后代,一个足够讨茯芍喜爱的后代。
茯芍在和他结道后便乐此不疲地畅谈孩子的话题,陌奚每每听了,也只是随口附和,从未有过实感。
他当然有和茯芍产下后代的准备,也知道孩子对茯芍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为何,从未起过真正实施的念头。
不知缘由的,他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抗拒着什么,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在等待什么?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需要一个后代?
陌奚眯眸,望着梁上被茯芍紧紧护着的玉米。
茯芍随时可能恢复记忆,现在的状态下,他没法抽身去芙梃换血。
时间紧迫,这个春天,他和茯芍自然是生不出纯正的黄玉蛇的。
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正如这根玉米,只要茯芍认为它是黄玉,那它就是黄玉。
幼蛇破壳之前,有很长一段孵化期。
陌奚勾唇,他会当个茯芍想象中的好父亲,好好守着他们的孩子,直到破壳的那一天,确保出现在茯芍眼前的,是一条外貌周正的黄玉蛇崽。
斯哈——!
但在这之前,先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陌奚迟迟不退,带着“孩子”的雌蛇发出了愈发锐利的警告,那双琥珀瞳里满是敌意,迫使他远离玉米。
“这么宝贝它?”陌奚没有退后,玩味地笑了起来。
长袖一挥,霎时间,满地玉米,数以百计!
梁上的茯芍恫吓到一半,被突然出现的一地玉米震得忘了发声。
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玉米堆,又扭头看了眼怀里的玉米,一时间,呆怔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陌奚扬唇,几日来糟糕的心情就此转霁。
他偏头,站在一地玉米中间等待茯芍的选择,“怎么办,这里还有那么多小蛇需要照顾呢。”
第一百零四章
茯芍对黄玉幼崽的执着超乎了陌奚的想象。
一地的玉米,少说也有百八十根,她愣是一根一根叼上了房梁,并且排列整齐。
所幸寝殿够大,房梁也够多,如今每一根粱木上都排满了玉米。奢靡暗昧的妖宫,生生变成了大丰之年的农家村院。
这还不算完,每每午夜,茯芍又要一根一根叼着下去,带着进食、喝水。
玉米不会进食,也不会喝水,两天之后,茯芍急得原地打转,喉中发出了悲伤的呜咽。
陌奚有些后悔,现在的茯芍不比平常,自己不该这样逗弄她的,如今想把这些玉米收回也不能了。
他起身去到茯芍身边。
悲伤中的茯芍立刻挡在玉米之前,直起上身和这条大家伙对峙。
陌奚不得已放出水莲领域,用以化解茯芍的敌意。
在清凉的水莲气的安抚下,茯芍的情绪缓和不少,她感受到了陌奚的善意,慢慢松弛了下来。
陌奚这才发现,放了三天的玉米变得干瘪褶皱,难怪茯芍心急。
她将玉米的异状和它们不吃不喝联系在了一起,大抵是认为这窝“小蛇”得了重病,活不下去了。
对着满目哀伤的雌蛇,陌奚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与此同时,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茯芍对黄玉幼崽的重视。
失去了灵智的茯芍忘记了他和沈枋庭,忘记了三千年修习的法术,唯独没有忘记要照顾“黄玉幼崽”。
他俯身,冲茯芍伸手,点了点她尾后的玉米。
“让我帮你,好么。”
茯芍向后退去,表达着抗拒。
陌奚手指微动,一根本在茯芍身后的玉米飞到了他掌中。茯芍大惊,立刻想要将玉米抢回。
陌奚侧了侧身,迅速施咒,赶在茯芍攻击之前,恢复了玉米的形状。
妖光晃过,干瘪的玉米变得饱满、恢复了玉亮,茯芍猛地止住攻击,惊奇而兴奋地吐信。
陌奚笑着,将玉米重新放到她面前。
她一口叼住带回梁上,接着将其他玉米全部叼下来,推到陌奚面前。
治。
整个下午,陌奚就坐在地上为玉米疗伤。
他当然可以一次性恢复所有玉米,但这样就错失了和茯芍相处的时机。
他“治疗”得缓慢,懵懂的黄玉蛇没有看出蹊跷,讨好地缠在陌奚身上,吐信触吻他的面颊,感谢他的帮助。
“好了。”等最后一根玉米也治疗完毕,陌奚将它递给了茯芍,入戏地调侃了句:“这次记得要小心照顾了。”
茯芍叼起最后的玉米,用亲和的目光看着陌奚,里面再不见冷意和敌意。
陌奚失笑,抚上茯芍的蛇首。
要是一直这么单纯就好了。
茯芍带着玉米回梁上了,陌奚以为她短时间内不会下来,便也回到王牍后处理政务。不想,茯芍很快再度下地,朝着陌奚游去。
“嗯?”陌奚问,“还有小蛇要治疗么?”
雌蛇低头,张开嘴巴,两块玉石从她口中落下,滚到了陌奚面前。
陌奚微顿,对着温玉,眸色亦柔软了下来。
他扶起茯芍的蛇首,同她交颈相蹭。
“不必如此芍儿,”他敛眸喟叹,“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茯芍听不懂,但感受到了陌奚身上流露的爱恋。
这温存的气氛让她感到舒适,她回蹭着陌奚,在他身上打下标记,彻底认可了他同居者的身份。
打完标记,茯芍马不停蹄地挥开陌奚,她还有大事要做。
复兴大业未成,她没空儿女情长太久。
叼着病愈的玉米们,茯芍去了殿中的水池,把几根玉米放进水里,开始教导它们游泳技巧。
她从盘子里扯下两块肉扔进水里,面色严肃地潜入水中,自下方逼近漂浮的肉块后,猛地张口撕咬,将其吞入腹中。
做完示范,茯芍扭头,严厉地看着在水上飘荡的玉米,示意它们上场。
玉米在水上飘着,各个怯战不前。
茯芍伸出尾巴推搡着它们,催促它们去扑杀另外一块浮肉。
陌奚柔声开口:“算了吧芍儿,大病初愈,今天就放孩子们一马吧。”
他是个慈父,可惜茯芍这个严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训练计划。
训练失败,她气得啪啪甩尾,盯着玉米的眼神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对黄玉族未来的担忧。
陌奚安慰她,“慢慢来,孩子们还小。”
暴躁的雌蛇冲他嘶吼,让他滚开,别靠得那么近,他们又不熟。
陌奚抬手,“好、好,我不干涉黄玉内务。”
茯芍的玉米训练计划没有就此搁置,她又试图教会满屋的玉米如何潜伏、刺杀和绞杀。
整个冬天,她都在辛苦地教导玉米,每天都把自己气得几近昏厥。
陌奚无奈,在茯芍不知第几十次试图教会玉米突袭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让最前面的玉米从柱后飞扑到了肉上。
本已绝望了的茯芍猝不及防看见了这一幕,当场怔在原地。
缓了好久,她才消化了这一成功的喜悦,乐不可支地围着那根出色的玉米转圈圈,慈爱欣慰地伸出蛇信舔舐它,将它视作黄玉一族的希望。
陌奚弯唇,含笑地望着喜极而泣的茯芍。
窗外渐有雪融声出现,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夜。
他对着桌上的水镜,揽镜自视,端详自己的姿容。
入春了。
他可以给茯芍一窝真正的小蛇了。
……
这个冬天,人界并不太平。
修真界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沈家三公子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夺位,琮泷门翠霜峰一干同门便是死于他手。
这样无凭无据的消息每天都有,在有确切证据之前,仙盟本不会予以理会,但谣言愈演愈烈,仙盟之中,几支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都纷纷表态,要求彻查沈枋庭。
沈枋庭还陷在风波当中,另一边,除夕刚过,还未出年,琮泷门突然爆发了一场剧变。
沈枋庭突然指控仙尊浮清收受贿赂、敛财害命、修炼邪功,经琮泷门门主联合其他几位长老查证,沈枋庭所言不虚,几项罪名全部成立,随即革除了浮清长老之职,驱逐除名。
消息如油锅入水,炸得四处修士们不知所措。
浮清的分量非同小可,这一下不需要推波助澜,仙盟也第一时间介入其中,调查事情原委。
两位副盟主亲自前往琮泷门,琮泷门门主携沈枋庭接待。
“蒋门主、沈公子,”两位副盟主入座后开门见山地询问:“仙尊浮清一事,到底是何情况?”
门主看了眼沈枋庭,示意由他来说。
沈枋庭将话接过,“正如二位盟主所看见的那样。”
“此前翠霜峰惨案,门里调查时,在翠霜峰发现了浮清的剑气,这是拓印。”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木盒交给对方。
“此外,还在他房中搜到了邪符咒器。门主与几位长老拿他时,他拒不受捕,出手打伤了两位长老。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两位副盟主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不由得皱眉。
“只是这点儿东西,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又或许是令师从邪修那里缴来的呢?”
沈枋庭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何必出手伤人,又逃之夭夭?”
两人诧异:“浮清仙尊逃逸了?”
门主在这时叹了口气,“是啊,仅凭这点证物我们自然也不会相信。但浮清不仅伤人,还公然叛逃,唉……真没有想到,我堂堂琮泷门的六代长老居然会是一名邪修,身为门主,实在汗颜。”
“那他逃往了何处?”
“不知。”门主摇头,苦大仇深道,“我们也在全力追捕,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通知仙盟。”
两位盟主对视一眼。
这件事出得蹊跷,可人已不在,整个琮泷门又都口径一致。
在浮清现身辩白之前,他们也只能按照琮泷门的证词交差。
仙盟的人走后,琮泷门门主一下子瘫靠在了椅背上,抚着胸口吁气,“枋庭啊,我看这事儿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仅凭这点证据,你师尊要是回来,我可兜不住啊……”
下座的沈枋庭面不改色,“门主放心,若有差池,皆是我沈枋庭一人之过,与您、与宗门无关。”
“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门主讪讪地咳了一声后,马上起身,“我再去仙盟打点一下,你…你也去安抚安抚你那些师弟师妹们。”
沈枋庭起身,恭送门主离去。
待屋里无人,他的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在他谋划之时,外界突然爆出有关自己的流言,几个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不断挑拨叫嚣,逼迫着沈家、琮泷门和仙盟都找上了门来,连浮清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最近的一系列事搅得沈枋庭裹足难行,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阻碍。
若非家族势力雄厚,自己又传承了上一世的修为,恐怕年前就漏了馅。
有了他欲弑师的流言之后,浮清收回了自己诸多权利,使他趋于被动,本该在仲夏时收的网由此被迫提前。
许多该徐徐布局的计划都被赶上了架,导致行动略显仓促,惹来了些许麻烦。
好在总体不受影响。
浮清一日不出现,这个案子就一日不会见光。过个几年,流言散去,也就无人在意那个老朽了。
沈枋庭回到了浮清所驻的苍云峰,甫一落地,两边弟子皆围了上来,关切道:“大师兄,仙盟的人来说了什么?”
“他们可有为难你?”
被峰中弟子包围,沈枋庭摇了摇头,“仙盟乃是三十六宗、天下修士之盟,又怎么会为难我一个金丹。这件事有门主、有诸位长老和仙盟查办,断不会有误,大家不必担忧。”
听他这么说,苍云峰的修士们面色才缓和了些。
他们平日鲜少见到浮清,即便见面,也不会说话。
仙家名师向来如此,师父只是个金字招牌,用来吸引学生,真正传道授法的一般都是大能座下的首席弟子。
比起浮清,苍云峰的弟子和沈枋庭更加亲近。
他们宁愿相信是浮清利用了沈枋庭,也不接受沈枋庭是邪修的罪名。
琮泷门十余位长老之中,浮清乃是境界最高、资历最深的长老,所领苍云峰弟子人数众多,占到了琮泷门四分之一。
浮清一走,门主有心将苍云峰分散去各个峰内,然而苍云峰弟子们拒不接受。
如此一来,沈枋庭毫不费力地接管了苍云峰。
他安抚了峰中弟子,自己前往浮清的书房办事。
踏入门中,一层金光熠熠的结界顿时亮起,封住了门窗,也隔绝了内里一切声息。
沈枋庭熟稔地拧开卷轴后的开关,两列书架向外挪开,他对着露出的墙壁打入了自己的神丝。
神丝注入壁内,有暗红色的法阵出现,亮起一张诡异的血纹。
下一刻,一方暗门就此显现。
他步入其中,连着三次传送后,抵达了关押过丹尹的囚室。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逋逃的浮清仙尊,竟就被关在自己书房之下。
同样的玉钉贯穿了老人的四腕、两肋和锁骨,玉钉上仙气袅袅,正无时不刻地从浮清身上吸取仙力。
清高矍铄的老者再无往日威严,他低垂着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头发苍白。
听见脚步,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
几度张嘴,好半晌,那干裂的嘴唇里才吐出一句沙哑的“……逆徒!”
沈枋庭走到他面前,先是察看了玉钉吸收的仙力,随后才转向浮清。
“很快了,师尊。”他对着被钉在墙上的老者开口,“再有半个月的工夫,我就能抽完您身上的仙力。”
“你……”浮清颤抖着,眼珠暴突,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口,“我待你不薄!”
听了这话,沈枋庭忽而笑了。
“是,你对我还算不错。”言毕,他的眸色骤然冷冽,“可你是如何对我妻子的!她敬你如父,你就是那样回报她的么!”
浮清颤抖着嘴唇,“疯、疯子……你疯了……”
沈枋庭并不在乎他听不听的懂。
他冷漠地睨着浮清,“仙力和生命力流失的滋味如何?上一世,茯芍就是这样死去的,这一世,你也该尝尝她受过的滋味。”
他眼中的暗色看得浮清心惊不已,这几天发生的剧变太多,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沈枋庭要他的命。
他终于是感到了恐惧,嗫语着道,“我、我有上品仙器、顶级灵药,你放、放了我……”
“哈…”沈枋庭扶额,气似地笑了出声,“师尊,我还不至于贪您那点棺材本,那些东西,就留着给您陪葬吧。”
“你、你要什么,我给、给你!”
“我只要您偿命。”沈枋庭捻动着他锁骨处的玉钉,转动之际,愈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他近距离凝视着浮清脸上的痛色,呢喃自语:“这些仙力,我会用来唤醒芍儿的记忆。若还有多的部分,我会让她吸收——师尊,您欠她的,用这些来还,一点儿也不多。”
浮清痛呼出声,旋即愤怒地嗔视沈枋庭。
“弑师…叛道,天道不容!沈枋庭……你、你不得好死!”
沈枋庭收手,俊朗的脸上一片漠然。
“是,您说对了,我早已不得好死过一回了。”
他转身,最后睨了眼鲜血淋漓的老人,“放心,我会留您一口气,毕竟……芍儿恢复记忆后,会想亲手杀了您。”
第一百零五章
春暖花开,气温回转后,茯芍便有些躁动。
同居一穴的雄蛇身上传出让她心驰神往的气息,她盘绕在陌奚身上,圈过他的腰背、舔舐他的唇角,探索那气息的根源地,想要弄清自己想要的东西。
陌奚抚着雌蛇的后颈,茯芍尚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但她的身体隐约有了变化。
本就丰腴的蛇身愈粗大了一圈,那金玉般的鳞片也焕发着矜贵的玼光,除此之外,变化最大的还数她身上的气息。
那香气愈发醇美。纵使突破了五千年瓶颈,陌奚亦无法在茯芍靠近时自持心神。
她像是时刻施展着顶级媚术一般,有那么几次,陌奚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抵着茯芍的蛇躯,迷醉地啄吻她的蛇吻、眼眸和耳鳍。
这恐怖的吸引力让陌奚心悸,若是从前,他定会想尽办法克制自己。
但在人界频频传来沈枋庭的消息的刺激下,陌奚迫切地想要个孩子,便放纵自己沉溺在那致命的香气之中。
“原谅我芍儿……”他迷乱地吻着雌蛇,眼尾涨红,唇间流露出毒蜜,“你答应过的,不会对我避孕。我们……唔…要一窝小蛇好么……”
茯芍身上的气息刺激着雄蛇散发出相应的回应,那清甜的水莲香气传回茯芍口中,令她将陌奚绞得更紧。
顺应着一年两度的发青期,在春末夏初、交尾结束之际,茯芍体内孕有了生命。
也不知是因为气候回暖,还是茯芍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她一反冬季的态度,开始闹着要外出活动。
屋里的那些玉米被她抛之脑后,大抵是有了真正的小蛇作对比,她发现了那些并不是黄玉,把百八十颗玉米全部从梁上无情地扫了下去。
她腾出空位,每天从外面带回柔软的草叶,衔去梁上布置蛇窝,为自己真正的孩子做准备。
陌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蛇类的繁衍能力相当旺盛,但或许是天道法则,修为越高的大妖,便越难孕有后代。
连陌奚都有些意外,仅一次交尾,再无任何外力帮助下,茯芍竟顺利怀了卵。
黄玉一族数量稀少,不为外界所知,他本推测这是个更受天道法则限制的族群,会比普通妖族更难繁衍,没想到会如此容易。
陌奚在茯芍体内施加了层层禁制,确保他们的孩子能健康活到茯芍分娩。
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每每施咒,总是生出一股作呕的排斥。
在第一次探查到茯芍肚子里有活物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占据了陌奚全副心神——
有东西寄生在茯芍体内,从她身上吸收养分;控制了她的大脑,让她无条件地爱它、为它提供食物和精气。
当茯芍真的怀孕,陌奚恍然明白,自己此前为何迟迟生不出孕育后代的念头。
他本能地排斥有东西夹在他和茯芍之间。
就连他的蛇毒和幻术都不能控制茯芍,这不知模样的东西居然寄生在茯芍体内,完全控制了她的思想和行径。
成为父亲、繁衍后代,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反而令陌奚愈发焦躁,仿佛全身爬满了蜱虫一般恶心。
并非仿佛,蛇卵和蜱虫都是寄生者,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可这次不同以往,茯芍恢复记忆在即,陌奚急需这个孩子,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暴戾。
“芍儿,”他端着亲自调配的汤药,朝窝在玉榻上的雌蛇游去,“该做今日的检查了。”
从前茯芍每日为陌奚请脉,如今茯芍怀孕,双方的位置便反了过来。
不论陌奚如何厌恶,都必须配合茯芍,把那些勾在她子宫上的吸血虫喂饱,确保它们顺利长大——这种被操控的感觉,令陌奚再度涌起了强烈的反胃。
他手中的汤药亦是喂养那些寄生蛇的食物之一,为了让茯芍乖乖喝下去,光是调味还不够,陌奚甚至加了一层嗅觉幻术。
为了养大她体内的寄生虫,他竟要如此欺骗茯芍——几日下来,作呕、愧疚、痛苦交织成麻绳,死死勒住了陌奚的脖颈,折磨得他烦躁憔悴。
他端着玉碗朝茯芍靠近,茯芍倏地俯身,从他身旁游走。
“芍儿?”陌奚不解。
他们缠绵了一个春天,他以为茯芍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可这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戒备。
陌奚转身朝她靠近,伸出手来,柔声道,“芍儿,是我,不认得我了么?”
斯哈——雌蛇骤然暴怒,张开耳鳍,冲他发出恫吓,旋即扭身朝殿门外游去。
陌奚一顿。
很快,他厘清了茯芍态度转变的原因。
她察觉到了,自己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怀抱恶意。
陌奚彻底维持不住笑意。
霍然之间,他猛地扭头俯身,洒了汤药,扶着殿柱控制不住地呕吐了出来。
恶心…恶心透顶……
那些畸形的小东西彻底控制了茯芍,还未成型便霸占了她的心神,令她同他反目。
如今茯芍已全然成为了那些东西的傀儡,假以时日,随着那些东西吸收茯芍的血肉精气增多、和茯芍的联系增强,她眼中将再容不下其他,只剩下那堆孱弱的寄生物。
恶心混合着崩溃,在陌奚心脉里毒草般蔓延。
想到那些东西还会在茯芍体内待上两个月,陌奚再也无法容忍。
他宁愿它们是在他体内——不,若是在他体内,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杀了它们。
陌奚撑着殿柱,呕得只剩酸水。
他眼前一片昏黑,出生至今从未如此恶心,这种感觉胜于吸收妖丹百倍。
他喘息着,跌跌撞撞走向书架。
几步路的距离,未及书架前,他又一次忍不住佝偻着吐了出来。
撑在窗台上,陌奚眯眸,透过窗子看见灿烂耀眼的夏日里,茯芍盘在假山上,神色温和地蠕动着。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慈和、温柔、欢喜又怜爱……
这样的她十足美丽,落在陌奚眼中却恐怖悚然,成了被寄生蛇改造身体的证据之一。
他从不知道,妊娠是如此诡异的邪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悄无声息地操控顶级大蛇的身心。
肠胃翻腾得愈发厉害,陌奚闭了闭眼,压下满腔厌恶,撑持着游向书库。
一定有将胎儿剥离母体的方法,只要给予足够的血肉养分,那些东西未必要在茯芍体内长大。
他要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茯芍腹中剥离,绝不能让它们继续侵蚀下去。
……
临近正午,茯芍晒够了太阳,悠闲地回了巢穴。
她没有见到陌奚,心情颇为愉悦。
随后的几日,茯芍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强大如渊的雄蛇竟变得虚弱憔悴。
他不再进食,每日都扶着桌子干呕,呕得双眼泛泪还不停止,总是红着眼,用古怪的目光凝视她的肚子。
茯芍有些担忧,担心那雄蛇是不是染了什么怪病。
翻来覆去了一个中午,到了晚上,茯芍做了决定。
她开始长时间地离开王殿,在周围寻找新的巢穴——
趋利避害,这是蛇类生而有之的本能,遑论是怀孕中的雌蛇。
她要搬家,她不想被染上怪病。
和精力旺盛的茯芍相比,自她怀孕以来,陌奚便难受得浑身无力、胸口滞塞。
即便如此,他依旧察觉到了茯芍的异状。
以防万一,他跟着茯芍出去了两次。
茯芍的行为异常活跃,摆信的幅度很大,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陌奚观望了一会儿,见她似乎是在寻找产卵地。
许多雌蛇都有这样的习性,或许是自己这段时间频频呕吐,让茯芍感到了不安,认为王殿不再安全,所以寻起了新地。
这一认知又令陌奚腾升起了不适。
但他无力阻拦。
阻止一条待产的雌蛇,后果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见茯芍虽然活跃,但依旧局限于他划分出来的安全范围之内,陌奚便压下胸口的不适,回到书库中继续寻找妖胎剥离之法。
这类咒法并不少,只是陌奚此前从未有过涉猎,一时间拿不准哪一道更稳妥安全。
他寻找着万全之法,茯芍也寻找着适合产卵的地方。
她相中了一处落叶堆,游上去感受了一番,心里十分满意,暂定此处为新巢,打算回去把自己的藏玉带过来。
刚游出两丈,茯芍身体陡然一僵。
初夏之际,一股细微的麻痒感从脊背往头顶蔓延,所过之处皆燥热灼痛。
她像是被什么讨厌的虫子叮了一口,翻身在草地上蹭了蹭。
带着露水的青草缓解了这股痛痒,茯芍滚回原位,不以为意地继续朝王殿游去。
她叼着玉往返于两地,将玉石拱进落叶堆下,再用尾巴将叶子扫平。
一眼望去,连茯芍自己都看不出来这堆破叶子下面埋了玉。
她心满意足,晃了晃尾尖,准备回王殿吃最后一顿饭。
打明天开始,她就要离开那头病恹恹的雄蛇,在这里安家。
回去的路上,茯芍吐着信,顺道踩点周围能够狩猎的地方,确保自己有充足的食物源。
正专心寻觅着,忽然间,有奇异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影影绰绰,有谁在唤她,召她立刻前去。
茯芍甩了甩头,那声音没有消停,反而愈发清晰。
她疑惑地扭头四顾,没有看见身影,唯有那呼唤一声比一声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