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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2 / 2)

她顺着那声音游去,蛇躯扭动了两下,蓦然之间,有妖光晃过。

妖光似水,伴在蛇躯旁,如一片只有茯芍自己触得到的暗河,送她游去别处。

下一刻,草地上的雌蛇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妖光闪烁,茯芍陡然发现自己已身处陌生地界!

四周空气里没有半点熟悉的气味,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雌蛇当即绷紧了神经。

她慌张地吐信,嗅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冷意。

“芍儿……”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茯芍猛地回身,就见半丈之外,有一玄青长袍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

他指尖上捏着一枚茯芍眼熟的玉戒。

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裹满了自己熟悉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东西。

那些埋藏在茯芍体内的妖力并没有散去,她忘记了如何调动,但有些术法不需要刻意吟唱,首次布置成功后,只需动心起念便能有所感念。

譬如,她给丹樱丹尹的那两枚传送玉戒。

“芍儿,你终于来了。”暗处的男人叹息着,如释重负地蹲下,将玉戒收回囊中,“这么久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茯芍没有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可对方身上黑气弥漫,那不祥的气息让她毛骨悚然。

她尾尖向后探寻着出路,上身直立,冲着男人嘶吼,警告他远离自己。

沈枋庭眯了眯眸,从茯芍的状态里觉出了两分怪异。

“芍儿,你还记得我么。凌熔秘境里,我们见过的。”

茯芍听不懂,她只觉得男人的气息愈发危险起来。

对方不肯离开,她便扭头逃离,刚一转身,还未游出两步,一堵透明的墙便拦住了茯芍。

咚——她撞得眼冒金星,惊疑地抬头吐信,只见偌大的密室之内,一层覆着血纹的结界罩住了自己。

嘶、嘶——茯芍慌乱地四处碰撞,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密不透风,她被完全罩在了结界之内。

“芍儿、芍儿冷静,别怕,我不会害你。”见她不停撞击着结界,沈枋庭连声抚慰道,“等你觉醒记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茯芍当然不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她急切地想要回到熟悉的领地,愈发用力地撞击结界。

惊慌之中的雌蛇没有注意,在结界罩下,地面亮起了古怪的法纹,圈圈层层,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术。丝丝缕缕的仙气从阵中泄出,无一例外地涌入茯芍的身体。

黄玉蛇的动作有些奇怪。沈枋庭预料到茯芍被骗来后会愤然反抗,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种无头苍蝇的状态。

他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出声,“芍儿,你还能说话么!”

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第一百零六章

确定了要用的咒术,陌奚合上玉简,起身寻找寄存妖胎的容器。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但酪杏修为太低,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倚着廊杆缓了许久,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偣的地界。

经过战火的玖偣混乱割据,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偣离开,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抻开,贯穿了她的首尾。

“芍儿、芍儿!”呼唤由远及近,到最后直接响在了她的耳畔,语气也激动高亢起来。

浑身灼痒之中,茯芍猛地睁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瞳孔一周泛着金红。

渐变的金红带出两分古老的戾气,茯芍抬首,妖光晃过,她的上身变为了人类,下身的蛇尾则愈发粗硕。

她吐着信,打量着四周。

自己身下是一张拔步床,床前地面上刻着诡秘的法阵,缕缕仙气从中升起,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

仙气每涌入一分,她的身体便燥热一分。

本该持续一年之久的传承,被这外来的强大仙力催熟,迫使茯芍提前转醒。

“芍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茯芍猛地扭头,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沈枋庭。

这一眼,令她恍如隔世——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他们隔世的再见。

在对上茯芍眼神的瞬间,沈枋庭蓦地起身。

他抓住她的手,鼻尖发酸,几近落泪:“芍儿,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是不是!”

茯芍定定地凝视着他。

许久,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为了一句呢喃:“师兄,我的花呢……”

沈枋庭一愣,“什么花?”

“我的毫菊。”茯芍仰头望着他,“我的毫菊呢。”

沈枋庭眸中显出困惑。

茯芍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可她还是执着地问道,“我的毫菊,月润秘境里,你摘给我的。”

经她提醒,沈枋庭终于有了点印象。

“我记不得了。”

时隔太久,他们又有过太多的花,沈枋庭重新坐回茯芍身边,揽上她的腰,“你喜欢,我再去给你採。芍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茯芍半垂下眼睑,喃喃自语,“你不记得了……”

他说,那花像她,所以他才冒险折返,不忍那花埋在秘境之下。

茯芍并不爱花草,可他以命相博回来的花是不同的,她便日日用血喂养,用以回报他的恩情。

毫菊不需要血养,它要的只是水而已。

或许茯芍很早就明白,这是自找的麻烦。

第一百零七章

“先别管那些了。”沈枋庭扶着茯芍的肩膀,让她对向自己,又一次问询:“芍儿,你可有哪里不适?”

茯芍抬眸,看向了沈枋庭。

她轻声开口,道,“师兄,我想见陌奚。”

沈枋庭听了,困惑了片刻,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茯芍如他所愿,重说了一遍:“我想见陌奚。”

短暂的愣怔后,沈枋庭笑了下,“芍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记起来?”

“不。”茯芍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摇头,“师兄,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不仅记起了上一世,也记起了这一世,所有的记忆都归于茯芍脑中。

她经历过了人界,见识过了妖族,因而详尽地知道了,哪里才是适合她的容身之所。

“放我离开,”她定定地盯着沈枋庭,第三次重复,“我要见陌奚。”

确定她不是玩笑,沈枋庭脸色阴沉了两分。

他盯着茯芍,良久,开口道,“芍儿,你需要休息。”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你刚醒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沈枋庭。”

茯芍叫住他,在他停下脚步时,她道,“沈枋庭,你的恩情,我上一世已经还了。纵使浮清没有将我的蛇丹蛇胆给你,可我到底是为你而死。”

“你救了我多次,为你而死,我并无怨恨。”

“人妖殊途,师兄,你也曾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人妖殊途……”沈枋庭回首喃喃,旋即猛地上前,抓着茯芍双肩质问:“芍儿,是谁教你这些的!是不是陌奚、是不是他!”

压在她肩上的双手强硬如铁桎,茯芍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并不急于挣开。

她对沈枋庭道,“不是谁,是我自己认为的。”

“你以前从不理会这种话!”

“因为从前我不曾和妖接触。”茯芍眸色认真,“师兄,重活一世、回到了妖族,我才发现那些人类说的没错。我是妖,你是人,你我注定难以走下去。”

“芍儿,我知道你的顾虑。”沈枋庭俯身,贴近了茯芍,“上一世那些针对过你、陷害过你的人,我已基本解决干净。就连浮清也被我抽干仙力,成了废人一个。”

“不会再有人反对我们了。”那双墨瞳溢出了一层痴狂的血色,他抚过茯芍的侧脸,“芍儿,我绝不会让你、让我们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茯芍一怔。

铺满地面的阵法上,纯白的仙力还在持续不断地溢出。

她道沈枋庭是从哪里收集到如此磅礴的仙力,原来竟是抽干了浮清……

“你把师…浮清杀了?”

沈枋庭一笑,带着点说不清的讨好和小心,“我留了他一口气,芍儿,你想亲自动手么?”

茯芍愕然,印象中的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为了师门,茯芍记不得沈枋庭劝她忍了多少回,“师兄,你怎么突然……”

“从前是我错了。”沈枋庭低语,眉眼末梢流露懊悔痛色。

“抱歉芍儿……”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浮清是在利用你黄玉的身份。”

“我以为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能力,想用你巩固势力、博取名声。”

“我屡屡劝你忍耐,总想着,只要我再努力、再强大一些,给予浮清充足的助益,他就会放过你。”

“不曾想,他存的是拿你提升修为的心思……”

沈枋庭垂头,胸口微微起伏着,浓郁的哀意从他身上发出。

这一姿势,说不清他是抓着茯芍,还是在向她忏悔。

茯芍覆上了他的手。

微凉的温度使沈枋庭抬起了头。

他眼中湿红,潋滟着一层水雾。这是茯芍从未见过的眼神,苍云峰的大师兄、琮泷门的支柱栋梁、沈家的天之骄子,他一直坚强又温和,从不曾有过这般颓丧脆弱的面目。

“芍儿,我找了你好久……”他颤栗着,抚上她的眉眼,“地北天南、人界妖国,我寻了你两百余年。天幸,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茯芍启唇,不等他说话,沈枋庭猛地抱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后,沙哑地开口,“别说、别说那些……芍儿,还记得你在怡榭园里说过的话么?”

“你说,如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他抚着茯芍的青丝,爱恋地摩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妖介入我们的世界。”

“待在我身边,这里是安全的,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

茯芍敛眸。

“师兄,可我不是从前的茯芍了。”

“没关系,没关系。”沈枋庭贴着她的面颊,有温凉的潮意传到了茯芍脸上。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你永远都是我的芍儿、是我的妻子。”

面对浑身轻颤的沈枋庭,茯芍终是心软了。

她松了口,“好吧。”

沈枋庭一僵,随即欣喜若狂地看向她:“芍儿,你愿意回来了?”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妻子。”茯芍道,“但这一世,毕竟是陌奚先和我结道。”

“师兄,我只剩下第二交尾权可以给你了。”

沈枋庭不可置信:“芍儿,你说什么?”

茯芍正视他,“师兄,你也知道,凭你一人是满足不了我的。”

“荒谬!”即便是面对茯芍,沈枋庭也不禁拔高了声音,“天下岂有共妻之说!”

“为什么不行?”茯芍偏头,“你们人类不也和猿猴、狮子一样,喜欢共夫么。”

“芍儿,除你之外,我再无别人。”

“我知道师兄对我用情,所以才愿意接受你。”茯芍道,“哪怕你不能孕育后代,我也愿意和你结为伴侣。”

一头不能生孕的雄性,不会有任何雌蛇理睬。茯芍想,她对沈枋庭已是仁尽义至。

“妖国的雄性都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卫戕这样优秀的雄蛇我都拒之不理。师兄,除了陌奚,我只有你。”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陌奚是我第一胎孩子的父亲。就算只是为了孩子,我也要保全他的地位。”

“你说什么,”沈枋庭怔怔看向茯芍的腹部,“你怀了…陌奚的孩子?”

茯芍纠正:“也是我的孩子。”

沈枋庭如遭雷击。

他知道茯芍是想要孩子的。婚后的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求子,可人与妖如何能轻易诞下后代。

这是横沈枋庭心中的一根刺,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了,但在得知陌奚不过短短两年就让茯芍有了孩子时,那根深埋已久的刺顿时扎得沈枋庭心脏鲜血淋漓。

他极力平复呼吸,比起孩子,他更在乎茯芍。

“芍儿,你知道我不可能与别人分享你。”沈枋庭看着茯芍腹部的眼神冷了下来,“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但你,必须留在我身边。论先来后到、论情分长短,都是我先。

“我不管其他男人、别的蛇妖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子,除你之外,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沈枋庭!”茯芍愠道,“我已经做了让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赶紧撤了结界,放我回去!”

“不可能。”沈枋庭起身,“芍儿,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的你?你我同修近百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绝不会放任你与邪妖同流合污。”

茯芍喝道,“什么邪妖,看看你自己——满身邪煞,和邪妖又有什么区别!”

沈枋庭倏地笑了。

“是,可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皆是为了你。”

他扣住茯芍的下巴,黑眸幽暗如冰潭,“芍儿,我已经失去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离去。”

说罢,他松开了茯芍,转身提步。

“你累了,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见你。”

茯芍拧眉看着大步离开的沈枋庭。

前后两世,她以为自己变了;如今一看,沈枋庭身上的变化比她只多不少。

他何时变得这般蛮横不讲理……

茯芍扭头,看向困住自己的结界。

透明的结界上堆满了红色的血纹,密密麻麻的咒纹看得茯芍心烦意乱。

一个甩尾,她愤愤抽上了内壁。

这一尾只为发泄,恢复了全部记忆的茯芍自然记得,自己昏厥之前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砸出半条缝隙。

然而,这不抱希望的一抽,却抽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结局。

角落隐约有碎声响起。

茯芍扭身,只见自己方才抽过的结界壁上,一道流转的红咒黯淡了下去。

茯芍微讶,立刻将手覆在了结界上。

一共三百六十副红咒,以此组成了铜墙铁壁。

茯芍默默运转周天,将法力对准了就近的一副红咒。

五次呼吸后,那符咒上的红芒消去,只是附近的红咒又立刻填补了过来,向此处均摊了咒力。

茯芍收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掌心。

她想起了进入烬灭海黄螭宫后发生的一切。

在那晶莹剔透的黄螭宫里,她看见了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一尊黄螭雕像,栩栩如生,是死物,却有着浅浅的呼吸。

冥冥之中,某种玄妙的联系指引她靠近了雕像。

她攀上了那巨大的黄螭,游至螭首时,雕像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红晕。

茯芍来不及细看,她的全副注意都被黄螭脊背上的刻字吸引。

一行排奡的古字镌刻在黄螭脊上,茯芍将将读完,便被强劲的水流弹了出去,彻底失去意识。

而今,她回想起了一切,包括那行吸引了她的古字。

寥寥数语,记载了黄螭一生。

它的确是死了,重伤潜入烬灭海的黄螭没能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所创的层层秘境之底。

它是最后的龙裔,黄螭死后,世上再无龙族,唯有它早年所生的一窝后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龙息。

那一支后代,便是黄玉。

重伤不起的黄螭设下烬灭海,为了阻挡敌袭,也为了让自己的子嗣找到自己。

从烬灭海第一层到黄螭所在的第八层,每一层对入境者来说都是噩梦,可每一层对黄玉来说,都轻而易举。

黄螭潜藏海底,流血凝为黄玉,诱使爱玉的幼子们来寻。

但最初的黄玉还是舍弃了它,或许是为了不被黄螭的仇敌殃及,又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初代黄玉们无视了黄螭的信号,就此隐入山林。

那山名韶,方圆六百里。

此后,黄玉在韶山繁衍生息,再也未出韶山半步。

这便是茯芍一族的来历。

黄螭身上只镌刻了它自己的事迹,三千年前黄玉灭绝的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传承结束之后,体内那霸道强劲的力量逐渐平和,变得温暖,变得充沛。

茯芍不知道黄玉先祖们为何会如此忌惮黄螭、以至于躲入韶山,但感受着体内中正祥和的力量,茯芍确信,黄螭不是浮清。

哪怕濒死,它也不曾动过吞噬黄玉、修补自身的念头。

否则,它没有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封印在身下的黄玉中,留给前来的子嗣。

仔细想来,黄螭呼唤黄玉,果真是指望它们来救自己么?

兴许,它真的只是想把自己最后的力量和积蓄传承给后代罢了。

黄玉一族和其他蛇不同,他们注重家族、重视血脉,这一观念不会凭空产生,一定有所由来。

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黄螭离世已久,黄玉也消亡于世,再没有谁知道当年真实的情形。

黄螭死了近万年,也就并无那场灾难的记载。

最后的线索断裂,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无从考证。

茯芍低头,透过五指看向自己的鳞尾。

不论当年是何情形,以至于初代黄玉们选择避世,回到最后,黄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浩劫,只剩下了她一蛇而已……

这股怅然刚刚升起,茯芍便猛地一惊——

不,不对,她不是孤身一蛇了,就在她的腹中,还有两枚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无父无母,受够了伶仃孤寂之苦,她的孩子绝不能再是如此。

陌奚……

茯芍抬头,望向困住自己的三百六十张咒纹。

金红勾勒的蛇瞳微微收束,那目色坚决坚定。

长尾绷紧,有瑰丽的玉光从鳞上流转划过。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回到蛇族的领地、回到同族之中,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在获得了黄螭之力后,破除这些符咒并不难,难办的是沈枋庭。

茯芍抚上心口,陌奚种的蛇毒还在她体内,可她默默呼唤了数声都不见陌奚的回应。

沈枋庭觉醒记忆后,隔了近一年才寻来,想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此处联系不上陌奚,便知沈枋庭十分了解陌奚的性格和毒技,是对症下了药。

他如此细心周密,只怕自己破了结界,外头还有更多的机关阵法挡在路上。

茯芍护着腹部,转眸沉思。

带着孩子,她不能强取,得摸清这里的地形,摸清那个陌生的沈枋庭。

她是顶级的女妖,她生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第一百零八章

担心被沈枋庭察觉,茯芍没有再去破解咒纹。她闭着眼,暗暗吸收着体内的黄螭之力。

此前这股力量在她体内,像是水和油一样,和她的灵力各不干扰;直到沈枋庭设阵往她体内注入了淬炼后的仙气,那股黄螭之力和她的灵力才像是为了一致对外一般,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黄螭之力松了口,茯芍立刻将其吸收、化为己用,以备不需。

这一方密室不见天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除了嵌在墙壁上的几盏灵玉灯外,只有一张拔步床。

四四方方的床大得像个小室,茯芍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张床正是当年沈枋庭送来的聘礼之一,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赶制而成,不料新婚初夜就被她的蛇尾顶破了床架。

茯芍不讨厌这等四面围成的床,它像个洞穴,符合蛇的喜好,适合独居,却绝不适合交尾。

如今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而她的蛇身比上一世更加粗硕,要顶破它就更加容易。

也不知沈枋庭会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幽幽玉光之下,四周静谧无声。

极度的安静里,茯芍融合着新获得的黄螭之力,也融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

选择陌奚,并不是因为沈枋庭对她不好。

他依旧是茯芍感念的大师兄,是她对人类最好的一抹记忆。

沈枋庭很好,他将自己所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奉送于她,譬如那朵可怜的毫菊;

陌奚从不会如此,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何美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动心起念,产生欣赏之意。

那敏锐至极的蛇信并不乐于探索广大天地,只留神观察着她的一颦一蹙而已。

他永远只给她她需要的、她想要的。

同样的种族,使得陌奚方方面面都与她更加契合。

抛除交尾、繁衍上的习性,至少陌奚知道如何布置蜕皮的环境、了解蛇的语言、懂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沈枋庭视她为人,教她人的文化、人的思想,从前的茯芍可以为了他而努力接受这些,但在体会了同族的思想文化后,她断然不会再强迫自己挤进人类的壳子里。

人妖殊途,这话果然不错。

沈枋庭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高处、在暗处睡觉;不能理解她既修成人形为何却喜欢露出蛇尾。

她同样也不理解,人类既然吃肉,为何要对生肉弃如敝履,认为生啖是野蛮粗鲁的行径。

若她撕咬血肉,顶着满脸血腥去见沈枋庭,沈枋庭必瞠目结舌,急着为她施清洁术;

可换成陌奚,他不但不会惊诧,还会怜爱宠溺地舔去她唇角的鲜血,与她亲吻缠绵、分享她品尝到的美味。

若说沈枋庭和陌奚本身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那么就双方所处环境而言,如何选择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人界之中,除了沈枋庭,再没有一个人值得茯芍留恋。

他们讨厌她、畏惧她、排斥她,不论她多么卖力地冲锋陷阵,也不会有人念她半分好意。

妖族不同。

在妖族,有她甜美多情的小桃花、有可爱软糯的酪杏、有活泼好动的丹尹、有爱慕她的卫戕,还有芙梃的血亲。

那些小蛇——只是稍想一想,就令茯芍心尖柔软、满载欢欣。

人类和妖,或许终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只是茯芍等不及了。

她已等过一世,这一世,她要活得随心所欲,脱掉那层别扭的人皮。

她不是人,如何伪装都不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强行融入人群,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而已。

前世的、这一世的,纷杂的记忆一一捋平;体内的黄螭之力也渐渐被吸收转化为茯芍自己的力量。

看不见天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吸收了近半的黄螭之力时,密室的大门挪开,走来了沈枋庭的身影。

他朝她走来,提唇而笑,那笑有些苍白,茯芍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和一抹熟悉的气息——

陌奚!

陌奚找到了沈枋庭!

茯芍按耐住激动,伸吐着蛇信,极力从那丝寡淡的气味里分辩陌奚的信息。

乍看见女子吐出蛇信,沈枋庭脚步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旋即又忍耐着展平。

踏入结界,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了茯芍身边,自己也跟着坐下,与床上的茯芍齐平。

茯芍扫了眼托盘上的食物,一瓷盅百合鲜虾粥,一叠荠菜肉沫春饼,两块芙蓉糕,还有一壶花茶。

这是符合人类贵女口味的食物。这个食量,在茯芍眼中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这么丁点可怜的食物,上一世在琮泷门,为了修真辟谷,她都没能尝过。

沈枋庭是天下修士的楷模,他绝对自律,严格执行着辟谷。以前茯芍馋得受不了时,无论怎样撒娇,沈枋庭都不会松口,如今她一个字没说,他竟主动端来了食物。

看来,他的确是在有意讨好她,想让她息怒。

“抱歉芍儿,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外面有些事需要处理。”他先是同她道歉。

茯芍立刻追问:“是陌奚来找我了?”

沈枋庭仿若听不懂似的兀自道,“别担心,这一次我把你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是哪里?”

茯芍顺势往下问,沈枋庭却不答了。他将碗筷摆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得吃一点。”

这话没错,茯芍完全认同。

“太素太淡了。”见他不上套,茯芍不悦地用尾巴把托盘推开,“我要吃新鲜的鹿胎,喝加了蜂蜜的桃汁!”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委屈了口腹。

“鹿…”沈枋庭一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继而看向茯芍的蛇尾,上一世沈枋庭鲜少见到茯芍的尾巴,只有一次茯芍提前蜕皮,和两次床笫之欢时见过。

很多时候,他几乎忘了茯芍是妖。而今对着这条粗硕诡谲的蛇尾,他才有了茯芍是蛇的切实感。

这感觉让沈枋庭有些不伦不类的别扭。

见他连这点小事都不爽快,茯芍恼道,“我都被你囚在这里了,想要吃点好的,你还这么不情愿。什么‘对我更好’,陌奚知道我喜欢吃鸡肉后,可是专门圈了地养鸡供我吃的。”

被拿去和陌奚作比较,沈枋庭眉间不由得泄出一分戾色。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那里刚受了陌奚一掌,此刻喉中也还是腥甜一片。

“好,我知道了。”他妥协道,“这一餐你先将就着吃,明天我会给你带新鲜的鹿胎。”

茯芍不太满意,她现在就想吃。

发作之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美人计,遂勉强点头,“好,别忘记了哦。”

端起瓷盅,她又道,“对了,我在这里实在无聊。师兄,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会。”沈枋庭抚上茯芍的发顶,“等外面安全了,我就带你出去。你想住在怡榭园还是琮泷门?又或者我们去韶山?”

茯芍想回淮溢,但这话不能当着沈枋庭面提。

“琮泷门……”她问,“浮清被你抽了仙力,现在的琮泷门是何光景?”

沈枋庭一笑,“是会让芍儿喜欢的光景。”

无端的,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茯芍舀着瓷勺,“我才不信。只要是人类,就没有不讨厌妖的,从前我蜷着尾巴做人,他们都容不下我,如今我可不会再委屈自己。”

沈枋庭眯眸,“芍儿,你不想收回尾巴?”

“当然,”茯芍又有些委屈了,“外面的小蛇都可以露尾,凭什么我就要用人腿行走?在淮溢,还没成为蛇后时,我都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沈枋庭深吸一口气,“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今后都不必收敛蛇尾。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茯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勺粥咽下了喉中的话。

不,果然是不一样的,她想。

在琮泷门、在人界,甚至在沈枋庭眼中,长着蛇尾的她始终是个异端,哪怕如今沈枋庭答应,也是委曲求全的答应。

因为人类的态度,上一世的她将蛇尾视作不可见光的羞耻,纵然身体不适、陷在危急之中,都藏着掖着不敢放出。

但是在淮溢,她的这条尾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就连不同种族的血雀、衾雪都为之赞叹。

她在沈枋庭眼中看到的是妥协,可陌奚眼中,则是全然的惊艳。

茯芍鼻尖有些发酸,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矫情,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心生涩意。

可在沈枋庭那无奈的目光下,她就是忍不住思念陌奚。

若陌奚在此,一定不会像沈枋庭这样勉强。他会搂着她、绞缠着她,用蛇信触吻她的额角眉梢,赞叹她的美丽。

茯芍吃不下了,总觉得哪里不够舒坦,她想吃酪杏做的饭菜。

放下粥,她盯着那瓷盅瓷勺,陡然发现了不舒坦的原因——不仅是厨艺的问题,更是因为不习惯用具。

陌奚同她吃饭时,用的全是玉具。

回想起来,成为王后后,陌奚案上的笔也全都换成了玉雕笔。

陌奚……

自己突然消失,他一定急坏了。

感受着体内的毒丝,茯芍彻底明白了陌奚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不惜激怒她也要给她种下蛇毒。

她既先和沈枋庭结为道侣,在陌奚眼中,她定然会选择沈枋庭。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每每见到沈枋庭后情绪大起大落。

这一推测不无道理,如果不曾有过这一世的体验,此时她一定如陌奚所想,欣然投向沈枋庭;但重活一世,她体会过了妖界的畅意,便再难容忍人类的束缚规矩。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第一百零九章

隔天,沈枋庭再度来了密室。

他如约带来了鹿胎,以及一瓶毫菊。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引诱他带自己出去,她尽量吃得斯文,一次只咬半口,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即便是想要人肉,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沈枋庭回眸,就见茯芍仰头凝望着他。

“师兄……”她眼睫微颤,“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沈枋庭转身,在茯芍身前蹲下,“芍儿,你知道的,我现在不可能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等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带你离开。”

茯芍半敛眼睑,“那…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嗫语:“这里太安静了……陪我说说话好么。”

沈枋庭眸色微暗,抓着餐盘的手指骨节青白。

尽管知道这是茯芍的诱兵之计,他也无力拒绝。

沈枋庭坐去了茯芍身侧,“好,芍儿想聊什么?”

茯芍觑了他一眼,发现沈枋庭的眉眼缓和了不少,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问题。

她试着朝沈枋庭靠近了两寸,继续和他拉近距离。

“聊一聊从前吧。”茯芍问,“我死后发生了什么?师兄你又怎么会修习邪术?”

这话不仅是为了沈枋庭,也是茯芍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

沈枋庭搁下餐盘,“你离开后,浮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我醒来时,琮泷门被水淹没,修为高些的弟子逃了出去,但大部门都被埋在了洪水之下。”

茯芍大惊,那些奇幻梦境竟都是事实,“琮泷门,被淹了?”

“是,陌奚寻你不到,来琮泷门兴师问罪,知道你被浮清杀害,一怒之下便屠了琮泷满门。”

说这话时,沈枋庭语气冷淡,口中提及的仿佛不是自己师门。

“他屠了琮泷门……”茯芍怔怔自语,紧接着马上问,“那淮溢呢?陌奚屠了琮泷门,仙盟必然震怒,他们是不是讨伐淮溢了!”

她语气中的急切溢于言表。

她不在乎待了近百年的师门被屠,却担心住了两年的淮溢受到波及。

沈枋庭收回观察茯芍的余光,回话道,“的确是有过两次讨伐,只是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

“上三宗被屠,仙盟不能不表态。可琮泷门全门被灭,逃出生天的那些修士也依附了其他宗族。”沈枋庭扯出一抹自嘲,“谁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宗门赔上人力物力?”

“讨伐淮溢,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比起去啃淮溢这块难啃的骨头,那时候的各宗各族都更急于瓜分琮泷门留下的无主之产。”

薄凉之事,回忆起来便显凉薄。

茯芍不管琮泷门那些人类凉不凉,她只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淮溢、那些小蛇都没有受到影响就好。

“那师兄呢?”问完紧要的,茯芍脱口而出这一句,“师兄逃出去了么?”

问完后她记起了自己的美人计,于是柔柔地搭上了沈枋庭的手背。

细腻温凉的触感覆在手上,沈枋庭猝地一颤。

他目光垂在那只搭着自己的柔荑上。

自茯芍死后,整整两百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怀敌意地主动触碰他。

这鲜活的、真实的触碰,让沈枋庭险些落泪。

他记不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祭坛阵法里叩天了多少次,可触碰他的永远是冷硬的地面、哀凉的风号。

上百次的失败,令他觉醒之后常常恍惚,以为如今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罢了。

沈枋庭摇头,掩饰自己的异状,“我逃出去了。随后便一直搜集复生之法。”

茯芍不抱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

“我不知道。”沈枋庭扯了扯嘴角,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低低开口,“古籍秘术、小道偏方,我将一切能搜集到的术法都试了。死者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慢慢地,我也违背了天道。”

茯芍抿唇。

原来沈枋庭修习邪术,是因为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到底相处数十年,对沈枋庭仍有牵挂。

“师兄,”她倾身,转向了他,“是你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一天,就要问心无愧一天。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做于心有愧的事情。”

“可我又能如何。”沈枋庭抬眸,虚望着拔步床的床顶,“你是为我而死,死无全尸。芍儿,我没法就这样把你忘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这一刻,茯芍眼里的沈枋庭疲惫不堪,像是被困在茧中无法挣脱的蛹虫,越是挣扎越是窒息,最后活活闷死在茧中。

他很累。

“师兄……”茯芍蹙眉,目露不忍。

沈枋庭却是笑了。

这幅表情也是做戏么……

为了回到陌奚身边,她真是拼尽了全力。这怜惜如此逼真,连他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枋庭起身,避开茯芍的目光。

他弯腰拿起餐盘,结束了这场对话,“芍儿,我晚些再来看你。”

茯芍茫然,“你这就要走?”

“还有些事要处理。”

在那样柔软的目光下,他怕他会心软、会忍不住答应她一切要求。

沈枋庭大步离开了密室,这一天再没有回来。

茯芍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聊得好好的,沈枋庭突然离开。

但他走了,她也冷静了,将那点怜惜撇去一旁,加紧吸收体内的黄螭之力。

师兄对她好,她愿意让他做自己的伴侣,也想带他回淮溢,是他自己不愿意。

念在过往情分上,她不强迫他,可也不愿被他强迫。

茯芍需要强壮的雄蛇,她的孩子也需要一名优秀的父亲,沈枋庭连她的习性都不了解,更不可能引导好脆弱的幼蛇。

合则聚,不合则离。

他是难得对她好的人,是她敬爱的兄长,甚至可以算是她的恩人,但不够格当她唯一的伴侣,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自己突然消失,陌奚定然有所行动。

他并不在乎淮溢,夺取领地,只为享受更多的资源。

沈枋庭不肯告诉她外面的情况,茯芍想也知道情况不妙。

她只怕上一世无疾而终的战火会在这一世点燃。

想到这里,茯芍便焦躁不安。

感受着心口处毫无动静的毒丝,她暗自祈祷陌奚别闹得太厉害。

时间在吸收黄螭之力间悄然流逝,隔了一天,沈枋庭才再度回到了密室。

他带来了新的血肉,以及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

茯芍只想吞肉,但还是先接过了花。

抚着将舒未舒的花瓣,她感慨道,“又是夏了。”

“是,入夏了。”望着双手持花的茯芍,沈枋庭眉眼柔和。

也是一日,他去了外郡除妖,回来时走的水路,穿过一片荷花。

茂密的花叶迷了他的眼,回过神时,他已折下一支。

回到琮泷门时,茯芍正在酣睡,一听见他的脚步,便立即醒转了过来。

他将那支路上折下的荷花给她,她睡眼惺忪地抱着花,坐在这张拔步床上揉眼。待她清醒,没有看花,却紧盯向了他,问他是不是受了伤。

那一幕沈枋庭记了许久。

无论外面是何等的腥风血雨,只要回来看一眼茯芍恬谧的睡颜,沈枋庭就觉得天地皆暖,值得为这山河付诸血汗。

一样的床、一样的花,此情此景,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坐在了茯芍身边,想要搂她入怀,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只是微笑着道,“记得从前每每入夏,你都变得疏懒,连门槛都懒得迈。”

茯芍说:“我现在也是一样,不止是夏天,冬天我也不爱出门。”

前世也好,这世也罢,她一样不喜冬夏。

不同的是,从前浮清会训诫她、前辈同门会逼劝她,软硬兼施地催促她外出任务;但现在,谁也不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真要说起来,每到夏天,陌奚比她还要懒散。

她只是出门次数少了,陌奚却是连饭都懒得吃,整个夏天,他干什么都恹恹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勤快。

想着陌奚,茯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花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枋庭闲聊。

提起夏日这一话题,她脑中全是明晃晃的毒日,分明是在不透光的密室,却也无端气短起来。

沈枋庭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样的花、一样的床,可茯芍的眼睛却是失焦涣散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她。

她在想谁……

握着他送的花、坐在他身边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股悲哀的戾气在沈枋庭体内蹿升翻涌。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冷静。

只要茯芍活着,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她会变好的,一定会。

第四天、第五天……沈枋庭每天都会出现在密室。

时间不定,有时早有时晚,每次他都带着血肉和一支鲜花。

偶尔他眼下透出两分疲惫,但茯芍注意不到这些,她只在乎沈枋庭身上有没有陌奚、有没有她认识的蛇的气息。

遗憾的是,茯芍再也没有嗅到过。

按捺着焦灼,她尽力缓和着和沈枋庭的关系,终于,在体内的黄螭之力彻底吸收融汇的那一天,茯芍以为时机足够成熟。

她试探着向沈枋庭提出外出的请求:“师兄,我都来了好久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让我出去透透气嘛。”

沈枋庭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随后温和地开口,“芍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现在外面很危险。”

“我不去太远的地方,就在附近透透气。”茯芍抱住了沈枋庭的胳膊,软着腰同他撒娇,“好不好嘛师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牵着我呀。”

这甜软的语气让沈枋庭心弦震颤。

片刻,他还是摇头,“芍儿,再等等,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带你出去。”

“我都等了好久了!”茯芍耐着性子娇嗔,“师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话一出口,茯芍暗道不好。

她明明已经压住了火气,可语气还是比预计地要强硬。

上一世的她,耐性有这么差么……

茯芍转而想起,距离上一世已隔了三千年。

整整百万个昼夜里,她都活得随心所欲,再没有和谁服过软。

“讨好”、“央求”这种事她早已生疏了。

别说是沈枋庭,就算是陌奚也一样。每次外出,茯芍告知陌奚一声便走了,根本没有“他同意了自己才能走”的观念。

正当茯芍告诫自己要再温柔些时,沈枋庭点头,应了,“是。”

他定定直视着茯芍,“芍儿,我不相信你。正如你已不信我一样。”

后半句话,他说得极轻。

第一百一十章

茯芍一愣,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什么?”

沈枋庭唇边的笑意越浓,他抚上茯芍的侧脸,分明在笑,目光却透出哀冷,“芍儿,不必这样费力演戏。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是你,我都欣然接受,我不想你在我面前还要伪装自己。不管何时,我都是你唯一的不必提防的人呵。”

茯芍懵了,“你一直都知道……”

沈枋庭涩然,“芍儿,你太轻视我了。”

他们同床共枕数十载,他怎能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竟都是无用功,茯芍再也懒得伪装,一把打掉沈枋庭的手。

“那我就直说了。”她决然开口,“师兄,陌奚来找我了,是不是?”

她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没有半点犹豫。这样的果断已属狠绝,刺得沈枋庭心口闷疼。

“是。”他道,“在你来这里的第二天,他就找来了。”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茯芍迫切地追问,“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动了兵?出征的将领有谁?人界应战了吗?”

沈枋庭没有回话,他抬起被茯芍打开的那只手,偏执地再度覆上茯芍侧脸,温柔到近乎诡异地摩挲着。

“芍儿,这些事与你无关。”

茯芍低吼:“怎么会无关!”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沈枋庭掰正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芍儿,只要你安全,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别的都无关紧要。”

幽幽壁灯照在他的脸上,为那俊朗逸气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纱。

倏忽之间,有法光漫过,阴冷的密室陡然一变,成了阳光明媚的莲池。

他们脚下是一艘画舫,正穿过碧色的莲叶,往远处游去。

水汽清新,远处传来浅浅蝉鸣。

茯芍一惊,意识到这是幻术,可未免太过真实精细,沈枋庭竟有塑造这般等级幻境的能力么……莫非他已破了大乘期!

沈枋庭笑了下,“知道你闷,我拟了几处你从前喜欢的地方,芍儿,还记得这是何处?”

茯芍猛地扭头,从他手下挣脱,“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这是怡榭园的后院,还是她自己挖的池子。

沈枋庭半敛眼睑,英气的脸上平添一抹温情缱绻。

“你不满意原本的池子,非要扩大一倍,我就去和上面的人家协商,买下他们的房地。”

“几户人家还好说话,唯独一户老夫妻,怎么也不肯搬走。我好说歹说、加价十倍他们都不同意。”

“就这样磨了快十年,我们都商量另置一处宅子了,那老妈妈却去世了。”

沈枋庭望着茯芍:“她走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横眉竖眼的老爷子突然就同意了搬迁。”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芍冷声打断:“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可直到怡榭园置办妥当,我们都来不及住过一日。”

转过身,她对着这片莲池,“熬了十年才有的这么一块小池塘,昔日尚不觉得,如今看来却太过狭小,远不如蛇宫王殿后的大湖舒坦。”

沈枋庭双手成拳,紧了又松。

“芍儿嫌小,那就再扩大一倍。”

“免了吧,”茯芍嗤笑,“再扩大一倍,还不知道又要等上几个十年。”

“不会。”沈枋庭道,“立等即可。”

茯芍不解,扭头看他。

他道,“芍儿,我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愚蠢,让人挡在我们之前。”

茯芍不可置信地怒视着他,“沈枋庭,为了一己私欲,竟要引得生灵涂炭——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自私自利!”

“所以从前的沈枋庭失去了你!”那冷暗的黑眸里隐有血色,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后,沈枋庭瞌眸,“芍儿,抱歉……只有这件事、只有你,我不能让步。”

随着他的语气,幻境动摇,湖光刺眼而冷冽。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他紧紧抱住了茯芍,深嗅着她发间的气息,像是从她的身体上汲取力量。

要抵挡五千年修为的陌奚、要在人界里瞒住茯芍的存在,又要制衡淮溢大军,沈枋庭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了。

这话既是要求,也是哀求,求茯芍不要对他如此残忍,他吃受不起。

茯芍冷睇着沈枋庭,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不想空费口舌,从这天开始,不再碰沈枋庭带来的食物,他带来的花也被茯芍一把扔去墙角。

她摆出十足的冷硬,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枋庭没说什么,照旧送来新鲜的血肉和花卉,为她变幻各种各样的美景幻境。

只是慢慢的,他从每天来,变成了隔日来,偶尔三天才来一回,见茯芍的次数越来越不稳定,身体的疲态也越来越明显。

茯芍猜测,是陌奚的攻势越来越强,人界渐渐招架不住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真把人类逼急了,所有仙宗联合起来,吃亏的只会是淮溢。

她得出去、她必须赶快出去,制止陌奚!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茯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冷,她烦起来不管不顾,抄起花砸在沈枋庭脸上,让他滚出去。

这样刻薄的态度,竟丝毫动摇不了沈枋庭。

他弯腰拾起残花,放去床边,语气一如往常,“芍儿,别气,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茯芍幽怨地盯着他。

沈枋庭冲她道别,“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密室,剑眉之下,那双锐利的墨瞳沉淀出更浓稠的暗色。

陌奚——

如果没有他,茯芍绝不会和他反目。

那头邪妖,蛊惑了他的妻子,是他害得芍儿性情大变——杀了陌奚,必须杀了陌奚……

只有陌奚消亡,茯芍才不会闹着要出去。

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她已伤过一回,不能再出去了。

穿过九张传送阵,沈枋庭回到了琮泷门自己的房内。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纤细的玉戒,将其戴上。

那玉戒对沈枋庭来说稍小了一些,他旋转拧动,将它戴紧。

推开门,沈枋庭跨槛而出,甫一踏出房间,满院琮泷门弟子便围了上来。

“师兄!”“大师兄!”

“那陌奚已破三重关,直逼琮泷门而来,上八宗宗主皆在主峰,门主请您立刻过去!”

沈枋庭颔首,眉眼冷俊,“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他腰侧剑光破出,长剑垫于脚下,化作一道虹光驰离。

身后的弟子们目送他离开,对着沈枋庭的背影窃窃私语:“陌奚怎么突然攻来?”

“他向来喜欢在暗地里玩些阴谋诡计,左右挑拨,坐收渔翁之利。这次为何毫无铺垫,直接率举国之力与我开战?”

“南边三处妖国,芙梃、玖偣、淮溢。玖偣已入淮溢;芙梃素有吞并淮溢之心,此次淮溢进攻我界,芙梃不但不趁火打劫,居然响应淮溢,从西南偷袭我们。莫非群妖已暗通曲款,要与我们全面开战了?”

“果真如此,不该一点儿风声都无。”

“唉,若浮清还在,尚可抵御陌奚,如今也不知谁能与蛇王相抗衡。”

“钱宗主此言差矣。”

琮泷门主峰议事厅的大门向外打开,一只玄青锦履踏入其中,伴着身后如血残阳,中途加入的沈枋庭打断了厅中苦闷的气氛。

满堂大能抬眸看向这名年纪轻轻,却履有惊人之举的后生,听沈枋庭道,“邪修浮清若在,才是真的内忧外患。”

一时间,众人缄默不语。

沈枋庭这才倾身行礼,“晚辈来迟,还请各位前辈恕罪。”

“别管这些虚礼了。”琮泷门门主头疼地挥手,“枋庭,芙梃和淮溢夹击人界,尤其是那陌奚,突破五千年壁垒后,气势不可挡。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沈枋庭扫过厅中,忽地笑了起来,“在座无一不是仙盟榜上赫赫有名的泰斗,无论如何,这里也轮不到晚辈区区一介金丹开口妄言。”

“上一次孚海关,你能与陌奚过招数十回合,虽是金丹,可也与元婴无多少差异了。”玻磬宗宗主道,“我们找你,也是想知道令尊是如何看待此次妖族入侵的。”

沈枋庭道。“我尚无父亲他老人家的旨意。但若各位前辈都不便动身,那晚辈愿意做前头先锋,再与陌奚一战。”

“枋庭!不可儿戏!”琮泷门门主一拍扶手,低喝道,“上一次你中了他一掌,已是侥幸;陌奚乃五千年大妖,你只是金丹,如何能敌。”

“我有沈氏秘宝,或许能够一战。”沈枋庭抱拳,“即便不敌,也能为各位前辈套取情报、争取更多时机。”

诸多元婴汇聚于此,却没有一个人、一个宗族胆敢应战。沈枋庭之言,一时间令这些修士们有些汗颜。

但汗颜只是汗颜,他们早已不是热血上头的青年,分得清轻重利弊。

“好!”当即有老者赞许道,“沈老弟年纪轻轻却胆量不凡,更具侠肝义气,我等该备热酒,为沈老弟壮行!”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沈枋庭笑了笑,“前辈们不必如此,斩妖除魔,乃是我辈本分。且在此稍等,待我会战陌奚。”

他抱拳行礼,提着剑离去。

转身之时,沈枋庭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也难怪芍儿不喜欢人界,这等虚伪之徒、这等腐败之处,就连他这个人类也喜欢不起。

此等腐草可徐徐去除,眼下,挡在他面前的,依旧还是那条毒蛇。

沈枋庭星驰赶赴交战前线。

在诸多修士筑起的防护大屏前,沈枋庭一眼看见了对面立着的「陌」字蛇旗。

主旗边上另有「卫」、「血」和「丹」字旗,妖兵之中,他看见了骑着三足甲兽的蛇将卫戕。

卫戕之后的苍穹上,泊着一艘磅礴恢宏的战舰。

沈枋庭眯眸,从那战舰里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妖气。

“那便是陌奚所在。”城墙上、沈枋庭身旁的修士指给他看,“妖族日夜不休地进攻,这张护屏只怕也撑不了两天了。沈师兄,你此番前来可带救兵?”

沈枋庭凝望着远处的战舰,开口道,“不曾。”

“那可带法宝仙器?”

“也不曾。”

两旁修士大惊,“那如何御敌?”

锵然剑鸣,沈枋庭拔出腰侧宝剑,沉声吐字,“自有办法。”

说罢,他趵出城墙,踏空而起,迎着凛冽的高风逼近了淮溢战舰。

“陌奚——”浑厚的法力将沈枋庭的声音逆风送去十数里外,“此乃人类地界,尔等妖畜,还不退去!”

这声音遍传天地,回荡于山野之间,饱含罡气。百岁小妖们被震得七窍流血,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片刻,战舰之上,有一条修为低浅的奶蛇走了出来,侧身掀起了战舰舱帘。

竹帘撑开,玉簪挽发的蛇王俯身而出。

他立于甲板之上,与远处的沈枋庭遥遥相望。

风起,玉簪之下的万千青丝随风飞曳,他的脸色较之平常苍白了些,显现出两分病态的妖冶。

陌奚开口,对着沈枋庭:“芍儿如何了。”

“她有我照顾,自然不错。”沈枋庭抬剑,直指陌奚,那冰冷的剑光并不让陌奚色变,可广袖后移,他看见了沈枋庭手上一枚熟悉的玉戒。

那枚戒指和茯芍给丹樱的类似,却更简洁大气,适合雄性。

“陌奚,你踏足人界,我本该杀你,但茯芍不愿苍生受难,特叫我带话给你。”他亮着宝剑,也亮着指上的玉戒,“‘离开人界,永远别再出现’!”

他抬手之际,戒指在残阳下折出的玉光,色泽如冰,将陌奚冻得生冷发寒。

“我要见她。”半晌,他只道出了这四个字。

“不可能。”沈枋庭下颚微收,“拙荆有孕在身,见不了你这等邪妖。她有言在先:若你不听劝告,要我无论如何护住她和孩子。”

“孩子……”陌奚呢喃着,倏尔哂笑,“沈枋庭,那是我和她的孩子。”

“往后不是了。”沈枋庭道,“虽是妖畜,但既是芍儿的骨肉,我也会视如己出。陌奚,你大可放心回去,我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陌奚偏头,“若我不肯呢?”

沈枋庭持剑的五指收紧,“那就少不得兵戎相见了。”魔/蝎/小/说/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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