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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寝殿里徒留墨笔书写的苍润声,茯芍打量着陌奚的神色,就见他眉间冷淡,隐隐掺着一抹厌倦。

蛇王素来爱笑,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他收敛笑意,气氛顿时凝重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茯芍很不适应,她起身,朝陌奚游去。

“王……您在生我的气?”

陌奚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嗯。”他没有否认,“一点点。”

“为什么?”

“卿果真不知?”

被那双翠色的蛇瞳直直地盯着,茯芍摇头,她真的不知。

他们不是才聊得好好的么?

陌奚回正目光,“那便罢了。”

茯芍站在他身边,见他继续处理公务,再不看自己一眼。

她无措地绞着手指,觉得成为臣子,自己应该退下;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眼熟。

是了,半个多月前,在她对蛇王表露出忌惮后,蛇王也是这幅表情。

冷冰冰,好像厌倦着世上的一切,谁都不想看见。

想起那日自己对蛇王做下的承诺,茯芍鼓起勇气,牵了牵白色的王袍。

雄蛇回眸,余光看向了她。

她说:“你得说!说了我才能明白!”

陌奚一顿。

茯芍的语气并不柔软,所用态度比她讨好“陌奚姐姐”时要强硬许多。

但身为雄蛇,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陌奚也还算知足。

在茯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陌奚悠悠叹息:

“卿——茯芍,我也是雄蛇啊……”

“我知道啊。”

陌奚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么。那就好。”

直到茯芍离宫,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当然知道蛇王是雄蛇,雄蛇又如何?雄蛇就会谈天谈到一半时突然不说话吗?

她复盘着今日所说的一切,记得蛇王是在自己询问乌蛇后开始生气的。

难道他很讨厌那条乌蛇?既然如此,又何必畀以重任?

茯芍想不明白,可她答应了蛇王要和他做朋友,发誓会重视他的心意,不能不到一个月就背弃自己的誓言。

“芍姐姐。”沉思间,身旁传来酪杏的低唤。

小奶蛇仰头望着茯芍,担忧道,“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么?”

茯芍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就发现自己的眉间正紧紧皱在一块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韶山、对外面的雄蛇不了解的缘故,她遂求教酪杏。

“小杏,你说——为什么雄蛇会突然不高兴呢?”

酪杏大惊,“芍姐姐,你有相中的雄蛇了?”

“不,”茯芍连连摆手,“不是交尾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

“哦……”酪杏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您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么?”

茯芍点头,“有点儿。”

酪杏疑惑,“您是天下最尊贵的雌蛇,为什么要在乎一条雄蛇高不高兴呢?”

“话虽如此,可他比较特殊。”茯芍道,“总之,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也免得以后又不小心触犯到了王上的逆鳞。

既然是茯芍想要知道的事情,酪杏就帮着她一起想。

“会不会是饿了?”她猜测。

“不会吧,”茯芍道,“饿了他自己去吃东西就好了呀。”

“那就一定是想要交尾了。”

茯芍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不会是这个。”

且不说蛇王长达四千年的禁欲历史,若他真的想要交尾,那直说便是。

天下的蛇妖都是他的臣民,他比所有雄蛇都要强大、都要富有,这样的雄蛇在求偶中是既定的赢家。

孱弱的雄蛇或许会对过于优秀的雌蛇望而却步,但蛇王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没有遮掩畏缩的必要,如果想要交尾,像丹尹那样直接开口就行。

既然他没有提到求偶方面的事,就代表他没有这个意思。

酪杏偏头,“除了进食、交尾和争夺领地,雄蛇不会再有别的烦恼了。”

“就是说呀。”茯芍也是这么想的。

蛇王一不可能被饿到,二也不会想要交尾,三来刚刚新收了一大块领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一条雄蛇不高兴?

茯芍思考了一会儿,在看见前面集市的招牌之后,拉住了酪杏的手。

“等一下。”她说,“买点东西再回去。”

也许是吃腻宫里的食物了吧。

用了排除法后,茯芍认为只有“进食”方面的原因还算靠谱。

第五十七章

哄一条雄蛇,令茯芍有些别扭。

这份别扭只针对性别,并不针对蛇王本身。

看在对方好歹是自己的王,平日里又待她不薄的份上,茯芍捏着鼻子认了。

“王,您看——”今晚的请脉之前,茯芍拿出白天在集市上买的炸乳鸽,“我买了好吃的。”

一盒子不满月的小鸽子,骨头都还没有长硬就被猪油炸得外酥里嫩。

茯芍把盒子放到陌奚面前,期冀地看着他,“我听食客们都说,能尝到快乐的味道。”

陌奚望着面前的盒子,和一双双金黄酥脆的死鸽眼对视着,难得出现了两分迷惘。

不仅茯芍觉得哄一条雄蛇很别扭,就连陌奚都一阵恍惚,差点以为自己此时还是雌身的模样。

进献食物、讨得欢心——这是雄蛇标准的求偶姿态,如何会出现在茯芍身上?

等听到那句“快乐的味道”后,陌奚才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昨晚的沉默,竟让茯芍以为他饿了。

是他暗示得还不够明白?

他当然可以直言表白,陌奚看得出,茯芍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想要的是前世沈枋庭的位置,而不是和丹尹那样随时可以替换的临时伴侣——约好交尾后被第三者打发出去,就只得到了茯芍一句不冷不热的“哦”。

实在可悲。

上一世,她是如何爱上沈枋庭的……

陌奚垂眸,脑中浮现那日光明大殿上的场景。

是了,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时,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茯芍,看见沈枋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震惊和动容,至今鲜明热烈。

这一世的茯芍,还从未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陌奚的心情突然差极。

他也曾遗憾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将茯芍带走,但这份遗憾只是昙花一现。

他不喜欢沉溺过往,后悔于事无补,不如想办法扭转当下局面。

陌奚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今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陌奚蓦地烦闷生躁。

鞭笞茯芍的人类、茯芍背后的鲜血,还有那被茯芍注视的沈枋庭——回忆中的丝丝络络,哪怕是当时脚下的石砖都令他心烦意乱,厌恶至极。

想要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片回忆,一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漫灌而起。

这是陌奚早年修为尚浅时,行为失控后常有的自厌。

陌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世遇到茯芍之后,他出现了太多异常。

他不明白这些异常的原理,但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茯芍如何办法。

唯一明确的是,他想要取代沈枋庭。

无数暗昧杂乱的纷扰中,唯有这一点始终清晰如一,未曾有过改变、动摇。

只是他不知道,沈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妖的历史上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成法。

像是蹚石过河,一切都需要他亲自摸索,陌奚只能将已知讨好雌蛇的方法做到尽善尽美。

首先便是挽回昨夜的唐突。

他收下了那盒乳鸽,冲着茯芍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谁带食物给我。”

见他恢复了常态,茯芍舒了口气。

那尴尬古怪的气氛终于消散,蛇王比丹樱好哄太多,没让她别扭太久。

“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常给您带。”反正她自己也要买来吃的,顺带一份而已。

陌奚抱着那盒乳鸽,笑着应下,“好。”

昨晚的对话没有让茯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高估了双方的关系,他们还远不到亲密暧昧的境地。

陌奚眸光微移,看来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就先回到原路,维持住他们的“朋友”关系。

茯芍送了吃的,又给蛇王诊了脉,便回医师院看两位医师给她的书。

入宫这些时日,她的医术突飞猛进,已从入门到了初级,足足上升了一个台阶。

蛇王闹过一次别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茯芍安心了不少。

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夜入宫给蛇王请脉,陪他说一会儿话。

身为王,蛇王那里有许多宝贝,或是入口即化的鲜果好肉,或是世所罕见的珠宝裴翠,又或是稀奇古怪的法器符咒、仙花灵药。

茯芍还记得,就在她给蛇王买鸽子后的第三天,那日她入宫请脉,一进门就看见殿里满地灵玉。

闪闪发光的玉石铺了半个寝殿,玉石中还夹带着珍珠、玛瑙和一些金块,各式各样的玉光霞彩照得茯芍睁不开眼、摆不动尾。

蛇王蜷在最深处的灵玉榻上,像是被困在孤岛之上的人鲛。

他揉着太阳穴,困扰该如何下地,看见茯芍,得救般地松了口气,“卿来得正好,帮我叫侍从过来收拾一下。”

茯芍呆愣着没动,半晌,她对着满地宝贝喃喃:“神迹……是神迹!财神爷降临了么!”

蛇王噗嗤一笑。

“让你失望了,只是两位驻外的公爵来了一趟。”

茯芍震惊地看向他。

蛇王挑眉,“卿喜欢?”

茯芍点头,然后猛地一顿,“不…也、也还好……”

蛇王失笑,“帮我收一下,我下不来了。”

蛇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仅有的两个柜子都放满了公文,这么多珠宝根本没地方安置,最终只能收到茯芍的储物器里。

她问了几次蛇王,要把这些东西送去哪里,每一次蛇王都不以为意地敷衍:“先收着吧”、“我到时候问问礼官”。

一个月后,茯芍再问,蛇王的眼神就变得迷茫:“什么珠宝?”

“就是驻外公爵送的那些呀!”

蛇王偏头想了一会儿,“有这回事?”

茯芍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去椅背上,用奏章盖住了自己的脸。

“好累……那点小事,卿就自己斟酌吧。”

茯芍尖叫:“怎么能是小事呢!坐怀不乱是很痛苦的,您再不收回去我就要昧下了!”

光这一个月,她就至少把每一块玉擦拭了三遍,茯芍自己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逐渐贪婪,险些就要冒出绿光。

用奏疏蒙着脸的蛇王懒懒地摆手,“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茯芍不可置信:“我真的昧下咯?”

“嗯。”一声浅浅的鼻音从奏疏下传来。

那一地的珍宝在蛇王眼里还不如半刻钟的小憩来得珍贵。

茯芍愤愤指责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行为,然后回家乐不可支地给每一块玉石都取了名字,一一归置进自己的匣子里。

她是正直的蛇,绝不会贪污,只是想更好地替蛇王保管而已。

蛇王的寝宫俨然成了一个藏宝箱,茯芍每次去都能开到不一样的宝物。

请脉之后,她会在藏宝箱里消磨一个时辰,陪蛇王吃喝玩乐——主要是她吃喝。

暑气炎炎,蛇王始终没什么食欲,胃口不大。

回医师院的路上茯芍会顺道去看一眼蛇田里的小蛇,接下来的时间便和酪杏一起跟着老医师学医。

时间久了,两位医师嘴上称她为“大人”,实际却将她视作晚辈后生,不再过多客气。

有患者上门时他们会让茯芍整治,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也会让她过来打个下手。

茯芍没有潜修医道的打算,但她乐于为蛇族贡献力量,蛇王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推辞。

宫里的生活紧凑充实,显得别苑里有些冷清。

自陌奚上次出门至今,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只每旬传来家书,告知茯芍自己的状况而已。

这些信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茯芍便不免想念。

在她又一次独自从空荡的玉榻上起来,呆坐着思念陌奚时,房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酪杏端着瓷盘推门而入。

“小杏?”茯芍嗅到了美妙的香气,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瓷盘,“你拿的是什么?”

酪杏将瓷盘放到茯芍榻边的小几上,青瓷当中是五块米黄色的糕点,面烙祥云纹形,表附白色花片,模样精致,香气萦萦不断。

“芍姐姐,”她忧心忡忡,“你又在思念陌奚大人了。每次来信,你都会低落上一阵子。”

“有这么明显吗?”茯芍摸了摸自己的脸。

酪杏点头,忐忑地望着她,“酪杏虽比不上陌奚大人分毫,但是真心在乎姐姐的。芍姐姐,你……”她支吾着,红着脸小声道,“你要是觉得寂寞了,就把我当做…姐妹,不行么……”

她想让茯芍把她当做陌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自量力。

陌奚那等大妖,岂是她能比附的,若是自己这么说了,或许还会惹得茯芍不悦。

“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呀。”茯芍搭上酪杏的手,听懂了她的好意,怊怅道,“小杏,陌奚姐姐是我见到的第一头妖,也是带我离开韶山的妖。我并非不喜欢你,只是陌奚姐姐是不同的。”

酪杏心中酸楚,她不敢嫉妒那条美艳的雌蛇,只是暗暗想着:若她是陌奚,绝不会屡屡抛下茯芍,害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牵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芍姐姐。”

酪杏转身,遮住眸中的惙怛。

转身之际,她挽上一方丝帕,隔着帕子取了一块香糕,喂到了茯芍嘴边,“芍姐姐,来信之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进食也少了。我冒昧借用了厨房,给你做了蜂蜜百合糕,你尝尝看?”

蜂蜜百合,都是养心安神的东西,茯芍心中触动,“小杏,谢谢你这么想着我。”

酪杏弯眸,圆圆的小脸笑起来倍加娇憨。

“芍姐姐待我好,我当然也要对芍姐姐好。”她说着,侧了侧身,更加靠近茯芍,方便喂她香糕。

茯芍本想自己拿着,但食物已经送到嘴边,她便低下头,就着酪杏的手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感觉顿时充溢整个口腔。

茯芍眼睛一亮,两三口将剩下的吃了。

见她喜欢,酪杏笑容愈发明媚,扭身就取了第二块,茯芍也不客气地张口就咬。

她喜欢甜食,储物器里常备蜂蜜,来了蛇城后也尝试了许多外面的糕点,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能和酪杏做的这块蜂蜜百合糕相较。

“不甜!”茯芍吃完了整盘,才顾得上表达高兴,“为什么?明明不甜,但又觉得好甜。”

酪杏羞怯地笑,“我还会做其他点心,芍姐姐要是喜欢,我每日都做给你吃。”

“好、好!”

“只是……”酪杏将喂食茯芍的帕子仔细地叠起来收好,低声道,“雪婆说,我不能进入厨房。”

这是陌奚下达的命令。

除了还算值得信任的雪婆以外,府中其他妖皆不被允许靠近水井和厨房。

这盘蜂蜜百合糕还是酪杏求了雪婆许久,雪婆才勉强答应破例的。

“有这种事?”茯芍舔了舔嘴角,“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去和她商量。”

她从不知道酪杏还有这等手艺,放着不用岂非浪费!

得到她的允许,酪杏欣喜点头,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为茯芍做的事。

不止点心,酪杏在做菜方面也很有一手,茯芍带她出去吃过几次陌奚介绍的店,每家店里“白味”和“人味”的菜单,酪杏只要吃过一次,第二天就能在家一分不差地复刻出来。

茯芍大为震撼。

酪杏做饭不仅仅是复刻,她会留神注意茯芍对菜的评价,再根据茯芍的口味进行调整改良。

最终出来的每一道菜,都完美契合茯芍的口味。

至此,酪杏彻底接手了厨房。

茯芍每晚从宫中回来,都能吃到令她心满意足的食物,若她不是千年大蛇,而是普通的凡蛇或是女人,这半个月下来必定胖上不少。

这样的每一天都令茯芍感到欢喜,偶尔沐休时,她也会收到丹樱的邀请,和她一同出门游玩。

芳鳞楼成了她们常去休息的地方,曾有一回茯芍还参加了丹家的宴会,在会上见识到了城中半数的权贵。

丹樱将她正式介绍给了到场的贵族们。

茯芍虽是最末等的县候,但光是“三千余年修为”这一条,便惹得满堂瞩目。

从此之后,茯芍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贵族从县候到国公,一律尊称她为“茯大人”。

她没有感到拘谨,茯芍生来就没有居于人下过,自然也习惯这样的受人仰慕。

只是偶尔她也会感念自己的父亲。

曾让她讨厌的韶山结界,如蛋壳一般,是保护她的屏障。

如果没有这层结界,或许她还未化形就被外界妖兽吞吃,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忍到现在才出去。

倘若她不满千岁便进入蛇城,所得待遇绝非现在这样优渥。

父亲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

茯芍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这一晚,一同值班的老医师出了外诊,要给郡侯的丈夫看病,医师院里只留了茯芍和酪杏。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温习医书,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来医师院的都是伤患,这味道茯芍再熟悉不过。她放下书,准备接诊。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宫中兵士的靴底是由一种特殊的藤草编织而成的,水火不侵,能吸足音,比任何鞋子落地的声音都要轻,穿上之后行走,千年以下的仲妖皆难以察觉。

茯芍坐诊的日子里也接触了不少尉官,正想着会是哪一位到访,就看见了到访者的身影。

陌生的面孔。一头狐狸。

茯芍抬眸,初秋的夜月下,一道玉立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

来者穿着最普通的军服,只是一名小卒,可周遭气质竟连王侯都难以企及。

他扎着雪白的长发,一红一银两只异色的瞳孔扫视了一番屋中的情形,随后精准利落地锁定住茯芍。

茯芍注意到,在看见自己时,这名兵士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身体也绷紧了两分。

他在忌惮她。

但很快,兵士面色如常地朝她走来,坐在了她对面看诊的座儿上。

“请问,有乌梢蛇毒的解药么?”他开口,语气亦不像是个小卒,虽用词客气,却无端自带一份矜傲,没有宫中其他妖对茯芍的敬畏。

茯芍看向他搭在膝上的手,左手手背乌紫发黑,靠近腕部处有两个糜烂的孔洞。

的确是被蛇咬了。

“有的。”她点头,“但我还是得先诊脉。”

老医师教过她,不能听信患者的说辞,必须亲自做出诊断才可以开药。茯芍要按规矩办事。

雄妖没有反对,将被咬的那只手搁在了脉诊上,示意她可以号脉了。

茯芍的医术还不到只是听脉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蛇毒的地步,她低下头,伸出信子舔了下雄妖的手。

那只肿胀紫黑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倏地蜷了起来。

茯芍专心品尝着毒血里的味道,分析出结果后,对雄妖一点头,“不错,是九百年的乌梢蛇。”

她说完,就见雄妖的耳尖通红一片,原本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也偏移了开来。

茯芍纳闷,觉得这只雄狐狸好生奇怪。

她又不是雌狐,他对着她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杏!”不管这只雄性白狐到底在想些什么,茯芍只管治病。她朝西厢唤道,“中品乌梢蛇毒的解药,配半份给我!”

这都是已有的成方,酪杏回了声嫩生生的“来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瓷瓶步入了主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看诊座上的雄妖身上,被那头雪白的长发晃了一下眼,接着便将瓷瓶放到茯芍身旁。

“芍姐姐,你要的药。”

茯芍打开盖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成分,然后才交给对面。

“喝吧。”她说,“喝完就好了。”

乌梢蛇毒霸道,九百年的乌梢蛇妖所产的毒素更是厉害。

但眼前的这头白狐绝非泛泛之辈,茯芍不知为何看不清他的修为,只隐隐感觉到了在千年以上。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咬之后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地走来医师院;而茯芍也不必第一时间为他做应急处理。

雄妖嗅闻了一下瓷瓶,继而一饮而尽。

他起身,对着茯芍一点头,道了一句“多谢”便转身欲离开医师院。

“等等。”茯芍叫住他,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坐一会儿。”

对上他不解且警惕的目光,她解释道,“各妖修炼的法术不同,体质也不尽相同,你得留一刻钟,确定药剂和你的体质不冲突后才能离开。”

白狐微讶。

他怪异地看了一眼茯芍,摇头,“不必,我自有分寸。”

“那不行,万一有事呢。”茯芍起身,大有要拉他回来的架势,“你别担心,我可以给你开个单子,你带回去拿给你的百夫长看,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接受治疗,不会追究你晚回去的。”

医师是蛇王亲自任命给她的职务,她这些日子又得到了两位蛇界医术泰斗的关照,理当尽心尽力。

茯芍可不想办砸了差事,让蛇王失望、让两位老师蒙羞。

白狐抿唇,垂眸衡量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走去了茯芍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他坐得实在端庄,全然一副宫廷宴会上王孙公子的样貌,根本不像是个最低等的兵卒。

见他听话,茯芍便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无妖开口,医师院内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茯芍翻书的声音。

白狐的余光扫了过来,打量着雌蛇的眉眼,触及那片饱满的唇瓣、看见唇间探出的粉白蛇信后,他脸上微红,旋即移开了视线。

捕捉到这一幕的酪杏惊愕地睁大了眼。

一刻钟到,白狐立即起身,火烧火燎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茯芍还想帮他开个证明,未提笔,人就跑了。

“芍姐姐……”酪杏不安地望着雄妖的背影,“他是谁呀?”

“不知道。”茯芍摇头,“可能又是哪个杀了自己王兄的王子,在国内待不下去来投奔我们的吧。”

又是?

酪杏疑惑,这里还有哪个王子吗?

两页医书后,茯芍把今晚诊治的奇怪士兵抛去了脑后。

东方渐明,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临走前期待地问酪杏,“小杏,我们回去吃什么呀?”

酪杏对那头白狐看茯芍眼神耿耿于怀,但听见茯芍的问话后,马上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茯芍身上。

她想了想,问:“脆皮乳猪好吗?”

“点心呢?”

“银丹莲子冻。”

“太好了——”

自从酪杏掌厨,茯芍感觉每天都多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大吃一顿,另一边,黎明之前,暗昧的校场林间,一头赤狐妖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见沉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快速朝对方靠近。

“殿…”赤狐声音一滞,止住了习惯性的称呼,生硬地改口,“你去哪了?”

衾雪瞥向林后的校场,此时场上没有练兵,三三两两聚着休息的闲妖。

那双异色的狐狸眼扫过其中在自己手上留下牙洞的乌梢蛇精,冷然开口,“去了医师院。”

听到这话,赤狐大惊,低声疾语道,“您…你还好吗?哪里伤着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常备药。”

衾雪收回目光,对着关切自己的狐妖摇了摇头,“已经痊愈。”

赤狐诧异无比,医师院的医师皆有官衔在身,是专给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大夫,没有官衔的小卒他们是不会理睬的。

想到了什么,他了然:“您用媚术控制了医师?”

衾雪再度摇头。

“那您是如何拿到药的?”

“我也不知道。”衾雪垂眸,望向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手。

在看见医师院里坐着修为比自己高的蛇妖时,衾雪认定自己是拿不到药了。

他可以依靠身上的闭息丹遮掩修为,却没法对实力高于自己的妖施展媚术。

妖界也好,人界也罢,医师都是极为尊贵的身份,断不可能对一名杂兵施以援手。

衾雪做好了重金买药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条雌蛇不仅态度平和地救治了他,还格外上心地让他留下观察。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蛇信舔过的痒意。

衾雪蜷了蜷指尖,在部下疑惑的目光里,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妖。”

药已起效,伤口上的痒意微微发热,他不适应地收紧五指。

如果不是蛇族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茯芍没想到,自己居然又见到了那位白狐士兵。

才过去了三天,他便因被金丝蝎蜇伤而再度回到了医师院。

茯芍觉得奇怪。

担任普通士兵的通常都是刚刚迈过仲妖门槛的妖精,宫中士卒的修为要高一些,但也只在七百年左右。

这头白狐有千年以上的修为,伤到他的却都是些仲妖。

上一次是不小心,这一次呢?两次都被修为比自己低的妖伤到,茯芍不由得皱眉。

这种粗心大意的外族能守护好蛇宫、为他们蛇族做出贡献么?

作为王的近臣以及唯一的朋友,茯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蛇王审核一下士兵的实力水平。她严厉发问:“是怎么伤到的?”

白狐的身段气度必是出自富贵之家,他的修为极有可能是靠灵玉和妖丹堆砌的。

若真是个养尊处优、毫无实战经验的花架子,她就得和蛇王说说,把他拉走特训一番,免得白白浪费那千年妖力。

“你又受伤了。”

蛇姬的那双琥珀瞳明亮澄澈,没有半分蛇妖惯有的阴冷或是妖媚,她的眸色和衾雪的赤瞳相近,却比他要更加温柔,像是刚刚化形的小赤狐,尚且懵懂。

他淡淡道,“切磋时伤的。”

“毒性过强的士兵在切磋前都会喝抑毒药剂,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毒。”

茯芍可不是刚刚下山的茯芍了,别的不说,在医师院待了那么久、治疗了那么多军官,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你在撒谎。”她当即不悦,“你在骗我!”

如果是一条弱小的蛇兵说这话,茯芍会猜测对方是否有难言之隐,但说这话的不仅是一头强大的大妖,而且还是一头会把小蛇当做零嘴儿吃的狐狸,茯芍容不下他的欺骗。

“有什么关系么。”衾雪面不改色,“你是医师,我是病患,你负责治疗就好。”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面前的雌蛇修为并不低于他,他无法施展媚术,只能试图说服。

“当然有关系!”茯芍恼怒道,“望闻问切里就有‘问’这一条。”

“我已经说了,是金丝蝎。”话说多了,衾雪不自觉流露本色,“给我药。你不需要知道其他。”

茯芍成为医师以来还没遇到过敢对她发号施令的妖,就连蛇王都对她客客气气,谦辞不离口,开头少不了“请”,句尾不是“好么?”就是“可以么?”。

不仅如此,他还会细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哪怕茯芍嘴上应了,但丝毫的不愿意,他也会知趣地撤回王令。

这么一对比,茯芍愈发觉得蛇王真是条好蛇。

她以后给孩子找父亲就要找蛇王这样的。

开灵智之前,小蛇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像蛇王这样温柔体贴的雄蛇能一眼洞察孩子的需求,把它们照顾得舒服妥帖。

看着面前分不清状况的白狐,茯芍想冷笑一声,让他看看清楚周围,这里可是蛇的地盘。

但想起血雀将军的事例,她好歹压下了这口闷气。

她才不要把一头大妖逼去外国,助长它国势力。

看在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淮溢上将军的份上,茯芍给他个薄面。

她苦心孤诣道,“我不喜欢治标不治本。”

“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让你安住,是主人的失礼。我虽不是淮溢的主人,但也有官爵在身,又是负责过你的医师,自当为你解难。”

她的神色认真,双眸一丝不苟地全然注视着衾雪。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好像看不见他的发色似的,只是平静地在看一头普通的妖而已。

衾雪垂眸,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

被乌梢蛇咬过的地方早已愈合,却又一次热痒了起来。

“有什么不方便和教官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说。”她极尽耐心,“我还算是有些地位,能够替你做主。”

在她的极力劝解下,白狐脸上的冷傲有了化冰之势。

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微若蚊吟。

“太丑了……”

茯芍:“什么?”

“我,太丑了。”矜贵清冷的王孙别过头去,由自己亲口道破这一事实,令他羞耻万分。

耳尖发烫,他涩然道,“我从头到脚都是苍白的。”

这颜色,就连他自己看着都嫌恶心。

衾雪的母后是一头赤背雪腹的美姬,他的父王更是全身赤红如火。由他们生下的二十多位王子公主,各个都有赤色的皮毛,唯独衾雪——只传承得到了王后腹下的白色。

凡狐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在修炼成妖、得到人类的视力后,鲜红的赤色成了受狐妖追捧的毛色,也是王族引以为傲的标志。

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如果他是雌狐,情况亦稍好一些,可他又偏偏是一头雄狐、一头需要倚仗华丽皮毛去吸引雌性的雄狐。

所有最差的情况都叠加在了衾雪身上。

他天资聪颖,是一众兄弟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狐狸,但不管是谁,在谈起他时都只有怜悯。

“可惜了,十三王子要是只赤狐该有多完美。”

“别说赤狐,就算背上有一点赤色都好呀,怎么全白呢……”

“就算知道他身体康健,可看着那头白发也总觉得病恹恹的。”

“告老回家的老丞相,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毛也没他那么白吧……”

这些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环绕着衾雪。

他当然可以用幻术改变自己的毛色,但他的尊严不许他欲盖弥彰。

一只故意施法把毛染红的白狐,听着只会更加可笑。

直到淮溢大军攻下王城,整个玖偣王族都被蛇王屠杀,他却因为这身和王族截然不同的白毛逃过了抓捕。

玖偣的残余势力跟随他来淮溢报仇雪恨,他们潜入蛇宫,埋伏到蛇王的卫队里,为了找到时机刺杀蛇王。

这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再无后续打算。

他们都知道,狐族已无复国的机会了,妻儿老小都死在了淮溢的刀下,他们来此只为报仇,不求活命。

果真如此么……

衾雪想,如果他是一只赤狐,那么这些狐狸也未必就心灰意冷。

只因他身上没有一点王族的毛色,他们便也不觉得他能光复王族、延续赤狐后代。

潜入蛇宫,衾雪能用法宝遮掩修为,可那一身贵族之气始终磨灭不去。

一副清高的模样,却配了一身丑陋的白发。

他成了营中其他雄妖取乐的对象,时不时就有妖拿这落魄的丑贵族发泄戏耍。

蛇宫中的军官放之任之,他们自己都看那只白狐不顺眼。

茯芍终于知道了衾雪屡屡受伤的原因。

她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一群目光短浅的小崽子!”

他们一群雄妖,管人家漂不漂亮干嘛!那千年修为才是真的!

她尚且为了淮溢大局而忍耐,一群仲妖倒是拼命把妖往外赶!

“岂有此理。”茯芍提裙往外走,“我去教训他们!”

衾雪错愕地看着茯芍怒气腾腾地往外游。

鄙夷白毛的不止是狐狸,妖兽大多追求鲜艳、华丽的色彩。

她难道没有看见,自己这一声丑陋的白毛么……

直到酪杏从药房里跑出来问:“芍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校场,找那里的校尉好好谈谈!”

茯芍脸色紧绷,酪杏直觉她绝不仅是去“谈谈”而已。

她连忙拉住茯芍,“芍姐姐,你是医师,冒然插手军务必会惹来王上的猜忌!”

茯芍冷静了一点,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自己直接出手属于越权,蛇王对她客气,她也要尊重王权才行。

“她说的没错。”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茯芍扭头,见衾雪跨出门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只是小事,你不必为了我惹上麻烦。”

“虽是小事,可没完没了的也太熬磨。”茯芍瞥了眼他皮肤上被蝎针燎出的毒痕,无奈地先对小杏道,“金丝蝎毒解药,还是中品半份。”

小杏见她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再要冲去校场了,才嗳了一声回药库找药。

她很快回来,把药交给了茯芍,依旧是由茯芍打开确认过了再递给衾雪。

“先疗毒吧。”她道,“你放心,我虽无权管辖军务,但一定会和王上提。你别走……别和那些小妖计较。”

衾雪捏紧了瓷瓶,雨凇似的眼睫半瞌着,遮住了眸中的暗光。

他再度复杂地打量了一眼茯芍,目光落在雌蛇裙后金玉般华美的蛇尾上。

如此瑰丽,即便他并非雄蛇,也觉国色天香。

注目良久后,他低声道,“你…不觉得我丑陋么……”

茯芍摇头宽慰,“白也有白之美,我亦爱白璧。”

蛇的眼睛看不见颜色,她们通过体型和气味来判断美丑。

在成妖化形、拥有了人类的视力后,雌蛇们同样也喜欢鲜艳的蛇皮,但主要的标准还是围绕着体型和气味。

茯芍并不歧视白蛇,对白狐狸就更加无有所谓。

反正他们又不是同族,她管人家什么颜色呢,那是他未来伴侣该操心的事儿。

“再说,”她安抚鼓劲道,“实力比外表更重要。我不在乎你的容貌,只知道你是一头很强的妖。”

衾雪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雌性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不在乎他的容貌,却觉得他是一头很强的妖。

强烈的羞赧、震撼,以及一丝隐秘的欢欣充溢了衾雪的全身,令那比常人更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的红粉。

“我…”几次嗫语,他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好。”

好?茯芍眨眼,好什么?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不等她多问,那抹白影掠过她匆匆离去,转眼走出了医师院。

背影颇为狼狈,拐角处还差点趔趄了一跤。

“他怎么了?”茯芍扭头问酪杏。

酪杏心情愈发沉重,半晌,五味杂陈道,“或许,是去筑巢……”

茯芍颔首,“也好,在我找王上肃清霸凌风气之前,他筑个巢单独住也好。”

酪杏听得一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算了,芍姐姐无意于他,她又何必急着戳破呢。

第五十九章

“千年以上的白狐?”

陌奚听了茯芍的诉说,思索道,“各国贵族里狐妖不少,白狐也有几头。”

眼下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蛇宫里的白狐十有八九是玖偣那条漏网之鱼。

如果真的是他……

看着双眸清明的蛇姬,陌奚万分庆幸自己让茯芍提升了修为。

如若不然,茯芍怕是已被媚术所迷。

“我知道了。”陌奚颔首,“若非卿相告,险些坏了大事。”

这温和嗓音和衾雪形成鲜明对比,茯芍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您真的太和气了……”

外面一个武弁看下级都是趾高气扬的,那头白狐也是,即便处处客气,身上那股清傲之气也始终磨灭不去。

再没有谁比蛇王更亲和待下了。

蛇王一哂,“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茯芍想起他对自己冷淡的那一回,安抚道,“不是您的错,是那些妖辜负了您的心意。”

她也险些误解了蛇王,被他推拒。

好在蛇王很好哄,只要解释,他就一定会听。

如此想来,这么多年、宫中这许多的妖,要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好意,要么察觉之后连哄他一句都不敢,以至于蛇王称王两千年,竟没有一个朋友。

果然孤王。

陌奚看着茯芍对自己流露出怜爱,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听出风花雪月,往别处想去了。

他又是无力又是好笑。

茯芍安慰了陌奚几句,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去蛇田啦。”

“等等。”陌奚唤她。

茯芍回头,一条墨青色的披肩落在了她身上。

披肩上绣满了古老诡异的暗纹,布料轻薄,上面的色彩却沉闷,散发着毒蛇特有的绮丽。

陌奚将它披在茯芍身上,修长的十指仔细地在她颌下系结。

“入秋风凉。”他整理着披肩,温声细语,“不要在蛇田待久了,刑司阴邪之气太盛。”

茯芍所修并非邪道,即便吞噬了二十七颗妖丹,她身上主导的也还是温润中正的仙气,容易被邪气所侵。

茯芍扭头,看向肩上那一块繁复的纹样,低头用蛇信碰了碰。

“这是……”她微讶地看向蛇王,“您的气息?”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目光缱绻如水。

他身后的尾尖朝茯芍探去,却在离她半尺不到时骤然停下,克制地碾压伏地。

四目相对,茯芍倏地有些心悸。

「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莫名的,这句话又回到了她耳边,叫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收到消息,大军下月初二就要回城了。”在茯芍不知所措时,蛇王再度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逐渐怪异的气氛。

“宫中会为将士摆宴洗尘,卿若想看,我就叫祠部多添一席。”

茯芍从那奇怪的感触中抽出身来,连连点头,顺着陌奚的话转移注意力,“我想看!”

陌奚应道,“好。”

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如往常那样同茯芍告别,让茯芍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寝殿,游过半面玉阶后,茯芍有所感应地回头。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一次蛇王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秋风掠过,风里裹挟着寒意。

茯芍抓着披肩的边缘,嗅着上面幽雅的水莲清气。

那无端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想起甜美的丹樱,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过披肩还是好看的,茯芍披着去了蛇田。

近来蛇田旁增加了一些石凳,刑司的妖闲暇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这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奇观。

那时的蛇田恶臭难忍,一般的隔绝咒术都挡不住那股恶气,来这里倒尸体是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靠近。

自从茯芍改造了蛇田,这里便成了刑司的后花园。

忙碌之后的刑司官吏都愿意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假山玉树,观观藤蔓小溪。

见了茯芍,在这儿休憩的几名仲妖起身行礼,“茯大人好。”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然知晓,这头顶级雌蛇和其他大妖不同,并不嗜杀好虐,也不爱拿弱者取乐。

如今再遇见茯芍,他们固然敬畏,但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茯芍点头回应,穿过他们往蛇田而去。

确认田中小蛇们气息稳定后,她顺手往各个区域里扔了一些鼠兔,给小蛇们加餐。

洞穴树荫下的毒蛇们闻风出动,惊得鼠兔四处逃窜。

正欣赏着一条响尾蛇毒杀鼠兔的场景,她身后响起了低呼,“茯大人身上的,可是王上亲赐之物?”

茯芍扭头,说话的是一名中级官吏,他身旁的几名级别较高的官员也惊讶地打量着她。

“是。”茯芍冲他们笑了笑,“王刚刚赏赐的。”

四周顿时一片惊叹。

“这披肩满载王息,茯大人真是圣眷优渥。”

“这么多年来,王从未对谁如此用心,茯大人可是独一份。”

恭贺谄媚声围住了茯芍,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场众妖不曾亲眼见过蛇王和茯芍相处时的模样,但光看她能用蛇尾在宫中行走,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如今蛇王又给她披上了注满自己气息的披肩——如此直白的占有欲,就是瞎子也看清了蛇王的想法。

茯芍不瞎,但蛇王从没有和她表白过。

秋天到了,他未提交尾……有丹樱做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回家后,茯芍把披肩取下、铺开在榻上。

她凝视着俶诡暗沉的华纹,觉得很适合陌奚姐姐穿戴。

如果不是王亲赐的,她一定把它转赠给陌奚。

披肩内被蛇王注入了大量蛇息,可以隔绝邪气、抵挡攻击。

比起两点一线的她,常年在外奔波的陌奚更需要一件上好的法衣。

茯芍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见陌奚穿她送的蛇皮。

黄玉一族的鳞甲十分坚硬,即便不额外注入法力,也足可用来防身御敌。

姐姐为什么不穿呢……

是因为自己三千年的皮对他无用么……

茯芍把蛇王披肩挂起来,一边盘算着陌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要不要给他写封信。

她最近身体发涨,想来是先前吞噬的那些妖丹终于都被消化吸收了。

如此一来,她又要蜕皮。

在韶山时,她蜕皮前的鳞液会引来许多小蛇,如今在蛇口密集的城中,茯芍担心自己的气味会引发骚乱。

这件事她无处咨询,只能向唯一一个了解自己情况的陌奚求助。

思及此,她移步去了桌前,坐下来给陌奚去了一份书信。

之后的几天,茯芍明显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即将回师的大军。

茯芍在宫中行走时,也常能听见宫仆们的窃声私语。

“可算回来了,”花园一角,有宫娥在偷闲聊天,“走了那么些年,今年秋天总算有了点乐子。”

“城里的那些雄性,高的攀不上,低的又孱弱无力,还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好。”

茯芍对这话题颇感兴趣,拉着酪杏加入了摸闲的宫女群。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声音,几位宫娥先是一颤,意识到来者是茯芍后,又放松下来,只恭敬地唤了声“茯大人”便又纷纷笑开。

“我们在说即将回师的大军呢。”

和刑司的官吏一样,宫中的其他妖都渐渐知道了茯芍的与众不同。

从前蛇王身边也有过雌性,那条艳丽的丹蛇令所有宫娥谈之色变,日夜乞求千万不要和那位大人撞上。

有一段时日子,姣好的宫仆都在身上佩戴劣质香囊,故意搅浑自己的气息,免得惹丹樱不喜。

丹樱走后,全宫宫娥欣喜若狂,立马把那些呛鼻的香囊、香粉扔了,换上自己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不出两百年,当得知蛇王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顶级雌蛇后,所有宫娥如丧考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风声,一边默默把扔掉的香薰找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雌蛇竟如此亲切,和善得不像条蛇。

莫说丹樱,就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和她一样好脾气的大妖。

宫娥们默默祈祷着蛇王不要再不知好歹了,这次可真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下一个绝不可能更好,只有可能比丹樱更糟。

丹樱的喜怒至少还有源可溯,而外面许多大妖都和丹尹一样,杀意来得毫无征兆,防不胜防。

茯芍这样温柔的顶级蛇妖是她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自她入宫以来,蛇王再没有开过血宴,宫中的气氛也松缓了许多,连她们都有了忙里偷闲、说笑谈天的心情了。

若她成为王后,往后的日子可就太好过了。

譬如现在,她们在这儿闲聊,茯芍见了不仅没有呵斥嘲讽,还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听她们提起大军,茯芍问:“这么说,你们今年要换伴侣了?”

“那当然,”几个宫娥笑道,“有更好更新鲜的了,当然要换。”

她们说着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茯芍,“茯芍大人有秋伴了么?”

一年两季的发青期,秋伴是“秋季伴侣”的简称。

茯芍苦恼道,“算是……有吧?”

她觉得丹尹有点不靠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邀请她的,再者,他被发配去了前线,也不知今年秋天能不能赶回。

见她说得如此勉强,几位宫娥掩着唇,神神秘秘地揶揄道,“茯大人知道卫戕将军么?”

茯芍点点头,“五名上将军之一,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对吧?”

“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几妖微讶,接着了然,“在淮溢…算是这样吧。”

茯芍诧异道,“难道淮溢之外还有比卫戕将军更强的蛇?”

“芙梃国的王太女呀。”宫娥们叽叽喳喳道,“她冲击四千年瓶颈已有五年了。”

“四千年的大关果然是天堑,连她那样天资出众的妖都要花费这么久。”

她们聊开去了,茯芍忙问回来:“她是什么蛇?”

听到这话,宫娥们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慨。

“蛇?人家自立门户了,才瞧不上当一条蛇呢。”

“芙梃如今的王族是黄金蟒,自称有金龙血脉呢。”

“龙……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黄金蟒……

茯芍目光微移,忽然开口,“他们王族是不是姓‘黎’?”

“对,就是姓黎。”

酪杏敏锐地察觉道,“芍姐姐,你认识他们?”

茯芍摇头,“我不认识。”

是她父亲认识。

爷爷说,父亲留下遗言,若她无处可去,可以投奔他在西南的故友。

那位旧友和茯芍父亲是同一祖母所生,祖母就是一条黄金蟒。

茯芍对陌奚说自己体内有蟒蛇血脉,便是来自于那位太祖母。

父亲不曾提起对方是王族,看来他们是在父亲死后的三千年里夺得的王位。

如此算来,那位王太女和自己也算是一门堂亲。

几个宫娥吓了一跳,即便茯芍说自己不认识芙梃王室,但看着似乎也有些渊源。

她们不敢再在茯芍面前编排对方,赶忙转移了话题,“卫戕将军回来,若是向您递出邀约,您会答应么?”

茯芍眨眼。

“卫戕大人可是淮溢所有顶级大妖中最稳重温柔的一位了!”

“对呀,听说他看着冷冰冰的,但很照顾雌蛇的感受,且拿得起放得下,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不会阻拦其他雄蛇对伴侣的示好!”

“伴侣就该是卫戕将军那样成熟大方呀。”

茯芍替自己的好朋友发声:“怎么会,这天下难道还会有妖比王上更加温柔么?”

宫娥们本说得面红眼亮,茯芍这句话出来后,如冷水泼火,气氛顿时死寂。

茯芍偏头,“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不…没什么……”宫娥们五味杂陈地咽下口中的话,艰涩地附和,“王上看着的确很温柔。”

仅限于“看着”,再没有多的了。

她们不敢在蛇王的眼皮子下议论他,含糊略过,又把话题扯回卫戕身上。

“茯大人是怎么想卫戕将军的?”

几个丫头兴奋地盯着茯芍,想知道她的心意。

咳,她们可不是在坏蛇王的好事,相反,她们是在为蛇王打探情报!

“他真的那么好么?”茯芍本就有这份心思,目下被她们说得更加意动。

蛇族的大将军、实力雄厚的顶级大妖,又对伴侣体贴……听着这些描述,她也难免开始畅想。

“要是他邀请我的话……”她没什么理由拒绝,感觉卫戕会比丹尹靠谱。

几个宫娥笑作一团,直到领事路过,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她们才一脸菜色地结束闲聊,蔫巴巴地当差去了。

茯芍见她们可怜,低声问了句:“你们耽搁事了么?”

宫娥们齐齐摇头,“我们已经休息了。”

“那急什么。”茯芍还想再和她们聊一会儿。

宫娥们道,“以我们的修为,是不能在外头说笑的。”

“王上规定的?”

“不,是不成文的规定,王上怎么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们没有耽搁事儿,也没有悖逆宫规,茯芍便把领事叫了过来,“是我有事在问她们话,你别怪她们。”

几个丫头立即双眼放光,崇拜感激地仰慕茯芍。

领事无奈,对着穿戴王披的茯芍,只能悻悻称是。

大军回师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将蛇城吹得躁动起来。

类似的对话野草般疯长,根本不是领事们的冷酷眼神可以杀得完的。

茯芍被这股气氛带动,偶尔也惦记着大军回程的日子,但平日里还是按部就班地为蛇王请脉、探望小蛇和在医师院坐诊。

给白狐治好金丝蝎毒后,茯芍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她心里高兴,看来蛇王已经派人整治了校场士兵,那头白狐不会被排挤走了。

刚这么一想,第二天晚上茯芍就又见到了他。

“……”

她惊诧地脱口而出:“怎么,你又被谁毒了?”

衾雪语塞,要出口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来见茯芍,不承想自己在她心中留下如此孱弱的印象,叫他羞耻得想要钻入地下。

“不、不是…这次不是……”

茯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的吗?再没有妖欺负你了?”

衾雪转身就走,“嗯,只是路过。”

他压抑着因耻辱而颤抖的声线,可白发之下,那耳尖上的红意却如何也遮挡不住。

当然不是路过。

衾雪攥紧手中的玛瑙石,里面是他准备的仙草灵药、珠宝首饰。

他今日来,是为了求偶。

那天回去之后,衾雪辗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身家。

来之前他酝酿了许多话,他想告诉茯芍,她是第一个正眼看待他的雌性,也是第一个肯定他实力的雌性。

他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如果她愿意成为他的伴侣,他可以立刻离开蛇宫,再不计较蛇族的灭国之恨,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宝地建立他们的家园。

要是她不喜欢他的毛色,他也可以幻化出她喜欢的模样。

太多的话充盈在衾雪的胸口,将胸膛衬得炽热滚烫。

可这些饱胀的情绪被茯芍那一句“你又被谁毒了?”刺得泄气干瘪。

在她看待弱者的眼神下,衾雪中断了这一动作,再也羞于开口袒露心迹。

一连走出数里,白狐才在僻静处停下。

这些日子因茯芍而激荡的心情冷静下来。

勾月下的白狐低头,捏紧了掌中的玛瑙。

此时蛇城尚且空虚,城中众妖却因大军回师的消息放松了警惕。

这是刺杀蛇王的最佳时刻。

一直以来,衾雪都对刺杀计划意兴阑珊。

他来到这里、执行计划,只是身为王室、身为子女、臣子的责任而已。

如今却不一样了。

那对红银异瞳里划过暗色,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医师院的方向。

她说,比起外貌,她更看重实力。

那么,若他击杀蛇王,向她证明自己有凌驾蛇王之上的实力后,她会答应他的求偶么……

衾雪摩挲着曾被乌梢蛇咬过的手背,片刻,抬步走向校场。

月光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斜长诡异的阴影。

隐隐约约,他身后有七条长影在林间鼓动扭曲,那双素来清冷如雪的眼中,头一次涌现了狐的邪戾。

蛇王,必须杀了蛇王。

第六十章

蛇王的寝宫坐南朝北,背对日光,西南角是汤阁,正南是一片后花园,东南是一块湖泊,连接地下暗河,直通大海。

淮溢、蛇城和蛇宫内外皆布满水系,正如茯芍所猜测的那般,陌奚生长于水边,血脉更接近水蛇,对水的需求极高。

秋季残阳猩红如血,半边天空都被涂染血红。

落日之处掺杂着佊邪的妖紫,那诡媚的紫霞从西山上蹿出,如钩如摄,将虚弱的斜阳拽入黑暗深处。

陌奚倚着画廊,蛇尾浸入湖中,和水色融为一体。

他洒了手里的鱼食,唇畔带笑,目光落在水里,不知是在看摇尾乞食的鱼群,还是倒映的夕阳。

沉沦在湖水中的夕阳失去了白日的冷傲,昏昏然化成一滩荡漾的橙红,那色泽像极了饮多蛇毒后的茯芍,醉眼朦胧。

有鬼侍落下,单膝跪在陌奚身后,发出喑哑难辨的低语:

衾雪欲于下月初一、大军回师前日正午动手。

陌奚抬了抬手,模糊无形的鬼侍便散为飞灰,消失在了空中。

“都听到了?”他唇畔的笑意不减,错位望去,才知廊上并非陌奚一妖。

廊柱之后,有妖步出。

他右胸佩戴着蛇首纹样的胸铠,胸铠之后是一席曳地的黑色披袍,袍质特殊,如同丝绸,又比绸缎更加坚韧,在暮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冷光。

同样的乌发,他的发色较之陌奚浓厚许多,单单立在那里便像是一笔苍劲的重墨,黑得纯粹,不染杂色。

“衾雪身上有混息珠,修为低于他者皆看不出他的修为、记不住他的容貌,即便当下看过,要不了几个时辰也会忘。”佩甲的墨蛇看向廊上的蛇王,“鬼侍是如何发现的?”

陌奚勾了勾唇,流露点点愉悦。

他很高兴,茯芍没有自己去找校官,也没有去找任何宫娥、官吏商讨此事,而是直接跑来求助他。

这份毫不犹豫,是因为她认可了他的地位、对他有足够的信赖。

顺利的进度,为陌奚带来了稳定感、掌控感,令他感到安心满足。

“去准备吧。”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日影,“庆功宴须顺利进行,我不想看见任何意外。你能处理好的,对么,卫戕。”

卫戕躬身行礼,“是。”

陌奚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引得游鱼真相抢夺,激出水花阵阵。

他看着鱼食被一抢而空。

仙逸的蓝尾鱼们吃得肚子臌胀可仍不肯离去,它们徘徊在廊下,仰望着上面的蛇妖,贪得无厌地期待着能再等到一把鱼食。

本该仙逸清灵的极品仙鱼被养得如肉猪一般,各个痴肥臃肿。

陌奚弯眸,爱怜地回望着水中仙鱼,视线描摹着它们肥头大耳的身形以及乞食的丑态。

温柔的凝睇中,埋在水下的蛇尾毫无征兆骤然卷起,将久聚不散的十数头仙鱼碾成肉糜。

哗啦——!

巨尾搅破了湖面的平静,片刻之后,水面上漂浮着一坨坨看不出原型的糜。

他抽尾起身,对着虚无之处开口,“我喜欢暖色的鱼。”

沾着水的硕长蛇尾朝着寝殿游去。

等蛇王彻底离开、回到自己的巢穴后,画廊上才又落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鬼影,开始处理湖上的废肉。

卫戕望着蛇王离去的方向,墨色的瞳中若有所思。

余光微瞥,他看着鬼侍大口吞噬起烂糊状的鱼肉,身周鬼气忽明忽暗地蹿升着。这是在高兴。

即便已经被绞烂成泥,但这些鱼毕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肉质鲜嫩,灵气充裕,一条可抵万金。

卫戕收回目光,离开了寝殿。

几个宫仆和他擦肩而过,头也不抬地越了过去。

仔细一看,墨蛇的身上笼罩着暗灰色的残影。

他穿行在宫中,与几波宫仆正面而过,没有一个妖向他驻足行礼。

所有妖都以为西征大将军卫戕尚在两城之外的军营中,没曾想他已然回抵了蛇宫。

衾雪的刺杀计划定在了三日之后,蛇王不想他影响到初二的庆功宴。

这命令很特别,对于蛇王、乃至所有沙场而归的大妖而言,乱子,才是助兴的宴会表演。

但既然是王令,卫戕姑且前去察看了下衾雪的动向。

狐妖太过常见,宫中新入几只狐狸,就如海中新生几条游鱼,根本不可能察觉。

因衾雪容貌特殊、修为较高,可以一眼锁定,但其他玖偣残敌则无法确定,唯有等到他们下手时,才能一网打尽。

卫戕隐匿了身形,找去校场,暗中注视衾雪,观察他和谁走得较近。

这本该是监察组的工作,但丹尹不知为何被蛇王留在了玖偣边境。

要监察衾雪这样超过三千年的顶级大妖,只能由另一位顶级大妖来做。

血雀没有这个耐心,担子便落在了卫戕身上。

卫戕观察了两日。

确定了刺杀日期后,衾雪等狐妖愈发谨慎,私下再没有见过面,那头三千五百年修为的白狐仿佛是真的只来参军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衾雪这边一无所获,但在宫里待了两日,卫戕却有了其他发现。

第二天的晚上,他在从校场回来的路上和两个宫娥迎面而过。

本该视他无物的宫娥忽然停下,对着他行礼欠身。

卫戕一顿,接着便听她们口中呼道,“茯芍大人。”

有蛇尾游动的声音自卫戕身后拐角出现,他诧异回眸,王宫之中谁敢放尾游行、挑战王权?

很快,卫戕便见到了那放肆的蛇。

一条矜贵仙逸的玉尾出现在了他眼下。

紧致圆润的蛇尾上排列着紧密的蛇鳞,每一块都如精细磋磨的玉石,在月下折出玼光。

这一头修为仅次于他的顶级雌蛇,超过了丹樱。

她朝他的方向游来,长尾逶迤,步态婀娜,当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剩三武时,卫戕倏地嗅到了一股惊人的奇香。

这香气美妙绝伦,闻之胜饮秘药。

她已然敛息,卫戕所能嗅到的气味十分有限,可就是这隐隐绰绰的半缕,便令他全身的血液躁动起来。

他后退了半步,为这恐怖的香气,也为蛇姬的倾城之容。

雌蛇喜欢强壮庞大的雄蛇,雄蛇亦何尝不爱丰腴粗硕的雌蛇。

蛇妖之间,总是体型越大越美。

眼前的雌蛇可算是卫戕所见之中最长硕的一条。

她的气息、鳞色和体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暧昧的秋风扫过,卫戕敛眸,压制住求偶期的本能欢欣。

王命在身,他不能暴露踪迹。

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大,茯芍看见了卫戕,或者说,她嗅到了一团模糊的气息,这是实力高于她的妖在故意藏匿身形。

她只能辨别出,这是蛇的气息。

淮溢之中,修为高于她的蛇妖只有大将军卫戕,她路过他,疑惑地扭头看了那团黑气一眼。

黑气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便后退开去。

茯芍意会,他不想被妖察觉。

本该在军中的上将军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还这样掩人耳目……

茯芍觉得奇怪,前面的宫娥在唤她,她暂且将这问题放去一边,先回应了小宫娥们。

见蛇姬越过自己,和两个宫娥走远,卫戕舒了口气。

他拧眉望着地上游动的蛇尾,疑惑两个宫娥的反应。

淮溢唯一的一条顶级雌蛇便是丹樱,卫戕和丹樱没什么交集,但都在蛇王麾下做事,日子久了,总也了解一些。

平心而论,丹樱的脾气不算太坏——至少在千年大妖的行列中,她是个正常的妖,说话做事都不疯癫,还算是有规律可循,性格比她弟弟要好上一些。

即便如此,宫中的妖仆们依旧谈丹樱变色。

不止丹樱,强者总是让弱者避之不及。

这条雌蛇是谁,为何宫娥们见了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还停下来泰然自若地向她问好?

这不合常理。

卫戕陷入沉思,天色将亮,他正欲回去准备今日正午的那场刺杀,不料这一会儿思索的工夫,意外等来了接连两日都没有露出马脚的白狐。

衾雪自卫戕面前穿廊而过,没有察觉到他。

他的身体紧绷,有明显异状。

卫戕立即提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他跟着衾雪去到了医师院。

已到下差的时候,茯芍正犹豫是临时去一趟蛇宫,还是明夜请脉时再向蛇王汇报自己看见的卫戕。

她以己度人,自己在蛇宫里敛息行走、遮掩痕迹时,是为了窃玉;那卫戕又是为了什么……

不像什么好事,但也可能是蛇王授意他的任务。

这个时间不是她该见蛇王的时间,自己特地跑过去说这事,万一对方只是在执行王令,那她岂不是闹了笑话,还会让蛇王觉得她大惊小怪、搬弄是非。

茯芍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偏向于明夜请脉时再提。

要是王嫌她多管闲事,大不了以后她不说就是。

“芍姐姐,我都收拾好了。”酪杏整理好了东西,将墙上挂着的墨青披肩取下,给茯芍披上。

“好,”茯芍抬头,让她系好了系带,“我们回去吧。”

她刚一迈步,还未踏出主屋的门槛,就看见步入医师院的衾雪。

老患者了,茯芍下意识张口,“怎么,哪里又伤了?”

衾雪顿足,停在了院中。

“不,没有……”在中意的雌性心里留下了孱弱的印象,他面上发烧,但这一次没有再逃离。

“我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茯芍偏头看着他。

晨曦自他们东方射出一抹光束,那头白发在月下柔美如绸,在日光下则愈添辉光。

对崇白的人类而言,衾雪称得上清贵无双。

他抬眸看着茯芍,没有施展媚术,那双狐眼自带妖冶风雅。

茯芍身后的酪杏咯噔了一下,她不是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茯芍,立刻明白了这头白狐是什么意思。

私心而论,酪杏希望茯芍的伴侣也是蛇,不想她和外族纠缠在一起。

但她没有资格替茯芍决定,只能期艾地望着茯芍的背影,祈祷她不要答应。

衾雪酝酿良久,终是在茯芍困惑的视线下开口了。

“你曾说过,比起容貌,更看重实力。”

茯芍点头,“对。”

“那你……”衾雪咬唇,那双狐眼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风情,烟视媚行,又带着渴欲、期冀,“你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

茯芍一愣。

淮溢最强的雄妖,不就是蛇王么?

她正要答话,倏地余光一瞥,看向了医师院门外。

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

若非蛇王,就是方才遇到的卫戕将军。

茯芍下意识排除了蛇王。

卫戕……她皱眉,他为什么要跟过来?来了又不进门,只藏在门外偷听。

她愈发觉得卫戕可疑。

衾雪羞怯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正忐忑地等着对方回应,却发现雌蛇的目光越过了自己,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

他顿时被凉水浇了个透心。

带着一点愠色,衾雪重重唤了声:“茯芍!”

茯芍这才回神看向他。

“啊……”她想起了衾雪刚问的话,答道,“那当然愿意。”

蛇王也好,新起之秀也罢,她乐意和强壮的蛇交尾。

生不生蛋另说。

院外的卫戕听到这一段,不由得皱眉。

院内的衾雪则眉眼舒展,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颔首,道,“好。”

说罢便转身离开。

好?茯芍不解,这次又是好什么?

他怎么总是没头没尾地说“好”?

妖已走远,无从问起。茯芍莫名其妙地离宫回家。

回去的途中,酪杏一脸欲言又止,等她做了饭、茯芍吃饱喝足了,酪杏实在忍不住问:“芍姐姐,你这就答应他了?”

“谁?答应什么?”茯芍疑惑。

“那头白狐呀。”酪杏坐在她身边,给她捏肩膀,“你今天不是答应他,只要他成为淮溢的最强者,就做他的伴侣了么。”

“怎么会?”茯芍震惊,“他是狐狸我是蛇,这要怎么做伴侣?”

她被酪杏的大胆发言给惊到了,完全无法想象一头狐狸和一条蛇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狐头蛇?还是蛇头狐?

不管哪个,茯芍都不能接受。

酪杏也吃惊,“可你说了‘愿意’。”

“我说的是愿意和淮溢最强的妖做伴侣,淮溢最强的是蛇王呀。他的道行可比王差远了。”

那头白狐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呢。

酪杏道,“现在打不过,日后未必,届时芍姐姐会答应他么?”

“那也不行。”茯芍拒绝,“狐狸是一夫一妻制的,和他在一起也太吃亏了。”

酪杏终于是放了心。

她点点头,应和道,“是呢,太亏了。”

芍姐姐这样好,怎么能便宜外族。那头白狐想得也太美了。

茯芍没有把衾雪那番话放在心上,她更加在意今天遇到的卫戕。

廊上相遇后,她本是打算晚上入宫时再和蛇王提的,但在注意到卫戕在医师院外的鬼祟行迹后,茯芍又踌躇了起来。

卫戕是蛇族的大将军,又是在蛇族自己的地盘上行走,有什么任务是要他隐匿身形的?

茯芍想象不到。

她在房中转圈忖度,当目光触及到墙上挂着的披肩时,她的心到底还是偏向了蛇王。

“小杏,”她匆匆离去,“我入宫一趟。”

蛇王对她一片赤忱,就算是多管闲事,她也要以防万一。

“芍姐姐?”酪杏从自己房中探出头来,只来得及看见茯芍的一点尾尖。

她游得很快,用上了移行术,三五次施术后,便入了宫门。

此时太阳高悬,和她窃玉那天的时机一模一样。

茯芍愈发有些不安了。

宫中不能施展法术,她只能依靠蛇尾全速遄行。

这一路黄影憧憧,途径的宫仆只见身旁蹿过一道残影,未及行礼就没了踪迹。

宫中的气氛的确是有些变了。

茯芍敏锐地感知到寝宫附近多了许多卫兵,其中不乏千年大妖。

在一众兵戈之气里,她嗅到了卫戕的气息。

心下一沉,茯芍骤然停下,蛇尾一转,匿入殿前的玉阶当中。

她本是想来提醒蛇王的,不料宫变发生得这样快,卫戕竟已先一步入了内殿。

情况有变,她未必能打过卫戕,保险起见,选择了匿迹,准备见机偷袭。

卫戕已部署好四周,自己守在寝殿门内。

陌奚靠坐在玉榻上,若无其事地翻着书。

时间将至,有顶级大妖的气息靠近。

卫戕握住了腰间佩剑,当他分辨出那股气息后,神色微变。

不是衾雪,是昨夜遇到的雌蛇。

殿内的陌奚亦有所察觉地从书中抬眸,两名顶级雄妖刚刚判断出来者的身份,下一刻,茯芍的气息忽地中断,彻底消失不见。

卫戕暗惊,伸出蛇信亦无从探得。

他转身看向蛇王,蛇王眉心微蹙,有些迟疑。

这令卫戕再度惊诧。

有敌来袭,蛇王从不会不悦,相反,他乐于戏耍那些来送命的蠢货。

这条雌蛇的修为在三千六百年左右,并不会对蛇王构成威胁,为何他脸上一贯的笑意却不见了。

卫戕询请王意:“王,需要我去处理么?”

“嗯?”蛇王偏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卫戕向蛇王汇报道,“今日黎明,探得衾雪向此蛇表衷爱意。此蛇答应,若刺杀成功,便与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半分徇私,即便那条雌蛇得天独厚,美得令他晃神。

既与外族勾结,便是雌性,卫戕也不会留情。

他受过这样的教训。

言毕,大殿死寂无声,良久的沉闷后,才响起轻轻一声呢喃:

“表衷,爱意?”

“是。”卫戕道,“二妖私交甚密,必是同伙无疑。”

“你说,她答应他了?”

卫戕没有等到革杀的命令,只听见蛇王的低语:“她答应他,只要杀了我,就做他的伴侣?”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一片羽毛飘落水中,轻得连涟漪都惊不起。

这不正常的语气令卫戕心中发紧,蛇王的语调难辨喜怒,他谨慎起来,反复度量自己言行是否有失。

顷刻,卫戕迟疑地改口,“衾雪倒是没有直言说要…杀您,只是问她——”未防自己误传了什么,卫戕回忆着,将原话一字一句道出,“‘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雌蛇答‘那当然愿意’。”

卫戕蓦地听见了一声笑。

蛇王倚着软枕,笑吟吟地望向他,“卫戕,差一点儿,我就想杀了你。”

他面上带笑,翠瞳中却冰凉如水,全然冷寂。

卫戕登时低头,不敢与陌奚对视。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为何短短几句话之间,蛇王情绪变化如此之大。

不待细想,一股压抑的妖气骤然逼近。

殿门被厉风撞开,卫戕当即拔剑,七道苍白的狐尾冲入寝殿,如鬼如魅,发出诡异尖厉的狐鸣。

来者正是白狐衾雪!

埋伏下的卫兵冲出,却被玖偣残兵缠住,衾雪逆光而来,身后狐尾四散膨开,如有自我意识般地扭曲摆动,每一条都被强烈的杀意支配,势要取殿中蛇王的性命。

他立刻发现了门边的卫戕,折身避开挥斩而来的利剑,反手自袖中洒出一片黄粉。

哧——

电光火石间,幽蓝色的狐火燃起,和空中弥漫的黄色粉末接触后,即刻产生迭穿爆炸!

卫戕疾速后退,屏气之前,他还是嗅到了那股气味——

雄黄。

雄黄在狐火的加持下不断爆炸,余威震动了殿中大柱,那股让蛇难以忍受的味道充斥空中,熏得蛇妖们头晕眼花、四肢乏力。

黑红色的火光遮蔽了衾雪的身影,卫戕从雄黄中缓过劲来,当机立断朝陌奚所在之处赶去。

破开雄黄火后,眼前的情形令卫戕脚步一停。

不出所料,借着烟尘火色的掩护,衾雪直捣深宫中的陌奚。

长锥形的利爪抬起,他朝着榻上的蛇王落下致命一击。

陌奚抬眸,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

那条墨尾已然朝衾雪脚踝涌去,却在缠上之前横生骤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黄影自衾雪身后的云石地砖破出,先陌奚一步扬尾卷住了衾雪的脖颈,将他一把扯走,高高抛起,甩向墙壁。

砰——

这一声重响,将坚硬的石壁砸出裂纹,也将衾雪的脊椎撞裂了两节。

嘶——!

暴怒的蛇鸣声随之响起。

衾雪抚着喉咙,脖子上一圈紫红,皆是方才被蛇尾所勒。

他愣怔地看着冲他嘶吼咆哮的雌蛇,那双和赤狐类似的琥珀眼里满是恼怒。

她的形容姿态,是在对待一位死敌。

衾雪想要说话,开口却咳出了鲜血。

“为什么……”他痛苦地望着眼前的蛇姬,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日她就换上了憎恨、厌恶的神情。

茯芍的突然出手搅乱了战局。

卫戕定在原地,惊讶地看着雌蛇的背影。他和衾雪一样,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和白狐定下私约的雌蛇会突然翻脸。

唯有榻上的蛇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弯眸流露出浓郁的欢喜。

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雌蛇,他眼尾嫣红,毒牙发痒,一股灭顶的愉悦贯穿了全身,令他头皮发麻,止不住唇畔的笑意。

“为什么?”茯芍听见了衾雪的话,也看见了他满脸被背叛般的痛色。

“我才想问为什么!”她睁大了双眸,蛇瞳竖成一线,“我给你解毒、替你摆平校场里的妖,你却要刺杀我王!毁了我族的支柱!”

她咧出獠牙,怒不可遏,“卑鄙的外族,你太不知好歹了!”

衾雪睁眸,蛇姬仙逸柔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他咬牙:“那你倒是问问,你的王,又对我做了什么!”

不等茯芍开口,他便低吼道,“他灭了玖偣,杀死我全族两千余口!国破家亡,我不该报仇么!”

“你该。”

衾雪抬眸,眼中重燃希冀,雌蛇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回地狱——

“你是该为自己的族人复仇,而我,也该保护我的王。”她道,“事已至此,皆是你和你族人太弱小之过,怨不得我王,他只是比你们都要强大而已。”

陌奚蛇瞳收束,细如针尖。

再一次,他被这一世茯芍的风姿所惊艳。她是美得那样自然、那样的让蛇陶醉。

他爱恋地凝视着茯芍,目光痴缠,满载柔情。

陌奚从未如此确信,这就是他想要的伴侣。

空气中,逐渐泄露出甜腻的毒香,那味道遮盖了雄黄的刺鼻。

衾雪怔忪地看着面色冷倨的雌蛇,片刻,他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了身。

“先前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是么?”

白狐低着头,散乱的白发垂在两侧,长着利爪的十指律动着,手背上青筋突起,身后的七条狐尾妖娆诡异地扭摆,将他的身形拉得极大。

茯芍嗅出异样的气息,这一刻的衾雪,比先前要危险太多。

右手一握,自虚空中抓出黄玉骨伞,她戒备地盯着衾雪的动作。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上了茯芍的肩膀,将她轻轻揽至身后。

这样温柔而不孱弱的力度,茯芍只在陌奚和蛇王身上见过。

“王!”她立刻侧身,挡在蛇王身前,“您快走!”

“既唤我王,我自当承担王的职责。”陌奚抬手抚过茯芍的侧脸,将她一路疾驰而散落的碎发整理妥当。

他眼中的柔情茯芍尚不能领会,但同为雄妖的卫戕和衾雪焉能不懂。

“茯芍!”白狐利爪崩张,双眸充血怀恨,“为何骗我!”

茯芍莫名其妙,她何时骗他了?

她身边的陌奚倒是笑了。

他将茯芍拉至身后,笑吟吟地望向暴怒的白狐。

那双翠瞳上下端凝着他,继而噗嗤一笑,“果如传闻所言,不堪入目。”

衾雪一怔,目光钉在蛇王那墨青色的釉亮蛇尾上,长尾游摆之间,凹折出绚烂的伴彩。

虽不是珊瑚蛇那样的斑斓,可无论如何都要比他一身苍白美丽太多。

“小王子,你恐怕误会了些什么。”那蛇王站在雌蛇身前,胜者一般,带着上位者的风轻云淡,“她答应的,是和淮溢最强者结伴,可不是和你。”

“再有,”他弯了弯唇,轻声细语地温和开口,“连雌狐都觉得粗陋的雄性,有何面目来抢夺我淮溢的至宝。”魔/蝎/小/说/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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