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大半个月下来,得益于茯芍和酪杏的辛勤劳动,不仅蛇田大变了模样,就连蛇田里的五万条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干巴、长霉的蛇皮经过两次上药,如今已顺光溜滑;
蛇喉里的烂肉也都长好,即便小蛇们张嘴嘶吼,空气中也没有那股让人不悦的病气了。
尚有不少蛇患病复杂,留在医师院特殊养护,但有灵药和顶级大蛇的加持,痊愈也就是这几天的工夫而已。
茯芍和酪杏去采买了一些木植装点了蛇田,她将藤蔓类的植物缠在假山、玉树上,盖住了石坑璧上的各个洞口;将细小的绿萍洒进坑底的水渠,随它们在水里生长。
天气越来越热,蛇田却无有遮蔽,栽种绿植可以为石坑降温,也能制造更多的荫凉。
原本众妖避之不及的恶臭之处,如今竟如御花园一般美轮美奂,成了一处赏心悦目的景点。
刑司众妖闻讯赶来,一睹新蛇田的景象。
“魔神,这还是之前的那个臭粪坑么……”来看过的妖无一不喃喃这句话。
“真好啊,有山有树有水的,我都想下去逛逛了。”
“这些疯蛇撞了什么大运,住得比御花园还要精致。”有妖酸溜溜地开口。
“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这些蛇对茯大人有什么用,竟要这样悉心地亲手照料。”
“平平心,被大妖盯上能是什么好事,我宁愿住地下土窝也不想惹到他们的注意。”
“那倒也是。”
在一众艳羡的啧啧称奇中,一抹青色的身影立在了角落。
很快便有妖注意到他,田边众妖连忙躬身低头,敬畏道,“秦总司。”
秦睿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余光又扫了眼改天换地的蛇田,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了。
他走之后,其余妖面面相觑,小声议论道,“秦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是向来这个样子么?”
“总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些蛇都是秦大人引入的,茯大人算是改动了他的东西吧。”
“嚯哟,上次有个新来的,不知死活给秦大人添了水,秦大人站起来就把杯子扔出了窗外,来来回回施了好几次清洁咒。”
“你们说,他和茯大人会不会打起来?”
众妖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幸灾乐祸。
茯芍把眼下能为蛇田做的事都做了,最紧要的一步却迟迟没有进展。
秘药。
她又一次拿出了那个瓷瓶,对着小小的瓶子发起呆。
秘药一日不解,那些小蛇就一日不是真正的蛇,而是被药性支配的小怪物。
它们对眼前乱窜的老鼠视而不见,只会吃带血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即便是带血的石头它们也照吃不误。
茯芍拿到这瓶秘药后,曾给丹樱写过信,问她是否知情。
丹樱曾是刑部的副司,或许了解一二。
让茯芍失望的是,丹樱给出的回答和丹尹一样,都对此药知之了了,只听说是根据蛇王的某种蛇毒做的药引。
如此一来,知道秘药隐情的就只有两位,一是蛇王本尊,二便是将它研制出来的刑司总司秦睿。
茯芍已为蛇王请脉了半月有余,每次请脉,不可避免地随口聊上两句;而秦睿除了第一次见面的几句对话之外,茯芍再未和他有过接触。
和蛇王说话似乎更为容易。
但茯芍始终没有忘记,那看似随和的皮囊之下是众蛇之王,是集权力和实力于一体的庞然大物。
蛇王既请她来治疗蛇田里的小蛇,就不会不知道里面的蛇饱受秘药苦扰。
但自她接手蛇田之后,蛇王从不提起秘药相关的事宜,这份避而不谈或许就已表明了蛇王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小蛇们身上的秘药去除。
诚然,单就秘药本身而言,并不会损害小蛇们的健康,可茯芍总觉得这药很不吉利——
“不吉利”这三个字从一头妖口中道出,未免有些好笑,但茯芍光闻着瓷瓶里的药气就胸闷心慌。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类看见了咧嘴笑的纸扎人一样,细想后瘆得发凉。
蛇王对秘药的态度过于暧昧,茯芍并不想去龙头锯角。
她还是选择了秦睿,至少秦睿的修为在她之下。
这天晚上,茯芍给蛇王请脉后,便去了刑司。
为了照顾蛇田里的小蛇,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刑司,可每次都是走小径绕行,这是茯芍头一次步入刑司的主楼。
三层重檐的青瓦楼,四角倒立狰狞的鸱吻。六扇门大敞开着,阳光斜照入内,把门槛后的黑石板砖打出金白一角。
茯芍谨慎地游过门槛,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水墨屏,横栏整个大堂,只两侧有可以容身行走的小道。
屏风外靠墙两侧放着几张圈椅,供妖坐等。
茯芍绕过屏风,在屏风后看见了八张梨花木桌,桌子两两摆放,桌上是重山般的文书,桌后坐着书办、丞倅们。
这些妖吏或是眉头紧锁,或是奋笔疾书,他们被埋在那些书山之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和死人的表情一样。
忙碌的妖吏们没有注意到有妖入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抬头理会。
来这里的不是闲妖,有什么事自会去办,用不着他们招呼。
当茯芍出声,说了句:“请问……”之后,沉浸在繁琐工作当中的八名妖吏猝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茯芍被一双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定了定神,道,“请问,秦睿大人在么。”
这句话一出,妖吏们麻木的眼中顿时爆出精光。
来了来了!秦大人不去找她,她自己找来了!
立刻有书办热情道,“秦大人在三楼,目下正好有空。”
他说得热情,却没有要为茯芍带路的意思。
热闹谁都喜欢看,前提是不波及到自己。
茯芍点点头,踏上了一旁的楼梯,走了两阶,底下的书办忽又开口,道,“茯大人,您上去后在前厅坐等即可,不必敲门,秦大人会出来的。”
于心而言,他们并不想把这事儿告诉茯芍,更想看见雌蛇茫然不知将秦睿激怒的场景。
无奈秦睿下过严令,要求他们将这一规则告诉所有上楼找他的妖。
要是茯芍无知无觉地闯入,她会不会有事尚未可知,但他们一定会死得相当惨烈。
茯芍记住了这话,上到三楼,果然看见楼梯口有一间雅致的前厅。
台阶正对着的是一块红檀嵌汉白玉的板壁,两侧红檀架子镂花雕叶,汉白玉上的石纹流畅写意,天然形成山水图纹。
板壁前是两尊宽大的圈椅,两旁亦各有两对圈椅,侧壁上挂着长卷画轴。
空间虽小,布置得却是讲究文雅。
茯芍仰头看了会儿那上面的画,未等多久,板壁后便走出了一抹清瘦斯文的身影。
“茯大人。”秦睿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对着她拢袖行礼。
“秦大人。”茯芍也学着他的腔调,斯斯文文地行了礼。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秦睿那对叆叇上,每次看都觉得十分稀奇。
“茯大人请。”秦睿侧身,邀她进入板壁之后。
茯芍没有擅自闯入,却是被主人邀请了进去。若是下面的妖吏在此,定然已是目瞪口呆、惊掉了下巴。
自秦睿入宫以来,从未邀请过妖进入他的巢穴,他也从不参与任何聚会,更不会踏入别人的私人领地。
审讯对象外,秦睿唯一会主动去见的,只有蛇王。
每次谒见,哪怕只是和蛇王待了短短半刻钟,秦睿都会显得身心俱疲。
他会两眼无神地在椅子上瘫坐几个时辰,期间反复为自己施加清洁咒。
这些事情茯芍一概不知。
她丝毫没察觉出秦睿有什么异常,毕竟他们上一次的接触十分平和,顶多是秦睿问她讨要叆叇的动作有点强硬罢了。
她顺应秦睿的邀请,游入板壁后属于他的私蛇领地。
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如同檀香和墨香的混合体,气味很淡。
这是秦睿的气息。
茯芍的修为高于他数百年,秦睿的敛息对她并不奏效。
但他身上的气味极淡,几近于无,这并非敛息的缘故,只是单纯的淡薄。
即便是在这他待了上千年的房间里,气味依旧只有零星一点。
茯芍觉得很奇怪,又不好多问。
她吐信打量着这间房,整个三楼除了楼梯口的那一点接待小厅外,其余全部是秦睿的房间。
房间不特别大,从底下的面积来看,展现在茯芍眼前的只是一部分,另有其他房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此处四面墙上摆满了通顶的书卷,对门窗下是一张巨大的柳木桌。除此以外,再无它物,一张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并没有宾客落座的地方。
秦睿也察觉到了这一问题。
两妖立在房内,望着房中少得可怜的物件,一前一后陷入短暂沉默。
“稍等。”秦睿开口,抬手之间,有木灵显现,凝成了一张四方凳。
他挽袖再道,“请。”
茯芍看着那对于人形还算宽敞的椅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大的蛇尾,长有二丈。
秦睿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条庞大的黄玉尾上,空气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玉光一闪,蛇尾化为人腿,茯芍走到秦睿为她打造的凳子前坐下,掖了掖裙角:“哈哈,多谢秦大人。”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从雄蛇灰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心力憔悴的疲惫。
他出来迎她时还未有这股疲态,短短两句话的工夫,突然变得怠倦了起来。
倦怠之中,甚至隐含一丝绝望的崩溃。
秦睿推了推叆叇,遮住了这股倦意,强撑着走到书桌后坐下,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茯大人,是为秘药而来?”
茯芍微讶,“秦大人知道?”
“恕我回绝。”秦睿毫不留情道,“茯大人,有些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我只能说,此事若成,必将利好蛇族。”
利好蛇族?
那种不吉利的药和偌大的蛇族有什么关联……
茯芍一对娥眉蹙了起来。
“秦大人一丁一点都不能透露么?”她不死心。
秦睿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态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虽然累,可还记得蛇王的吩咐:“我不知道茯大人有没有获悉此事的权限,您若好奇,不妨直接去问王上。”
茯芍当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去问蛇王,她就没这个胆量才来找秦睿的。
“事关宫中秘辛,我真的可以去问么?”
秦睿灰色的眼睛透过叆叇,毫无生机地瞥了眼茯芍的双脚。
“但去无妨。”
……
茯芍打着伞从刑司离开了。
此时深夜,没有日光,她却依旧撑着那把黄玉骨伞。
这等修为的蛇早就不怕曝晒,她躲在遮蔽物下,只是为了稳定心绪,获取一点安全感。
抓紧了伞柄,茯芍深呼吸了两口,打好了腹稿,转向前往蛇王寝殿。
不想,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蛇王却不在殿里,不知去了何处。
一鼓作气,再而竭。茯芍的勇气扑哧一下散了。
这一晚,无功而返,还被杀了壮心。
第二晚照旧要去请脉,这一回茯芍倒是见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开始有些犹豫。
本来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事关整个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后到底牵连了多少关系。
连丹尹都对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识不过半月有余,哪有这样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体,除了头几日治疗蛇胆外,平日里的蛇王根本不会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盘走来。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盘上的两个玉碗放下,接着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余光一瞥,看见碗里是玫红色的汤饮,那颜色瑰丽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蝉翼的青玉碗中,赏心悦目。
“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
第五十二章
疗伤并非长久之计,伤情多次反复,不说茯芍会不会起疑,时间一久,也会在她心中留下孱弱不堪的印象。
因此在第二次划烂蛇胆之前,陌奚便思考了下一招拉近距离的棋。
下一步的目标,该是“亲近”。
每日诊脉只能让茯芍和他达到“熟识”的地步。
蛇族向来多疑,茯芍再如何天真,终究也还是蛇,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邪妖敞开心怀。
日久难以生情,必须攻心。
这一击,正击在了茯芍的痛处。
她比谁都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仅是窃玉那晚的一瞥,就让她对“孤独的蛇王”生出了怜惜,这样的情绪陌奚不会放过。
他拿捏着尺度。
凭借自己目前在茯芍心中的印象,他可以玩一点欲擒故纵,但身为雄蛇,尤其是一条令茯芍心怀忌惮的雄蛇,这份欲擒故纵不能过头。
这件事必须当场了结。
一旦迁延时日,他好不容易捏造出的那点愧疚立刻会变质成为“尴尬”。
“是我忘了……”他匿在承尘的冷影中,恹恹自嘲,“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小声辩解:“是因为我不想冒犯您。”
陌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神色淡淡,显然不信。
茯芍无措地站着。
瞥见一旁的两个青玉碗,蛇王的碗底里还残留着一圈玫红。
汤阁是王域,而这则是王膳。
她陡然升起一股错愕——
莫非,蛇王对她是特殊的?
她本以为蛇王生性如此,对待所有臣民都是这样宽厚,如今想来,莫非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示好?
城中的蛇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褒赞,不论是得他重用的丹尹,还是和他同等实力的陌奚,所有妖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亲昵、敬佩。
是因为蛇王果真嗜杀残暴,是非不分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冷,前一刻他还在冲她微笑、关心她的家事,此时却已懒淡疏离。
蛇王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有心示好,也没有妖敢和他称兄道弟。
那份真心一次次被妖推拒,长此以往,如何能够不身受孤寂。
茯芍想,自己的大胆献医,或许令寂寥已久的蛇王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她第二次坚定地留下为他疗伤后,他也许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个不惧怕他的妖,可以同她交往。
于是,便有了允许她露出蛇尾、邀请她共享热汤。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直到今天,当他知道她和其他妖一样,都在畏惧他、忌惮他后,那份赤忱之心又一次错付了。
茯芍羞愧难言。
是她太过迟钝,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心意,还以为他向来亲切仁厚,对谁都是一个样。
“我是说真的。”她硬着头皮逞强,“真的是怕冒犯您才没有去汤阁,况且这些日子我忙于蛇田,也没有心思泡汤。您若不介意,那我明晚可以用它么?”
蛇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有两分矜持。
他并不拿乔,顺着台阶就往下走,“当然。”
“那……秘药的事,”茯芍小心翼翼地问,“秦大人说事关整个蛇族,这等秘辛是我一个新入宫的可以问的么?”
蛇王叹道,“卿亦是蛇。”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意,可又称呼她为“卿”了。
茯芍松了口气。
她看见蛇王冲她抬手,那只手修如玉竹,冷白的皮肤下看得见根骨,每一次看蛇王的手,茯芍的目光都会有所迟滞,总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尊完美的玉。
她读懂了蛇王的暗示,前游些许,靠近了他。
待她立定,玉榻前的鲛绡便落了,薄薄的轻纱拢合,将室内的光景、气息全部遮蔽。
茯芍嗅到了那股清雅好闻的水莲香气。
蛇王召她近身,又布下结界,便是要说一些重要的事。
茯芍竖耳倾听。
“卿知道,如今天下分裂割据,今年淮溢刚刚平定西边患邻,可除玖偣以外,还有八处妖国虎视眈眈,中原更有人类修士视我等为死敌。”
蛇王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随意勾划,指尖妖光为墨,说话间便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副天下舆图。
“八座妖国中,唯我蛇妖一族惧怕烈日。更不提人类,他们向来日出而作、伴阳而生。”
说到这里,茯芍已然顿悟。
“被喂了秘药的小蛇没有畏惧心,炎炎酷暑之下,只要嗅到一点血腥就会出洞觅食。”她蹙眉,“王,你要把这药用到我们蛇族的战士身上?”
蛇王颔首,“只是还有缺陷,尚在改进。”
秘药改善了蛇类在阳光下疲懒的情况,弊端也十分明显。
嗅到血腥气,固然可以使他们更加亢奋地杀敌,同时也会造成敌我不分的混乱。
一旦己方的伤亡更重,被秘药影响的蛇妖就会盲目地扑向自己身边流血的同伴。
果然是事关全族,茯芍不由得思索起来:有什么办法让那份狂热的战意只对准外敌呢……
她还不知道秘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遂问:“听说药引来自您的蛇毒?”
陌奚点头。
他微微启唇,食指抚过一侧獠牙,牵出一抹暗绿色的毒气至空中。
“此毒名为‘紫水’。”他道,“吸入后会嗜血若渴。若超过半日喝不到血,中毒者便会从自己身上寻找血液。”
茯芍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她问:“丹尹是中毒了么?”
蛇王一愣,忽而掩唇喘笑。
“不、不……”他有心压抑,笑声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颗地往下掉,并不连贯。
茯芍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笑,起先觉得莫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看着看着,她忽而耳尖发热,觉得蛇王长得实在漂亮,开怀之时,像是一株随风轻颤的水莲花。
蛇王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声,将笑意封在了眼里,答了一句:“他是天生的。”
茯芍啊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忌惮,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空中那缕毒丝。
紫水的毒效听着实在骇人,可根据她的某些经验,越是可怖的蛇毒,吃起来就越是美味。
注意到她的目光,蛇王冲她笑了笑。
茯芍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那只完美的手就在空中挥了挥,当着她的面把毒丝挥散了。
茯芍的笑容消失了。
蛇王还在笑。
茯芍觉得,蛇王还是有些恶劣和残酷的。
“那么,”她木然地接着询问:“秘药里还有什么吗?”
“其余的成分皆是为了制衡紫水,将它控制在安全可用的限度下。”
秦睿控制的很好,连普通的小蛇都不会因此受伤,放到蛇妖身上,这份嗜血的效果就会更弱。
“这类药也不只是我们在配。”蛇王支着头,点了点空中的舆图一角,“北方妖国樟勍,从王族到国民,多是狮虎豹猫一类,他们军中便流传着一种由荆芥、木天蓼等制成的药剂,效果十分出众。”
“荆芥、木天蓼……”茯芍想了想,“我读过书,书上说猫很喜欢这些草,闻到后会陷入亢奋,但再之后就会开始犯困。”
“不错,他们改善了后劲不足的弊病。”
茯芍被提醒了。
她眸光微转,突然开口:“王上,我有一种香,有和荆芥之于猫的异曲同工之效!”
陌奚眸色微沉。
用秘药拉近距离的计划,是在茯芍入宫后便有的,那时候他认为这一计划还算可用。
但那一晚,在他故意示弱、试探茯芍的心意之后,他对茯芍的感觉又一次变了。
陌奚并不想让那些肮脏低贱的妖畜嗅到她的气息。
连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她,那些劣等种何敢肖想。
他不情愿。理智却知道,这是吸引茯芍注意力的好方法。
又一次,雄性的占有欲本能和理智产生了冲突。
陌奚张口,在执行计划瞬间,一些污秽的画面充斥了他的脑海——
他真的要继续么。
她的香气会钻入那些恶臭、粗俗的下等妖体内,变成他们的一部分。
那些蝼蚁会用丑陋的爪子捧着吃空的药瓶,如痴如醉地舔舐着她的残液,幻想着她的身体。
陌奚瞳孔收束,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升腾窜动。
不。他绝不准许。
“王?”陌奚没有立刻回应,茯芍马上故态复萌,缩回壳里,“是我僭越了么?”
理智回笼,陌奚一怔。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竟被低级的占有欲掌控,差点沦为一只没有脑子的爬虫。
分享茯芍的气息的确令他感到不适,但如今的他连和茯芍交尾的资格都没有。
在达到目的之前,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管其他。
陌奚瞌眸,自己何时变得主次不分了……
“不。”他顺势露出沉思,“我只是在想,并没有哪种香能令所有蛇类都趋于亢奋才是。”
“您不怪我僭越就好。”茯芍放心了,“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对所有蛇都起效,但就我知道的,竹叶青和丹蛇都抗拒不了这股味道。”
“我很难向您展示,您修为太高,不受这味道的影响。”
“卿说的是什么?”
茯芍指向自己:“我。”
四目相对,蛇王脸上有片刻的讶然。
“我没有说笑!”茯芍连忙道,“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个蛇妖过来,我当场演示给您看。”
陌奚应该说好,然后在茯芍演示之后表露出惊喜,称她为蛇族的功臣,留她下来一同研制新药。
等药研制完毕,他又可带她去军中检验成果,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引她同协军政事务。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制造出更多更长远的相处机会,还能在茯芍心中竖立起勤政爱民的领主形象。
那是她喜欢的形象。
他已规划好了后续,沿着这条路走,他们早晚会建立起伴侣关系——并非临时伴侣,而是比肩携手的俦侣。
可当茯芍让他带一条蛇过来做示范时,陌奚立即想起了那天,他自宫中回来,入门便见两条青蛇一脸痴态地缠绕在她身上。
那两条青蛇,脸上充斥着恶心的情欲,口中蛇毒混着涎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陌奚体内的本能从未如此强大过。
那情绪并不激烈,相反还算得上温和。可就是这样绵软的情绪,像是被水浸烂的一叠纸蒙在了陌奚的口鼻间,堵死了他的呼吸。
他微微张口,有些透不过气。
“王?”茯芍发现蛇王又在走神了——不,不是走神,他的瞳孔有细微的涣散,嘴巴微张着,正在用口呼吸。
“王,您身体不适?”作为蛇王的医师,她当即上前扶住陌奚的胸口,偏头送上了自己的内丹。
她俯身的瞬间,手腕倏地一凉。
陌奚扣着她的手,眼睫半垂。
“我没有不信。”他低声道,“我只是惊讶,卿身为顶级雌蛇,居然愿意把自己的气味分给那些不过将将化形的低等妖畜。”
他呢喃着:“是否,太奢侈了些。”
茯芍眨眼,“可这百利而无一害呀。”
陌奚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在茯芍面前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
这种贬低自己族人的话语绝不该在茯芍面前道出,可他却没有控制住。
为什么……
此刻的本能反应并不强烈,他却还是失控了……
不,这句话出现得太不合时宜,除了降低自己在茯芍心中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是理智还是本能,都不会愿意折损茯芍的好感。既如此,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出这句话的?
陌奚蓦地松开了茯芍的手腕。
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愈发沉重。
不是理智,也不是本能,一种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东西控制了他、支配了他,令他失去了自我。
未知的恐惧笼罩了陌奚,他从未如此惶恐。
他的异常愈发明显,茯芍也愈发担心了起来。
在陌奚松手的瞬间,她压住他的下巴,将自己的内丹喂了进去。
陌奚挣扎起来,恐惧状态下的蛇抗拒进食,哪怕是极品珍馐也不会令它们张嘴。
他需要独处来整理自己的情况。
混乱状态下的陌奚偏首躲避,表达抗拒。
这一偏头,令他的獠牙擦过了茯芍的嘴唇。
刹那间,血珠涌现。
一颗圆润的血珠顺着茯芍的下巴,落在了他的蛇尾上。
极度甜美的血腥气蔓延开来,陌奚瞳孔竖起,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唇瓣。
靡艳饱满的唇瓣上,那些殷红的鲜血不像是被刻意刺破的,倒像是盈满唇瓣后情不自禁渗出来似的。
茯芍唔了一声,下意识去舔自己嘴巴上的血,舔了两下,困惑自语:“咦,怎么不能愈合?”
这样的小伤口按理转眼间就会愈合,可她都舔过了,居然还没有恢复,且接连不断往外流淌。
“抱歉……”眼前的雄蛇突然开口,那双翠眸里倒映着她的血唇,血色在瞳中压出了一痕红。
茯芍看见蛇王的喉结动了动,下一刻,她被扣住后脑,朝前带去。
美如神祇的妖低头,含住了她的下唇。
她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蛇王的獠牙有毒,他现在是在为自己祛毒。
茯芍正要道谢,突然信尖舔到了一点甜意。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陌奚姐姐的蛇毒!
她惊疑不定地盯向蛇王,蛇王半敛着眼睑,长长的睫翼挡住了她的视线。
茯芍想要推开他询问,却在抬手触到他的胸膛时,感受到那具身体正在不停发抖。
陌奚绝望地阖眸。
越来越多的蛇毒冲出了獠牙,狂暴地占满他的口腔后,又贪婪地涌向茯芍口中。
他吞咽不及、无法遏制,所有的一切都崩坍瓦解。
失控感引发了他的自我厌弃和暴戾的摧毁欲。
他想要推开茯芍——他甚至想要杀了她,将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摧毁自己控制力的存在彻底抹除。
可那未知的存在再度支配了他。
不论他心里如何想,他的身体始终抱着她。
肌肤血肉、他的一切感官都激动不已,它们狂喜地颤栗、极乐地抽搐。
茯芍的血、茯芍的蛇丹都在他的体内,而茯芍亦被他囚在怀里,只属于他。
毒腺酸痒,分泌出一股又一股的蜜液,过于甜腻的味道连他都忍不住作呕。
他不敢去看茯芍的眼睛,亦不敢就此将她推开——
一旦后退,堆积过剩的毒液便会奔涌流出,将他弄得满身狼藉、一塌糊涂。
许久,又或是片刻,这令陌奚跋前疐后的僵局里出现了变动。
一条柔软的蛇信试探着伸入了他的口中。
陌奚一颤。
滑腻的柔荑抱住了他的腰、抚上了他的鬓角。
茯芍尝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这是陌奚姐姐吝于给她的极品美味。
蛇王有那么——多,姐姐不在,她偷偷浅尝几口又何妨。
沉溺在那甜蜜的滋味里,茯芍理直气壮地想:是蛇王让她别客气、拿他当好朋友的;也是蛇王主动抱她、主动分泌的毒液。
她吃一点,他不会生气的。
应该不会的。
都流到了地上了,多浪费啊。
茯芍才舔了一下,抱着她的雄蛇便不堪负重似地仰倒了下去。
他躺在洁白的灵玉上,身后墨发泼洒,眼尾毒腺肿胀嫣红。
口中秘密被发现,他不再遮掩,松开了她,难堪地抬臂挡住自己的眉眼,自暴自弃地任由毒牙分泌蛇毒。
甜腻的金色蜜液里蕴藏着醇厚的酒香,香气包裹了茯芍。
她看着越来越多金液自蛇王口中淌下,形成诡异的水纹,淌去了他的长发、衣襟和身下的玉榻。
蛇王没有阻止的意思,茯芍便得寸进尺地趴在他身上,掰开他的下颌,大口大口地吞吃他的蛇毒。
两口下去,那对琥珀色的眼眸里就氤氲了水雾,潋滟又迟钝。
她醉了。
甜美的味道、璀璨的色泽皆是用来迷惑人心的伪装,可这到底不是蜜,而是毒。
陌奚从未让茯芍一次性喝过这么多的蛇毒。
她身体发热,脑袋晕乎乎的,这种眩晕不难受,反而很舒服。
黄玉的体质和毒素进行着抗衡,将绝大部分毒性抵消,留下来的那一丝残毒麻痹了茯芍的神经,让她觉得酥酥麻麻,美妙绝伦。
“唔……”她扒着蛇王不放手,索取更多的毒液。
迷离的醉态之中,她忘记了尊卑,只觉得尾巴十分空虚,想要缠点什么……
蛇尾尖尖勾了勾,找到了另一条蛇尾。
名贵的玉尾自发缠了上去,随即收紧、绞死。
陌奚无声地抽搦,他扭过头去,又被茯芍强硬地掰回来,霸道地继续汲取口中蛇毒。
第五十三章
陌奚从榻上坐起。
他按压着尚且酸胀的毒液腺,两鬓的墨发垂散流下,遮住了侧脸。
陌奚没法下榻,他的长尾被另一条蛇尾绞缠着。
喝了过量蛇毒的茯芍意识一片混乱,尾巴也陷入了混乱当中,乱七八糟地缠成了一团。
陌奚余光微瞥,看向身旁俯卧着的蛇姬。
她睡熟了,砸吧了下嘴,口中满是他蛇毒的甜味。那张清雅若仙的脸上浮着酡红,朱唇角畔还挂着餍足的微笑。
陌奚叹息。
在茯芍眼里,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足以抵挡她的气味了。
陌奚自己也一度是这样认为的。
上一世他从没有被茯芍的气味影响过心神,只是觉得那味道很特别,是难得的不讨厌。
陌奚由此判断,他应该是喜欢茯芍的,可也从未被她的香气勾出过一次毒液。
这一世的茯芍没有受过人类的驯化,她是一条纯粹的蛇妖、是天然的雌蛇,令陌奚怦然心动。
即便如此,在韶山时,不论是茯芍的发青期也好,还是蜕皮期也罢,都从未让他破功。
为何……今天他会如此狼狈。
又一次,陌奚想杀了茯芍——令他震惊的是,冒出这一想法时,他没有任何杀意,心中一片平静。
情绪都是本能的反应,是低级、紊乱的无用之物,越是受情绪支配的东西越是卑俗低级。
可此时此刻,下达杀死茯芍指令的并非本能情绪,而是理智。
他曾用理智压下过无数暴戾的怒意、克制过数不清的屠杀欲,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反过来的情况。
茯芍身上有太多变数,这些变数无一不影响着他、将他带往危险的深渊。
提取丹尹记忆时,他因此怕过、恐慌过,短短几日,却是一丝一毫的警惕都不复存焉,只剩下理智懒洋洋地敷衍了一句——
今若不除,后患无穷。
这份提醒太过单薄,没有情绪参与其中时便软弱无力,提不起劲。
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蛇姬、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嗅着空中属于她的气息,陌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餍足和安宁。
他不仅生不出半分阴郁,反而想要回到她的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陌奚闭眸,遮住了眸中的万千思绪。
茯芍、芍儿……他的爱侣,他的美玉……
他从未陷过如此窘境,比蜕皮期遭到追杀还要棘手一些。
“姐姐……”迟疑不决之际,身后忽而一软,两条玉臂伸出了衣袖,自后环住了他的腰。
蛇姬睡眼惺忪地强撑着,眼睑刚刚打开,又立刻重重落下。
她困得不行,无意识地蹭了蹭陌奚的背,口中含糊地嘀咕,“姐姐,你回来了……”
陌奚一顿,旋即了然。
是了,蛇王和“陌奚姐姐”的相似之处本就不少,如今她尝到了一模一样的蛇毒,便更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这是超出陌奚计划之外的进度。
计划被打乱,陌奚感到烦闷的同时,又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期翼。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就是她喜欢的姐姐,他在她心中便有了其他雄蛇难以企及的特殊地位。
如此一来,茯芍短时间内不会再去注意其他雄蛇,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提出求偶邀请。她断不会拒绝。
一瞬之间,陌奚制定了新的计划。
可茯芍的下一句呓语又将他的新计划全盘打翻。
她发出撒娇的鼻音,腰也轻轻扭动了起来,闭着眼软软呢喃:“嗯……不是,姐姐我没有偷吃,是蛇王非要请我的……真的…姐姐,没有撒谎,都是他强逼的……”
陌奚:……
下巴上还有被她掐出的一点红痕,尚未消去。
蛇姬很快又睡着了,抱着陌奚的玉臂松懒下来,渐渐往旁处滑去。
陌奚回头,看见茯芍又躺回了榻上,双颊扑红,睡得香甜。
她到底有没有发觉?
陌奚盯着她,几许之后无奈地轻笑出声。
平日里一副善良正直的模样,梦里倒是会栽赃陷害。
方才掰他嘴巴的力道可不小,也不知道是谁强逼的谁。
陌奚俯下身,拨开了粘在茯芍脸上的碎发,就这样静静看了她半个晚上。
直到东方既白,茯芍才惝恍地睁开了眼。
她眼中尚且迷蒙茫然,懵憕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王…”一抬眸,眼前便是笑吟吟的雄蛇。茯芍吓得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尾巴还和对方纠缠着,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去。
“小心。”陌奚抬手,然而,两妖即将接触的刹那,茯芍瞳孔一束,腰肢发力,蛇类强悍的核心令她猛地停空。
在投怀送抱的最后一霎,她稳住了上身,生生把自己扭了出去。
陌奚伸出的手就这样顿在空中,半息之后,泰然自若地收了回去。
他看见茯芍脸上露出转危为安的后怕和庆幸,还有一分为自己腰腹力量的骄傲得意。
蛇怎么能摔倒呢。一条蛇要是摔倒了,那该是多么可笑的笑话。
化解危急之后,茯芍的脸色马上又垮了下来。
她想起了自己昨天都干了什么……
没什么可辩驳的,她低下了头,半晌之后,憋出一句:“我有罪,请您发落。”
陌奚看着她低得快要埋起来的头,好笑道,“有何罪?”
茯芍一噎,她还没有读过淮溢的律法,以往读过的律令当中,也没有讲压在君王身上、掰开他的嘴巴舔毒液是个什么罪名。
“欺君之罪?”她试探地问。
蛇王突然笑了起来,还是那种落珠式的笑法,笑声嗌嗌,肩膀颤动不止。
他强忍着笑:“欺君?欺压的欺,还是欺负的欺?”
茯芍羞得无地自容。
欺压和欺负,她都干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梦话把欺骗的欺也给捎上了。
一个都没落下。
陌奚还在笑,茯芍果真没有发现,原来蛇王就是自己的“陌奚姐姐”。
在茯芍眼里,蛇王是条爱笑的蛇,可陌奚自己的记忆里却鲜少有开怀而笑的时候,不,应该说是从未有过。
睡着的茯芍令他心神宁静,而醒来的茯芍则令他欣然愉悦。
那一点敷衍的提醒也最终消散了,目下,他的所有理智都用来克制想抱一抱茯芍的冲动。
“卿勿惊。”终于是笑够了,陌奚轻和道,“昨晚之事不怪卿,蛇毒里本就有迷幻的成分,是我不好,让卿误饮了。”
茯芍诧异地抬头看向蛇王。
她如此冒犯王驾,蛇王不仅没有一句重话,反而还向她道歉?
天下哪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蛇——喔,还有她的陌奚姐姐,他也是这样的好说话。
茯芍感到不可思议,这样温柔的蛇王怎么会传出冷血残暴的恶名?到底是谁在造谣?
“您、您别这么说……”她诚惶诚恐地自责道,“是我不好,我的体质并不受蛇毒影响,当时我是可以悬崖勒马的,但是您的毒实在是太美味了,我没有忍住…”
茯芍噤声。
她察觉这话有点轻浮,太不严肃……
好在蛇王果然宽和,一点儿也不计较。
他笑意盈盈,“没关系,我喜欢卿的坦诚。日后……”雄蛇忽而垂眸止住了话语,笑意中亦夹杂了两分落寞。
过了一会儿,他才复又轻声道,“日后……卿还会去汤阁么?”
茯芍心跳一滞。
这一句汤阁出现得太过生硬突兀。
“日后”这两个字后面,蛇王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抿着唇,郑重点头,“我会去的,明晚一定借用!”
她已知晓了蛇王的心意,日后再不会一昧防备着他。
她会试着将蛇王视为朋友,排解他心中的孤寂。
那双通透晶莹的垂眸里漾起浅浅的笑意,蛇王颔首,道了一句,“好。”
……
茯芍告别了蛇王,走出蛇宫时,嘴里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昨天晚上她实在是饮了太多。
还好姐姐不在,否则这味道绝瞒不过去。
茯芍一边回味着残香,一边感慨,王不愧是万蛇之王,其他蛇有的蛇毒他都有,连陌奚姐姐的蛇毒他都有所储备。
她确实有一瞬以为蛇王就是陌奚,但这猜想太过无稽,蛇王没有任何理由变成雌性,还和她纠缠不清。
依照丹尹所说,只要是能调配出来的毒药,蛇王都能将其种入自己的内丹,化为己用。
不知道这种毒之法是何流程,她这样的无毒蛇能种么?
要是可以,她就去偷一点姐姐的蛇毒种在自己的丹里,以后想吃时随时可以产给自己吃。
想到那自产自足的丰衣足食之景,茯芍不禁流露出富足的微笑来。
这笑在回到别苑时蓦地僵停。
在看见院子里妩媚妖娆的雌蛇后,茯芍立刻一手捂住自己嘴巴,另只手捂住酪杏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酪杏惊疑地看着茯芍做贼般的举动。
不等她问,院中便传出一句温柔多情的雌声:“芍儿——”
茯芍如临大敌,被钉在了原地。
仓促之间,她连忙往口里塞了一块蜂蜜,试图用蜂蜜的味道掩盖蛇毒。
刚含住蜜,门槛内便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怎么不进来。”阔别半月的陌奚立在门内,冲她浅笑,“芍儿,来我身边。”
茯芍抿着嘴巴游过去了。
望着她紧闭的双唇,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掩耳盗铃,莫过如是。
他抬手,环住了茯芍的柳腰,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一声喟叹,他问:“芍儿,想我了么?”
这是蛇王不能做的动作,是独属“陌奚姐姐”的权力。
即便他们刚才分开,这样的拥抱也的确是久违了。
茯芍埋在陌奚胸前忙不迭是地点头。
口中的蜂蜜化开,覆盖了蛇毒甜腻醇厚的滋味,她这才稍稍开口,回抱陌奚,“想,我好想姐姐,姐姐不在,我都没法安睡。”
陌奚呵笑,收紧了双臂,目光越过茯芍,看向了她身后无措的奶蛇精。
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绿眸,酪杏浑身一冷,从中读出了直白的驱逐之意。
她低下头,咬牙与这股冷意抗衡。
她是芍姐姐的蛇,只听芍姐姐调遣。
在发现她反抗之后,那股寒意瞬间凛冽压抑,令她浑身上下冷彻砭骨,几欲化回原型。
酪杏喉中泛起腥甜,在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寒冷之下时,那股压力倏地散去。
美艳的雌蛇开口,问:“芍儿,后面那位是……”
茯芍扭头,看见了后面的酪杏,立刻拉着她上前冲陌奚介绍,“姐姐,这是酪杏妹妹,我在宫中比试时认识的小蛇,现在做我的药侍。”
“小杏,”她又向酪杏道,“这是陌奚姐姐,是我们的大姐姐,有四千年的修为!这处宅子就是他的产业!”
酪杏抬眼快速打量了一眼陌奚的容貌,那张过于明艳的脸上有着春风细雨般柔和的神态。
两种截然相反的魅力融合一处,令他身上“大妖”的气质愈发深邃。
大妖。
酪杏第一眼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是一条典型意义上的大妖。
危险、残忍、排斥异己、漠视弱者,是她印象里的大妖,是和茯芍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酪杏没有听茯芍的话,喊陌奚姐姐,她自觉低声道,“见过陌奚大人。”
“原来如此。”那雌蛇冲她微笑,笑容底下空洞无物,徒留看待蝼蚁草芥的漠然,“芍儿身边,是需要有妖照料。”
简略的一句寒暄后,他便道,“你先下去吧。”
尽管酪杏称茯芍为“姐姐”,茯芍又特地称她为“妹妹”,但不管是丹樱还是眼前的陌奚,这些大妖并不会将她放在平等的“姐妹”关系里,只理所当然地把她划分到“奴仆”当中去。
酪杏看了眼茯芍。茯芍点点头,她才躬身后退,“是。”
酪杏走远,茯芍立刻攥着陌奚的袖子,不满地抱怨:“姐姐,我都说了小杏是小妹妹,你应该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而不是‘下去吧’。”
陌奚执起她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他俯身凑近她,露出蛇信,“先不管你的小妹妹,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的小妹妹都做了什么好事?”
茯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注意到陌奚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嘴巴时,才惊呼一声,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
糟糕,忙着介绍酪杏,忘记这一茬了!
捂住嘴之后,茯芍又是一怔——不对!她吃了蜂蜜,应该故作不知、咬死嘴巴里是蜂蜜的味道才对!
自己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茯芍对自己感到绝望,她不会真的被蛇王毒傻了吧。
陌奚抚了抚她的鬓发,好脾气笑道,“说罢。”
他兴致盎然,十分好奇清醒时候的茯芍,到底会如何阐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又会如何定义她和蛇王的关系。
第五十四章
茯芍自己露出了马脚,回到房间,她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告诉陌奚。
清醒状态下,她不像梦里那样狡猾,不仅没有把责任推到蛇王身上,还做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我其实一开始没想喝那么多……”她罚站似的,低着头、绞着手,“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所以就没有忍住,情不自禁多饮了两口。”
陌奚又想笑了。
但这一会儿不行,他绷着脸,冷淡地睇着茯芍。
茯芍被他这严肃的表情唬住,大气都不敢出,讨好地去拉他的衣角,“姐姐,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别担心,那些毒真的不会伤到我。”
“我知道。”陌奚淡淡道,“你是快四千年修为的大蛇了,用不着我来说教。”
茯芍听着,总觉得这语气怪怪的,不大对劲。
她茫然地询问:“姐姐,你是在生气?”
“没有,怎会。”
茯芍确定了,就是在生气。
她不知所措着,没有谁教过她如何去讨好一条蛇。
雌蛇从来不需要讨好谁,何况以她的修为、她的地位来看,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茯芍讨好的对象。
茯芍唯一能想到的讨好方式就是送食物,可陌奚现在不缺食物。
这样的局面令她无可奈何,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
她不喜欢现在的状况,不喜欢陌奚这样对她。
“姐姐、姐姐,别这样对我。”
茯芍没有任何技巧可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她抱住了陌奚,和他贴近,试图以肌肤相贴来挤走横在他们之间的间隙。
“我喜欢你,也需要你,茯芍不能没有姐姐在身旁。”
陌奚身体微绷。
一股灭顶的热浪席卷了他,令他天灵发麻,牙尖痛痒。
这是“蛇王”得不到的荣宠。
像是茯芍脑中没有讨好的技巧一样,面对中意的雌蛇,雄蛇脑中也不存在摆谱、拿乔。
“芍儿……”陌奚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伤,他环紧怀中娇躯,放空了双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他愈发地在乎茯芍。
以至于越来越不敢向她坦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她知道了他只是一条雄蛇,还会这么在乎他的心绪么。
不会的。
她只会像对待丹尹那样,绞碎他全身的骨头后,敷衍地撒一块蜂蜜就算作补偿。
“我也在乎姐姐。”茯芍抬头,蛇信一下又一下地舔吻他的下颚侧脸,读取他这些天外出时遇到的信息。
和从前一样,陌奚身上的气息模糊淡薄,难以分析出有效的情报。
嘶嘶吐信的间隙里,茯芍低落地说:“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陌奚瞌眸,这同样是蛇王不可能听见的话语。
掌握生育权的雌性,在夫妻关系里拥有绝对的主权,即使蛇王有朝一日成为了茯芍的知己、爱侣,她也并不会产生被抛弃的忧虑。
他们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会囿于患得患失的囚笼之中。
咽下这些纷扰的心绪,陌奚拍了拍茯芍的背,“我带了点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的温柔,茯芍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原谅自己了,趁热打铁地谄媚:“姐姐买的,我肯定喜欢。”
“可不是?”陌奚勾唇,一边将礼物从储物器中取出,放到桌子上,一边道,“我一路惦记着芍儿,所以买了这些,芍儿方才说想我,这些日子里又为我准备了些什么呢。”
茯芍闭嘴。
沉思良久,她心虚道,“我给姐姐买了……好吃的小鹿。”
喂完小蛇后还剩下了一头。
陌奚失笑,“芍儿有心了。”
茯芍羞愧难当。
陌奚没有再逗弄她,侧过身,让出了桌前的空间,“来。”
桌上摆着几支锦盒木匣,这样精致的盒子里装的绝非凡物,茯芍被吸引了注意,拿起最前面的细长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金银镶玉簪,和田玉雕花,花枝上交缠着赤金白银掐出的两条小蛇,二蛇蛇吻大张、露出獠牙,争夺花蕊,动作神态惟妙惟肖,玉质温润,水头在二分到三分之间。
茯芍拿起来就没有放下了,抬头看向陌奚:“这和城里的簪子不一样。”
“这是芙梃花。”
“芙梃?”茯芍记得,“西南妖国、蟒蚺居住的国家,是不是就叫芙梃?”
“对,这是他们的国花,只在芙梃国内生长。”陌奚望着茯芍手中的发簪,缱绻微笑,“沿街看到,不由得想起了芍儿。”
他对着簪子,脸上流露出回忆的思念,那神情姿态仿佛真的外出经商了一回,又是真的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看见了这么一样物件、然后想起了同音的茯芍。
茯芍心中感念,也愈发惭愧。
她也想念过姐姐,可只是单纯的一想,转眼之后就抛去一边,继续忙手上的事了。
想起自己之前还误会陌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如今方知,她才是那个不重视这段感情的妖。
陌奚带来的礼物不算多,但每一样都精美非常,满载异域风情,是城中不常见的样式。
他知道茯芍喜欢玉,所买之物皆镶石嵌玉,甚至还将芙梃特产的玉石原石全都搜罗了过来。
“姐姐,”看过所有礼物之后,茯芍转身,忐忑地扫了陌奚一眼,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为你准备礼物,这半个月来都在宫中忙碌,所以也没有一直在想你……”
她配不上陌奚这番深情厚谊。
“我知道。”陌奚摇头,拇指压上了茯芍的唇,“芍儿有想做的事情了,忙是应该的。”
“姐姐……”
“嘘。”陌奚低头,抵着蛇姬光洁的额头,微微敛眸,“我知道,芍儿不是忘恩负义的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喜新厌旧是常情。我离巢在外,偶尔也会担心芍儿会不会有新的朋友、会不会就此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茯芍不假思索地立誓,“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姐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性格温和的陌奚会对一条小奶蛇表现得那么不客气,原是她让他没了信心。
“真的?”
“真的!”
“那么,和丹樱相比呢?”
“丹樱是很可爱,”茯芍环住了陌奚的脖颈,黏糊糊地嗅他,“但还是姐姐更加重要。”
再怎么说,陌奚才是她认识的第一条蛇妖。
陌奚弯眸,满意地笑了。
这天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被凉荫遮蔽的厢房中,两条色彩迥异的蛇尾再度纠缠在了一起。
在茯芍看来,这是一场久别重逢,是阔别已久的安眠。
对陌奚来说,却是重温昨夜的鸳梦。
用雌身来见茯芍,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满足,反而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
从前他没有用雄蛇的身份和茯芍相处过,如今有了,便不免处处对比两种身份带来的差异。
“陌奚姐姐”是特殊的,那么“蛇王”呢?
陌奚垂下目光,看着抱着自己腰甜甜睡去的雌蛇,脸色晦暗不明。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特殊而已。
……
陌奚好不容易回来,茯芍不想离开他,觉得自己亏欠陌奚良多,得好好补偿才是。
偏她又答应了蛇王,今晚要去汤阁。
所幸陌奚今晚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处理,茯芍这才松了口气。
在韶山的时候一条蛇都没有,她觉得孤独难忍;没想到出来之后蛇妖太多了也是个麻烦。
她得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蛇情网了,不能再出现这样的冲突。
茯芍第二次踏入了汤阁。
知道她今天要来,蛇王不在寝殿里等她诊脉,直接去了汤阁守候,大有一副盯梢的架势,唯恐她又要爽约。
正好,茯芍也有话想和蛇王密谈。
水汽袅袅的阁楼之上,越过华贵精美的屏风刺绣,茯芍找到了蛇王。
她如约而至,蛇王眼里流露出和煦。
这幅表情令茯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如此,不需要陌奚做什么,只要见到陌奚就会心满意足,雀跃高兴;而一旦陌奚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会焦躁紧张,心情不快。
蛇王看着高贵神圣,原来也只是个渴望同伴的妖而已。只是碍于他过分强大的实力,其他妖才不敢和他交心。
茯芍承认,自己此时也还远不到敢和蛇王推心置腹的境界,但她既然知道了蛇王的心意,就会尽己所能的满足,至少多陪他说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她在屏风前行礼致意。
“私下不必多礼。”蛇王抬手,邀她过去,“卿请随意。”
茯芍犹豫了一下,依言去到了蛇王身边。
她反手撑着玉池岸,将长尾浸入了水中。
温暖的水流永远不会让蛇生厌,茯芍享受地眯眸,如果不是蛇王的领地,那她一定得想办法占有这里,她可以整个冬天都不离开温泉水半步。
等茯芍全身下水、在池底坐下后,蛇王伸出蛇信,若有所思,“卿今日心情甚好。”
“对!”茯芍捧着红润的双腮,“姐姐回来了,他没有想抛弃我,给我带了好多珠宝首饰,我们缠了半个白天!”
陌奚笑道,“如此,卿终于可以安枕了。”
“不,还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决。”茯芍转身,正色道,“王,昨天说的秘药一事,我的提案您还没有答复。”
陌奚沉默。
昨晚已经失控了一次,今天不论如何都要将计划扳回正轨。
他笑了一声,似敬佩又似叹息,“卿之胸襟辽于沧海,令我感佩之至。若卿之法果有成效,那是蛇族之幸,届时我将设置功禄台,赐卿九旒冕,封卿为王爵。”
茯芍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爵、贵族……她记得,所有贵族在分封之前都要向蛇王敞开内丹,让蛇王在自己的内丹中种下他的蛇毒。
可以说,茯芍最初对蛇王的坏印象就来自这里。
以她的立场,自然是代入被分封者,一想到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握着,她就说不出的毛骨悚然,连带着对那未见面的蛇王也忌惮了起来。
可她昨天在蛇王身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思及此,茯芍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听说您会在所有贵族内丹中种下自己的蛇毒。确有此事吗?”
陌奚展眉,“那是对待旁人。我相信卿,我病危时卿都没有下手,那种手段不必用到卿身上。”
“呃…我还有别的问题。”茯芍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光飞速瞥了蛇王一眼,“您所有的蛇毒,都可以种到别人的内丹里么?”
陌奚“嗯?”了一声,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茯芍红着脸扭捏道,“就是、就是我想知道,如果把昨天晚上那种甜甜的蛇毒种到我的内丹里,我以后也能像您这样分泌出蛇毒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熟悉的笑。
玉珠落盘似的,清泠泠,水涔涔。这是茯芍第三次看见蛇王这样笑了,他平日里也是含情带笑的,可这样的笑,比他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都要夺目。
她呆呆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半寸。
蛇王的真身、蛇王幻化出来的人皮,以及他的气味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天生对雌蛇充满诱惑力。
望着水雾缭绕下的雄蛇,茯芍万分遗憾,要是邀请她交尾的是蛇王而不是丹尹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把她吓了一跳。
自己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蛇王笑吟吟地粉碎了她自力更生的梦想,这三个字一出,茯芍再生不出半分绮念,也顾不上去欣赏蛇王的美貌了。
“卿是无毒蛇,没有注射孔,也没有毒腺,如何产毒呢。”蛇王道,“若卿喜欢,问我来讨也是一样的。”
“不行。”茯芍蔫哒哒地说,“姐姐不喜欢我吃毒。我今天答应了她,再也不会吃您的蛇毒了。”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你只是答应了他不再吃‘我’的毒,若是别处有,依旧不会放过?”
“对!”茯芍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陌奚嗯了一声,“好,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得到保证,茯芍开心地摆尾,蛇王看着就是一副信守承诺的长相。
他强大、美丽、温柔、亲切待下、知恩图报,还是一位心系小蛇和族群的明君。
这样的蛇,确实值得深交,他们或许真的会成为好友。
第五十五章
丹宅地下
“没有、没有、没有!”
丹樱将架上的盒子挨个打开,随即砸去地上。
所有匣子全部开开,地面已是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丹樱指甲死死陷入掌心,胸口因怒极而深深起伏着,宝石红眸一片恨意。
她的蛇鳞不见了。
从茯芍身上换来的两片蛇鳞,一片她当天便吞吃入腹,彻底拔除了蛇丹上的王毒,脱离了陌奚的掌控。
另一片被她设下重重咒术储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茯芍成为王廷医师,至今已近两旬。
那宫里仿佛有什么幻阵迷住了她似的,令她每日不休地往宫里跑。
丹樱写信约了她数回,都被她推拒,每次都说有事要忙。
想也知道,定是陌奚使了手段。
她太久没有见到茯芍了,茯芍的气味、茯芍的鳞尾都让她思念如狂。
茯芍、茯芍……她独一无二的宝物,却不能时时缠于她的尾下!
爱而不得的焦躁逼疯了丹樱,她实在无法撑持下去,便想着取出那片蛇鳞来聊以慰藉。
可是,不见了——她的鳞片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
干净开朗的声音自丹樱身后传来,她猛地回身,就见身着白衣劲装的少年倚着密室的入口,指尖夹着一片黄玉鳞,笑眯眯地望着他。
“原来是你。”丹樱咬牙,恨恨道,“还给我小畜生!”
“还?”丹尹眉梢一挑,“好啊,你先把我的鳞片还给我,这一片就还给你。”
丹樱眯眸,冷冷地盯着他。
这眼神吓不到丹尹,他抱胸回视,“怎么,承认了?我的鳞片果然是被你偷走的。身为姐姐,怎么能偷弟弟的东西呢。”
丹樱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在丹尹话音未落之前,粉色的长尾骤然厉扫,以疾风之势抽在了丹尹持鳞的手腕上。
丹尹吃痛,低呼一声,指尖鳞片掉落,握着腕骨缩起了身子。
丹樱尾尖卷住黄玉鳞,带回身前,迅速将其吞下,不给他抢夺的机会。
吞下鳞片,丹樱露出胜者的冷笑。
在她的蔑视之中,捂着手腕的丹尹缓缓直起身来。
他咧嘴露出毒牙和梨涡,“怎么样姐姐,我的鳞片好吃么?”
丹樱脸色骤变。
她猝然弯腰,捂着自己的喉咙对地干呕,可不论怎么呕都吐不出来那块鳞片,像是彻底融化在了她的血里。
“里面不仅注入了我的心头血,还有你最最最喜欢的蛇王的头发哦。”丹尹提步,蹲在了伏地呕吐的丹樱面前,托着脸颊甜甜地冲她笑,“怎么样,我可是在濒死之际替你捡来的,是不是感动坏了?”
“你——”丹樱撑着地,额上冷汗密布,一双美眸恨得溢血般盯着丹尹,“我要杀了你!”
吃下蛇王身体的一部分,此后蛇王便能随时感应到她的位置。
这并非毒素,乃是咒术,即便是茯芍的血肉也无力解除。
她还奇怪,为什么蛇王发现丹尹还活着后没有将他杀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他知道黄玉鳞的效用了。
为了重新控制住她,让丹尹骗她吃下自己的头发,他饶了丹尹一命。
而那片丢失的黄玉鳞,想也知道是被丹尹吞噬了。
“啊,好可怕。”丹尹惊呼着,旋即又笑,“但芍姐姐还在等着和我交尾呢,要是我出了事的话,她会很着急的。”
丹樱瞳孔骤缩,顾不上催吐,一把拽住了丹尹的衣襟,“你说什么!”
丹尹勾出一抹恶劣的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马上就要和芍姐姐交尾了。”
他欣赏着丹樱脸上的惊愕和恼怒,像是在看最有趣的好戏。
啪——戴着玉戒的纤手扬起,指尖利爪从少年脸上刮下四道血痕。
鲜血流落,丹尹舔了舔嘴角,往常最喜欢的味道,在尝过茯芍的内丹后,却有些食之无味了。
“你要是真敢这么做,”丹樱提裙起身,目色阴沉发冷,“我会让你永远失去交尾的能力。”
“干嘛这么刻薄。”丹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芍姐姐生出小丹蛇么?”
“呵,”丹樱抚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真好笑。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肖想了?”
丹尹无所谓道,“芍姐姐那么香,别说是交尾了,就是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儿,我都忍不住想吃掉她。”
丹樱厌恶透了。
“我的确希望她能诞下丹蛇,但不是你那肮脏劣等的血脉。”丹樱摆动蛇尾,自丹尹身旁游过,轻啐一句:“疯子。”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的血,和我是一样的。”丹尹刮下自己脸上的血放进嘴里,聊胜于无地舔着,“我可听说了,你今年春天又吃掉了一条雄蛇。”
“你也配和我相比?”丹樱讥讽道,“下贱的东西,身体血肉能取悦雌蛇、被雌蛇吞吃,该是你们的荣幸。”
丹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目露憧憬,“是啊……如果非要选择一种死法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在交尾的时候被芍姐姐吃掉。”
说完,他又将话题牵了回去,“但除了我,还有哪条丹蛇能让芍姐姐生出小蛇?”
“啊~”他拖长了语调,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眯眯道,“真遗憾,我的姐姐是条没有□□的雌蛇呢。”
“滚回你的狗窝!”丹樱扭身发出尖利的恫吓,凶厉暴涨的妖气令四周摆件家具嗡嗡颤鸣。
“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太差,所以王才看不上你。”丹尹起身,动作之间,身后的蝎尾鞭晃出几道妖冶的弧。
他耸肩,“我今天可是特地来找你辞行的,如今哪还有像我这样出门会和姐姐报备的好弟弟。”
“是么。”丹樱嫌恶地扭头,“那我衷心祝愿你死在路上。”
“别口是心非了姐姐。”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的,马上这座蛇城就会热闹起来。”
他眸中流转着暗芒,语气却无邪烂漫:“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窝出生的亲姊弟……总比落到外人手中要好,不是么。”
丹樱睇向他。
两双同出一脉的宝石红眸眼神交汇,眼底是同样的色泽、同样的思量。
密室里沉闷了下来,寂静无声,只有丹毒的气息在空中发酵。
片刻之后,丹樱打开折扇,掩住了口鼻,“比起你,或许外人更好。”
“过分,我们可是亲姊弟。”丹尹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丹樱没有再加以理会,径直离开了地下。
丹尹随着她一起离开,出了丹府,一艘巨大的沙船停在空中。
船身玄黑,高耸的桅杆上挂一面白底黑蛇帆旗。
巨船遮天蔽日,所投的阴影遮蔽了大半个丹家宅院,如同一座巨鲸。
丹尹纵身,跃上了半空的浮船。
甲板上有数十持械妖卫单膝跪侯,见到丹尹,纷纷低下了头去。
他身上穿着和卫戍营类似的银甲,只是身后披风一律素白,袍角一侧用银线绣着一团蛇纹。
银色的恶蛇隐于白布,却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模样姿态与帆旗上的一般无二。
一身白衣的少年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后蝎尾长鞭漫不经心地摇晃。
他懒懒地道了句,“走吧。”
军船即刻拔锚,朝着西边隆隆驶去。
……
玖偣、淮溢边界
无人收割的田野里只剩下几座枯黄的草垛,这些草垛被垒得方方正正,挡在了农户的场房前。
草垛顶部有几根枯草被风吹拂,微微颤动。
仔细看去才知道,那不是草,是沙狐耳尖上的绒毛。
几下微颤,紧接着,一对溜黑的眼睛从草垛后冒出,警惕地望向了远处天空上的黑色沙船。
在看见沙船上白底黑蛇的帆旗后,躲在草垛工事后的哨兵立刻转身,跑回了身后的场屋。
“少主!”瘦小的沙狐精推开场屋的木门,昏暗的茅草屋里,蹲守戒备的十数狐妖顿时盯了过来。
他们身上衣饰都已风尘仆仆,脸上也布满了惊弓之鸟般的疲惫,唯有腰间的刀剑还算锋利。
这简陋的草屋里,唯有一妖坐着。
那是一只白狐。
他披着一席银灰色的斗篷,酷暑夏日,厚实的斗篷上竟滚了一圈浓墨似的黑狼毛。
此时那兜帽垂在背后,没有盖住他的脸,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由此倾泻,覆盖了狐妖的整个后背,像是覆了一背清雪。
见到沙狐,他淡淡抬眸,露出一对色泽不一的异瞳。
两只狐眼,左瞳赤红,右瞳银白,眼角上挑,带着狐狸特有的一尾浅浅眼线,妩媚风流。
偏偏他气质出尘,即便是仓皇逃命也坐得端庄如钟。
那风流成了风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近卫当中显得清贵不同。
“什么事!”最靠近白狐的一只狐妖疾声询问。
沙狐跪在白狐脚前,“有淮溢的军船驶过,打黑蛇旗,我在甲板上看见了丹尹!”
“什么!”“丹尹!他怎么会来这里!”
场屋内顿时一片嘈杂,直到最先发问的狐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沙狐点头,肯定道,“白色劲装,粉色蝎辫,一定是他没错!”
屋内众妖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玖偣境内的那两头顶级大妖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好不容易抵达淮溢边境,孰想此时竟又来了一头三千年的大蛇——还是以嗜血疯癫著名的丹尹,这一下,他们的行动愈发艰难了。
那狐妖低下头,伏在白狐耳边道,“殿下,陌奚突然加派大妖来此,恐怕是已经知知晓您的存在了。”
“他已有戒备,再去淮溢岂非自投罗网?不如北行,先投奔樟勍,等淮溢放松警惕了再行不迟。”
“是啊,此时入淮溢不可取,还是另择他处。”
屋内一时议论纷纷,良久之后,那端坐着的白狐倏尔起身。
众妖顿时噤声,目光落在了仅存的玖偣王族血脉身上,等待他的定夺。
白狐反手撩起身后兜帽,盖住了一头雪发。
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只露出半张削玉般清冷的下颚。
他开口,嗓音如琴,琤瑽悠奕:“全速前往蛇城。”
第五十六章
陌奚这次回来特地抽出时间陪她到处玩乐,将蛇城逛了个七七八八。
茯芍向蛇王告了假,自入宫后再没有时间出来玩,蛇城至今也才逛了两条街。
向外沿游去,这个世界的越多风貌展现在了茯芍眼前。
“姐姐、姐姐!”她突然扯住陌奚,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兴奋,“你看,那是个人类!”
对面的摊贩上,三名男子正在挑选商品。
他们扎着高马尾,穿着短打布衣,身形高壮,十分干练,背着用白布裹缠的兵器。
陌奚斜眼看去,那三人结了账,结伴离开。
他们混在妖群当中,神色自然,街上的妖也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茯芍头一次见到人类,惊奇不已。
“人类为什么会在妖的领地?他们不是很讨厌我们么?”
“无关喜恶。”陌奚说,“经济、文化、法术,我们和人类有很多值得做的交易。”
茯芍似懂非懂。
她知道人类可怕,但全部来自于陌奚,并没有亲身体验过。
所有妖兽化形,都不自觉模仿人类的外形,学习他们的行为习惯。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对妖兽而言,是本能膜拜的长兄长姊,天生倾向他们的轨迹。
越到蛇城外围,出现的人类越多,这里的妖对人类的存在习以为常,人类也成了淮溢的一部分。
陌奚带着她玩了几天便又要外出经商了,这次的分别并不令茯芍感到寂寞,她在宫里还有大事要做。
茯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充实。
自从蛇王批准了她的提案后,便赐了小蛇们秘药的解药。
那些被视为怪物的小东西,如今已恢复为普通的凡蛇。
炎炎赤日下,它们各个都躲在洞穴里,软趴趴、蔫哒哒,即便嗅到血腥气也懒得出洞捕猎了。
茯芍对这种懒惰感到欣慰。
会躲懒的小蛇,才是健康的小蛇。
小蛇的问题暂且解决,她搁置了蛇王的旧秘药计划,便得用新的药来补偿。
茯芍以为炼制秘药要去找秦睿合作,蛇王说秦睿不喜欢见客。
他让茯芍把本源妖气从内丹上剥离下来,储存在玉瓶当中,再由刑司书办代为转交。
研制新药的整个流程里,茯芍唯一要做的就是往玉瓶里注入妖气,每月百瓶。
这听起来委实轻松,茯芍以为此等劳作远配不上王爵的荣光,表示自己还想出力。
蛇王考察起她在配药、炼丹方面的学识后,茯芍面红耳赤地选择了服从王命。
和宫中这些顶级的医师、丹师相比,茯芍的药学根本不到入门,连给这些大师们打下手都嫌笨拙多余。
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往瓶子里注气。
纵使任务简单,却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做的。
不论是在陌奚的别苑,还是宫中的医师院,茯芍身边都有其他蛇在。
注气时泄露出来的味道会影响到他们,茯芍只能借用蛇王的寝殿来完成这一工作,蛇王慷慨欣然地应允。
这一晚,茯芍注满了十个瓶子后,听见外头响起了一声蛐蛐儿。
她扭头往门外望去,有凉风卷入殿中,带起鲛绡翩翩。
云轻星粲,燥热的空气里有了一丝秋的凉意。
想起秋天,茯芍便想起了丹尹,自他提出交尾邀请之后,她便再没有见到他了。
“王。”她问向坐在案牍之后的蛇王,“您知道丹尹在哪儿么?”
蛇王搁下笔,“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茯芍说。
“他在宫里不安分,我派他去前线督军。”
“玖偣的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大战告捷,可小乱未平。”陌奚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再有两三个月,大军便会班师回城。丹尹此次去交接,一是让他在外面发泄精力,省得天天折腾宫里,二来也是把在外的一些将军换回来,他们都离家许久了。”
“军队要回来了?”茯芍很感兴趣,“我还没有见过蛇族的将军,我们有多少将军?”
“各部参将、各骑校尉,林林总总的少说也三五千,可介绍不过来。”陌奚笑道,“我猜,卿想问的是顶层的那一批。”
茯芍点头,“最厉害的是谁?”
“尺短寸长,谈不上谁最厉害。”陌奚说着,还是给她介绍道,“淮溢有五位上将军,两位大公镇守地方,一位于五年前告老。这次领兵的两位上将军,一位是三千九百年修为的乌蛇,一位是三千年五百年修为的血雀。”
“这两位都和卿年龄相仿,乌蛇应该要大你一些。”
“乌蛇、血雀……”茯芍猛地抬头,“血雀就是找到这张玉榻的妖?”
陌奚颔首,“正是。他们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灵玉内质是玉,表面却有宝石的火彩,因此被血雀找到。
“这么好的灵玉,他为什么不自己吸收或者卖掉呢?”茯芍不解。如果她找到了这么一块玉,是绝对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陌奚道,“他的修为早就撑满了,至于卖……比起钱,那时的他更需要一个靠山。”
茯芍不明白,“鸟雀的靠山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
“我们”一词取悦了陌奚,他道,“因为,他是逃犯。禽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陌奚简单和茯芍说明了血雀的来历。
血雀本是南方安岭的小王子,一千年前因杀死自己的王兄而被新王通缉,逃命来到了邻国淮溢。
为了躲避新王的追杀,他不得已投靠陌奚,那张玉榻便是他投诚所献的诚意之一。
“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又不是新王,为什么新王要杀他?”茯芍听糊涂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陌奚说,“新王是他们的长兄,或许是因为新王和被杀的那位王子私交甚好,想为弟弟报仇;又或者是因为血雀的能力太过出众,新王便随便扯了个借口以除掉他。”
茯芍听懂了陌奚的暗示。
“真是家门不幸。”她唏嘘道,“本是同胞兄弟,却生生把他推向了敌国、成为了敌国的战力。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甄选我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教出兄弟阋墙的小蛇来。”
“后天管教自然重要,”陌奚微笑,“可有些东西生而有之。一条疯癫暴躁的雄蛇,生出的后代也难睿智稳重。”
“说的也是。”茯芍认同地颔首,“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温柔细心一点儿才行。只是外面的雄蛇似乎都对小蛇很不上心,也不知道哪里有稳重可靠的雄蛇能和我作伴侣。”
茯芍发愁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那位乌蛇上将呢?”
陌奚和她对视着,噙着温柔如水的笑。
茯芍眨巴了下眼睛:“王,您怎么不说话?”
“温柔细心”“稳重可靠”的雄蛇暗叹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曾对茯芍父亲以命护蛋的举动嗤之以鼻,觉得愚蠢至极,如今却是有些了悟。
黄玉一族的雌蛇极其看重后代,将“照顾后代”这一能力列位择偶的首要考量,长此以往,“照顾后代”这一想法,自然也会根深蒂固至黄玉雄蛇脑海当中。
和外面将“资源”、“外貌”当做求偶资本的雄蛇一样,“保护蛇蛋”也不过是黄玉雄蛇们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求偶手段罢了。
莫说是在这一思想氛围中长大的黄玉雄蛇们,即便是他——一条根本不在乎蛇崽的外乡蛇,在意识到茯芍看重照顾后代的能力时,也会生出扮演“好父亲”的想法。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陌奚略过她眼中的好奇,往下聊起了乌蛇。
“乌蛇,卫戕。”他道出了那条蛇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毒的黑蛇而已。”
茯芍可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难得有一条比她年长、比她修为高的蛇,她期待极了,问题豆子似的倒不完:“他有伴侣吗?有后代吗?他很强吗?”
陌奚挑眉,睨着一脸兴奋的茯芍,“卿很在意?”
“当然,”茯芍毫不避讳地点头,“能够统帅千军,想来不差。这样的雄蛇,或许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呢。”
她身旁的尾巴微微晃动着,期待地问陌奚,“王,依你看来,大将军会喜欢我么?”
陌奚依她所言,静静地打量她。
“会。”片刻,他扬唇而笑,“他定会。”
他是笑着的,可目光捎带着点点凉意,如同窗外的夜风,夹杂着秋凉。
茯芍被他看得发怵,后知后觉地小声问:“王,我不该问这些么?”
陌奚似乎是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说罢,他执起方才搁下的笔,兀地终止了谈话,继续批改文书奏章。
茯芍茫然,她看得出蛇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