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侧身观望,此人吹笛之时追捕者竟皆无法近身,墙下府兵甚至纷纷放下弓箭刀枪,凝神驻足。万知想起河西那琵琶女,弹拨之音诡谲,乱人心智,但此人所吹曲调悠扬潇洒,好似在讲述故事。
笛曲不知不觉到了尾声,万知略一合计,寻此空隙,飞身入局蹿上城墙,以剑替人挡下毒镖,交相掩护遁入黑暗。
左流云轻功了得,上下翻飞,仿如水鸟展翅滑翔,一息可跃十数丈,却无半点拳脚,是以连万知姓名都不问,只顾逃命。万知护着他出了江陵府地界,若非手快将人点穴,这人又要乘船一路向北去也。
“左兄难道真杀了人?”
“在这江陵府,杀人与否有什么区别?死的是谁又有何重要?”
“哦?楚王大礼相待,左兄竟对其有所不满。”
左流云动动眼睛,在渡口定个跨步姿势动弹不得实在教人难堪,不敢质疑万里长青后人的实力,开口服软。“万兄,我们先往北走着,再听我慢慢道来。”
所谓五音入五脏,不同的音律对人、对动物会起不同作用。有些音律安神催眠,有些使人暴躁愤怒,有些使人哀伤。左流云无意打通关窍后便专精此道。与楚王对谈,虽谈治水,亦如治国,大小细节楚王皆有见地,不可谓不是面面俱到让人叹服,因而左流云所吹笛曲有激扬洒脱之意。听者当兴致昂扬,然见楚王心绪不宁,麻雀落下,更是颜色微变。
左流云又见那所赠舞女身姿矫健绝非常人,且常常套问师门中事,有日吹奏见其并无和舞之意反而坐立难安,不禁起疑有意追踪行迹。因此发现楚王豢养死士、私贩奴隶,还发现玉泉寺竟有暗阁一所,奇珍异宝、古籍残卷,应有尽有。
寺中老方丈开门放取书卷正是左流云其师心血所著——《永兴百晓录》。《百晓录》按年号成卷,上任皇帝用过承元、永兴、兴安三个年号,正念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早已察觉左流云跟随,于是请其上座,询问兴安年间佛门大事。
龙门大佛佛手明珠并非兴建就有。永兴皇帝西征大胜归来还带回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有意赐予佛寺供养,却在选哪座名寺犯了难。不知哪位高僧建议明珠于各地大寺流转,于牡丹花开之时置位龙门,高僧护法,镇守龙脉。几十余年从无差错,实际无人知晓兴安初年夜明珠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正是在玉泉寺。
正念想知道,这明珠到底是不是师弟正行的弟子所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十年内太细致的事,师父不会让我知道。许知道师父会如实记录一切,找他诉说的人往往命不久矣,或是身死托人转交信件,他们不会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可事已至此,贪心的还是无法收敛。”左流云说到此有些懊悔,自己不甘寂寞、艳羡世间繁华,恐拖累老者不得安心归隐。
“左兄往北准备去哪儿?敢问何人才是兄心中明主?”
二人随船飘荡,江面洒雨,雨声淅沥。左流云笑笑,举笛合奏一曲,音乐圆滑明澈,好似飞鸟穿梭云雨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万知带人回宫已是春分时节,燕子在屋檐下穿梭忙碌,宫中气氛却少春暖。
与韩梅见过,相互介绍,左流云取五个瓷杯倒上水位不一的茶水,又借了韩梅的银簪随意在杯沿敲过,发出声响清脆圆润如珠玉撞过。见其眼中不掩新奇又跃跃欲试,与楚王府上死士相比,精神似脱胎换骨,左流云哈哈笑起,叫万知愿赌服输,取一只青色云结。
“看来左先生本佩蓝结。想取青结,先生还得去见见陛下。只是不知陛下今日可有兴致。”韩梅说完又将万知引至一侧,拣几桩近期要事禀告。说过完年太后受了伤寒,十五花灯都未看,后来陛下前去问安也避而不见。又有朝臣说幽云一带燕王独掌兵权十多年,如今仍不回京述职,认为当从京军多选拔青年武官调任边疆。而袁成复本就久难安眠,如今看着精神实乃强撑至此。
昔时以为横空出世的皇子,如今也在这位子稳坐了三年。左流云从头打量了一番从珠帘内缓缓走出的人,发随意束了一缕,都落在肩上,靛青长袍色深,只有衣袖露出几缕银色织锦花纹,身上再无别的配饰。
“随意坐。”淡淡一笑,又伴着一声短叹。
万知正要问话,左流云将人按下,行礼说道:“恕在下来得匆忙,没带上些自家种的银针与陛下共饮。但在下带了把笛子。听统领夸赞陛下琴音风雅,不如就借今日之风,为君吹奏一曲。”
“在屋里?”
“在竹林。”
竹一直绿着,地上铺着三两泛黄的竹叶。风很轻,笛声初悠长,不时几声鹂鸟啼鸣,如行空谷。忽然欢快,似入鸟语花香之地,又好似夹杂人语,一片热闹景象。笛声又慢慢柔和,渐缓渐轻,应是日落西山,人渐行渐远。
夕阳在竹叶之间洒下光影,万知把陷入沉睡的袁成复扶住,惊异之下,问左流云此曲如何安眠?
“山水之间,牧童骑牛,无忧无虑。历来文人好谈归隐,实际是逃避、无力、厌倦。‘道’是什么,田园又在何方?”左流云将竹笛收起,又随手取下一片竹叶放在口中,清泠泠几声哨音,引来一对穿着花衣的家燕。燕子歪头看看,在竹枝和几人身上逗留一时,又倏地飞离。“万兄,青与蓝,我都愿意留下。当自己是个人的君主,会当别人也是人。楚王眼里,只有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