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朝兴安二十三年的冬至那天,大雪纷飞,寒意袭人。
雪从半夜就开始下,人们起床时,地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下去,整个脚掌都被埋进雪地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满整座城市,白茫茫好大一张被子盖住苍茫大地。
簇新的状元府里,下人们裹紧身上的衣裳,一张嘴就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来,搓搓双手,勤劳地抄起扫帚、刮板,争先恐后地清理着积雪。
“快些,快些,再快些。”
纵是所有人都在使力,并没有人偷懒,年过四旬的总管万明依旧时不时地催促两声。他将双手笼在袖子里,一会儿看看天色,一会儿看看状元府的雪景,一时焦灼,一时窃喜。
状元府路面的积雪总算被清理干净。
万明又点了几个小厮照看着主路,这才往主院走去。
到了主院,静寂无声,几个随侍的小厮正在院门口的廊下小声闲话。万明不由感到奇怪,唤了其中最得看重的江流问,“状元爷还没醒呐?”
“正是。”江流看到万明就如看到救星,“万总管,我去唤爷起来?”
“再过会赐婚圣旨就该到了。这可是阖府的大喜事,耽搁不得,你们倒好,就知道躲懒。”万明没好气地踢了江流一脚,“还不请状元爷起身?”
江流挨了一脚,反而笑得更厉害,跟个猴子似的一蹦就到正房门口,“爷……”一边叫一边推开门,紧跟着爆发出一声惊喊,“万总管,爷他……不在房中啊。”
“大惊小怪做什么?”万明并不进屋,伸出一只手来,将落在眉毛上的一大团雪花拂去,“爷素来勤勉,今儿又是这样的大日子,怎会现在都还没起。定是起来了,你们光顾着闲话,没留意到。他不耐烦人跟着,独自踏雪赏景去了。”
江流走出来,站在院中,摸着脑袋讪讪发笑,看得万明忍不住又想给他一脚,“还不快去找。”
“是。”
盏茶功夫过去,江流带着几个小厮急慌慌地回来,对万明说,“万总管,府里都找遍了,没人见过爷。”
万明脸色骤变,转头快步走到屋内,径直去了卧寝查看。床上被褥整整齐齐的,昨儿预备好今日穿的衣冠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原处。再看一旁架子上的水盆干爽得没沾一颗水珠儿,不像是早晨有人用过的样子。
万明的脸黑得能滴下墨汁,小跑着出了正房,去几步路远的书房,也顾不得状元吩咐过不能随便入内,直接撞开门进去。
书房并不大,站在门口便可一览无余。几个挨着墙的架子是前不久才让人打好了送进府里来的,上面放满了书,书架前便是一张宽大木桌并一把椅子,桌上还放着状元郎昨夜看过的那本书,靠窗的位置还摆放着几张木椅,是供来访的客人坐下叙话用的。
状元也不在这里,却又去了何处?
正在此时,状元府外的钟鼓楼传来敲钟的声音。午时将至,宫中的旨意随时可能临门。
万明眼前出现刹那的黑晕,他眨了眨眼睛,明明站在书房里,房顶也不漏,怎么刚刚还是有雪花飘到脖子上,凉滋滋的呢。
“快,前后门问过了吗?”
江流也知道事情大发了,推搡了一把身边的小子,“你去后门,我去前门。”
万明还没走出书房,江流和那小子便一前一后回来,双双哭丧着脸,“万总管,门房都说没看到状元爷出门呐。”
万明扶额,身体晃了一晃。
这状元府的主人名姜太清,是今年春闱才高中的状元,才华横溢自不用说,还生得颜如玉山,俊逸夺目。
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引得满城女子追逐,虽说那探花郎唇红齿白也是好长相,可珠玉在前,竟衬得什么都不是了。巧的是,那日当今陛下最疼爱的福慧公主偷溜出宫看热闹,一眼就相中姜太清。
当晚的鹿鸣宴上,皇后传召姜太清到面前,考较学问人品,凤心甚悦。
万明正想说些什么,又有人跑进来急吼吼地禀报,“圣旨到!圣旨到!圣旨到了!”
万明的脚,像踩在火堆上,每走一步,身体就佝偻一分,等走到天使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睛一翻,干脆晕了过去。
姜太清是被一名叫虞羡鱼的女子劫走的。
当日,他在书房看书至半夜,正准备睡,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爽朗悦耳的女子笑声,正以为是错觉时,眼前便是一花,再醒过来时,已在一处被雾气环绕的小院中。
那些雾如生灵智,隔绝了院内人望向院外的目光,却没往院内钻一丁点儿。
那时候本是寒冬,可那处小院里,却有两颗高大的桃树,桃华正盛放的如火如荼。
虞羡鱼是一位腰间佩剑,做江湖游侠装扮的姑娘,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胜在长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人时往往让人难以招架,恨不得溺死在那荡漾的春波里。
她坦言对姜太清一见钟情,不求天长地久,但求能得一些时日的欢愉,绝不影响他娶公主当驸马。
姜太清一叠声地骂她不知廉耻,她却无所谓地甩了甩在脑后扎成一根马尾似的头发,潇洒大笑,“省省吧,就你这文绉绉的样子,骂来骂去只会那两句,我耳朵都要听出茧。说点新鲜的,比如你也心悦我。”
她勾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她。
“做梦。”
“那可糟了。”虞羡鱼松开手,朝着姜太清做了个鬼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天上的群星坠落人间,“你什么时候从了我,我就什么时候放你离开。你若一直不从我,我不急,就怕你那位公主等不起。”
姜太清气得险些晕厥过去。
“恬不知耻。”
虞羡鱼噗嗤一声笑,伸出右手来,拂过姜太清的脸,还调皮地在他眼角揉了揉。她明明是个姑娘家,那手指却有一层薄茧,触碰时有些酥有些痒。她得寸进尺,手缓缓往下,在他秀色可餐的唇瓣上点了一下,再来到他鼓动的喉结处,紧紧按压了一下,满意地看着姜太清的脸红得像刚烧熟的虾。
姜太清心里只觉奇怪,他是男子,力量速度都应该优于她,可她的手仿佛有一种魔力,他完全躲不开,只能任她施为。
好在虞羡鱼见姜太清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也没逼他太急,笑着收手,指着厨房说,“去吃早饭吧。”
姜太清不动,他有自己的骨气,宁愿饿死,也不肯屈服一个女色魔。他就呆坐在院中,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肚子咕咕叫了好几轮。
虞羡鱼并没有一直围着姜太清打转,大半天的时间都不知道她人去哪儿了。
如此过了三天,姜太清就那么坐着,不吃不喝,本来好看的脸显得憔悴忧郁,唇像是干旱裂口的土地,满身汗渍,蓬头垢面,衣衫脏污。
他却不知,他的脸生得太俊美,这幅落魄模样,看在女人眼中,只会更加招人怜惜。虞羡鱼白天时就多看了他好几眼。
夜幕时分,她洗浴过后,披散着如缎青丝,穿一件只堪堪遮住胸前和腹下的淡紫色绸裙,光着脚丫,踩着满地月华,翩翩来到她面前。
白日的虞羡鱼和夜晚的虞羡鱼判若两人,白天的她英气逼人豪爽不输男子,夜晚则像是月中仙子下了凡尘。
姜太清不由看待了。
虞羡鱼走到姜太清面前,扫了眼厨房,看到没动的饭菜,轻轻一笑,拍了拍姜太清的脸。她的手如同神迹,就那么轻轻一拍,姜太清浑身上下干净如新。
姜太清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
虞羡鱼口中溢出银铃般的笑声,飞快地往姜太清口中喂了一颗没什么滋味的小丸子。
姜太清三天下来,早就饥肠辘辘,脑子叫嚣着要拒绝,喉咙却不争气地抢着将那丸子送入肚腹。
那颗小丸子下肚后,一瞬间的功夫,他浑身有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直觉七八天不吃饭也不在话下。
“睡了。”
姜太清刚觉得舒服的身体,立即僵住了。他埋着头,不理会,可虞羡鱼的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来。
姜太清脑中轰然炸响,他活这么大,都没有这样抱过一位女子,却被虞羡鱼给抱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无法动弹,只能任她施为。
回到房中,虞羡鱼将他放到床内侧,紧跟着躺到他身边,往他怀里一钻,嘻嘻一声笑,“我不逼你。但若我的裙子掉了,就说明你也是愿意的。”
姜太清这才留意到,她的裙子前面还勉强遮住紧要的春光,后背却是……却只有几根轻轻一挑就能断掉的丝带系着。偏偏怀中的妖精并不安分,拉着他的手,要让他抱住她入睡,身子还在怀里乱拱,拱得他心火骤起。
那一夜,姜太清品尝到了比坐牢还难熬的滋味。但那只是开始,此后夜夜如此,温香软玉在怀,他又能当几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
笑容像是在虞羡鱼的脸上生根了,她每日无论做什么,总是笑盈盈的,哪怕姜太清一直在抗拒她。
她不但笑,她还经常唱歌,歌声清亮引人驻足聆听。但凡她发现姜太清在听,那本来正经的歌声一下子就变了味,十八摸被她改得不伦不类,听得人面红耳赤。这种时候,她偏要到他跟前来,手也不规矩地四处乱碰。状元郎还没碰过女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经得起她的撩拨,几下过后身体就有了反应,让个腼腆的状元郎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每逢这时候,为了避免她跃跃欲试地热情帮忙,姜太清得赶紧跑,跑去水缸旁边。若她逼得急,他便直接跳进水缸里,若是不疾不徐,他就一桶水浇在身上。总之,状元郎努力要做一个坚贞不屈的男人。
半个月后,是月圆之日。那天的月亮格外的亮,格外的圆,仿佛从天上坠落,挂在了桃树梢头。
虞羡鱼准备了酒菜,请姜太清月下小酌。
姜太清早发现了,虞羡鱼平时是不进食的,姜太清吃了她那个小丸子后也能七天不进食。
那时候姜太清一连吃了两颗丸子,半个月未尝过真正饭菜的滋味,虽不饿,心中总觉得欠了一口。
桃树下的石桌上,红艳艳的是放了许多辣椒的烧河鱼,绿油油的是正当季的新鲜小蔬菜,纹理分明的卤牛肉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泥巴包住的叫花鸡被砸开了滋滋地往外窜着油水闻着就喷香,花生核桃裹着亮晶晶的糖汁看着就知道一口一个嘎嘣脆,凉拌藕片红的辣椒碎绿的香菜碎白嫩嫩的藕片裹满油亮亮的汁水……
姜太清克己守礼,不看重口腹之欲,这一刻却不由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还不够。
虞羡鱼开了一坛酒,那是陈年的桃花酿,酒香扑鼻而来,浓烈地让人闻着就醺醺欲醉。
虞羡鱼笑着斟酒,她没用小酒杯,觉得不够意思,用的是大海碗。
“我喝不了多少。”姜太清看着清亮的酒水如银练落入碗中,装满一碗后,虞羡鱼往他面前递,忙说。
虞羡鱼没有勉强他,将那满碗酒自己留下了,另给他倒了小半碗,递过来时,手指暧昧地在他接酒的手上摸了一把,眼睛晶亮如星,瞳仁里写满戏谑。
姜太清还没有喝酒,脸却刷地一下就通红了。他猛地站起身,将那碗酒砰地放回虞羡鱼面前,拿起本就打算给他的那一碗,不等坐下,猛地灌了一大口。
他们没有说话,就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酒吃菜,没多久一坛酒喝光了,虞羡鱼用剑从桃树下再挖出一坛来,斟满酒,她没有继续豪饮,而是跳到一旁舞剑。
剑光如虹,身影如风,她一时如月下嫦娥,翩翩起舞;一时如杀伐女将,征伐之气扑面而来。
他喝酒没有醉,但看她舞剑,醉得彻底。
这世上怎么会这般的女子?一时柔媚如水,一时锐利如剑,世上万种风情,都聚于她一身。
后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姜太清认命了!他可能和福慧公主有缘无分。如今既已和虞羡鱼有夫妻之实,便打算对她负责到底,山里海里,天上地下,总归是陪着她吧。
可过了段时间,虞羡鱼突然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后,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同她的手,抚摸过他如玉的全身,勾魂一笑后,说,“睡够了。你该回去了。”
她翻身起床,披上衣裳,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对身后姜太清的呼唤置之不理。那一晚,她再未回来。姜太清起来在院中找过她,却没找到人,想着这毕竟是她的家,她就算一时使女人的小性子,总归是要回来的。他在桌边独坐了许久,后来实在困倦,就回到床上躺下,再醒来时,已经回到状元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