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报更，蟾辉永夜。
上了马车，狄仁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像是已经睡去。
车夫驾着车，奔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健硕的驷马在雪中奔腾，马蹄蹬入厚厚的积雪，没有一点声音，旋即骏马扬蹄，飞雪四溅。
深夜，风雪，骏马，洛阳城。
马车绕过皇城，穿过黄道桥。狄仁杰在车内假寐，心中却并不平静，皇上、庐陵王、梁王、李秋石，一个个人在他脑海闪过，而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也在回忆的边缘重现。
越王之乱、扬州叛乱，这些事情已有结局，但远远没有结束。
就在狄仁杰困倦到快要睡着时，平稳的马车却猛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几声马嘶响彻寒夜，让他惊醒了过来。
狄仁杰感觉到马车先是快速向前奔驰，接着又慢慢停了下来，突然只觉得车身向下一陷，马车完全停住不动了。
“怎么了？”狄仁杰问道。
没人回答。
狄仁杰掀开马车的车帘，向四周张望。马车停在了天津桥的桥头，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风雪还在继续，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高大的重楼立在桥头，灯火在雪夜中摇曳。
忽然一只手抓到了狄仁杰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下车。
还没等狄仁杰反应过来，那人开口道：“不要乱动。”
这竟然是个女子！
狄仁杰突然被人从车上拉到风雪中，一时间睡意全无，但又不知当下发生何事，更不知身旁这女子是谁。
“你是何人？”狄仁杰喝道。
女子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那女子只是拉着狄仁杰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什么东西。
一阵风吹过，雪花被卷起，十几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黑夜里。
桥头两座高大的重楼此刻仿佛张牙舞爪的怪物，用微弱的火光烧开了黑夜，恶狠狠地俯视着狄仁杰二人。十几道身影背对着重楼，脚步平缓地前进着，一点声音都没有。
女子左手仗剑前挺，右手紧紧握住狄仁杰的胳膊。
那十几人身穿夜行衣，皆是右手握剑，闪着寒光的剑刃割风裂雪，重楼上的灯火照在剑身上，诡异的橘红色不断跳跃。他们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脚下发出微弱的踩雪声，仿佛被背后的妖魔驱赶着往前前行。
女子松开狄仁杰，手握剑柄，任由雪花落在她猩红的披风上。
黑衣人们右手拖剑，脚步又快了些，踏雪声中充斥着杀意。
女子剑出三寸，刃掠月光。
十几名黑衣人猛地一起冲出，身影掠过风雪，只一息间，便离女子只剩几步远。
剑鞘脱手，银蛇离洞！
三把铁剑同时砍在女子的剑刃上，一时火星四散，照得那双美丽的杏眼忽明忽暗。只听“咣”的一下，原本寂静的寒夜里响起了冷硬的铁器相击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续不断。
女子孤身一人，却能以一当十，铁剑轻舞，一次又一次杀退敌人的进攻，身体若游龙出水般潇洒自如，一边腾挪变换，躲避来剑，一边不离狄仁杰身边，时刻护他安全。
黑衣人虽然单打独斗不是女子的对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几个人缠住女子，另外几人剑锋直取狄仁杰。但女子身法了得，便是同时应付五六人，也并不受困。
女子不与刺向她的铁剑缠斗，只是一味闪躲，腾出手中的铁剑去保护狄仁杰，好几次黑衣人的剑锋离狄仁杰只有两寸，却都被挡了回去。
狄仁杰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并不慌乱，他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武功的老书生，莫说上前助阵，就是在这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剑下保护自己都不可能。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只是轻声提醒几句“姑娘小心”，余下的，便听天由命罢！
女子和十几人缠斗不休，手中铁剑或刺或砍，打的黑衣人毫无招架之力。
就在女子又一次打落刺向狄仁杰的剑锋的时候，几声怪笑突然在身后响起，只听到一个猥琐而尖锐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这小娘们还挺难缠的。”
女子挥剑转身，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揪住了狄仁杰的衣领，拔剑便刺。女子挺剑上前，挡住一剑，陡然间，又是一把长剑刺了过来。只见右边又有一头戴斗笠的健壮男子，左手秉剑，剑势凌厉干脆，剑法比那十几名黑衣人高出不少。
三人过了几招，未分胜负，而女子身后黑衣人突然齐至，几把剑一起刺向女子的后背，密密麻麻的寒光在黑夜里照得人胆寒。
女子俯身一低，身上的红披风振动了几下，几片雪花随之飘下。只见她突然转身，长剑一扫，“吭、吭、吭”的几声连续响起，兵刃相接处激起的火花竟闪成一条长线。
狄仁杰看情势险峻，高声道：“多谢姑娘相救，情势危险，姑娘还是先走吧。”
女子那双平静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紧盯着接连不断的剑光，又是几招下来，敌人始终近不了狄仁杰的身。
头戴斗笠的两人振臂挥剑，招式狠辣。女子横剑一挡，只觉得手臂微沉，一时击不开两把铁剑，双方进入短暂的相持。
又是一剑！
又是一剑突然刺向女子小腹，剑尖已贴到腰间的带钩。
情急之下，女子推剑向上，双腿发力，身体向后猛退一下。斗笠人只觉手臂一震，下一刻便已被推开。
那腰间剑锋步步紧逼，女子又是连退几步，就是这几步，已离狄仁杰有几丈远。
女子腰间剑锋忽然撤后，转身直取狄仁杰。
危急中，女子将长剑掷出，撞向了刺向狄仁杰的长剑。这一下撞的那剑尖偏了几分，持剑之人暗骂一声，剑身从狄仁杰耳旁蹭过。
十几名黑衣人突然上前，将手无寸铁的女子团团围住。
三名头戴斗笠的男子皆持剑指向狄仁杰。
“要活的死的？”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问道。
“杀了。”另一人冷冷地说道。
“你们取了我的脑袋，放了那个姑娘。”狄仁杰突然开口，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的慌张。
一名男子嗤笑一声，并不回答。
风雪越来越小，却也吹得女子的发鬓有些凌乱，那束发的红绳来回飘动着，在月光下显得是那么艳丽。
女子将右手伸出披风，细长的手指凌空一点。
一朵火红的花朵在空中出现，花苞开展，花容绽放。
女子中指又是一点，那花朵突然炸开，化作一团火光。黑衣人只感到身边的气温陡然升高，就连周身飘落的雪花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只见女子在火光中拽出一把长枪，如流星划过黑夜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名斗笠男子在惊骇之余，同时齐声道：“动手。”
十几名黑衣人一起纵身向前，但女子长枪一扫，众人便被杀的七零八落。
而另一边，狄仁杰的脖颈处三剑齐下，就在他闭目受死时，突然感觉被人向后一拉，再次睁开眼睛，只看见一名少年用手指弹开了两旁的剑刃，然后侧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正面出剑的敌人的手腕。
这少年便是张拂靖。
张拂靖掀开了敌人的斗笠，借着月光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面孔。
当下两人皆是一惊，齐声呼道：“怎么是你！”
面前这人正是宋胖子，而另外两人便是老鱼和刀子六了。
老鱼掀开斗笠，骂道：“他奶奶的，怎么又他妈是你这小杂种。”他想起今日酒楼种种，一时怒气难平，骂完便持剑向前，想要一剑砍死这令他频频出丑的臭小子。
刀子六一把抓住老鱼，对着宋胖子说道：“大哥，抓紧退吧。”
宋胖子看了一眼已经溃逃的黑衣人，不甘的点了点头，然后持剑离去。
张拂靖眼看着三人远遁，倒也不想去追，他望了望眼前的天津桥，桥上早已空无一人，而那名女子，也一并不见了踪迹，刚才的战斗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张拂靖转身对狄仁杰行了一礼，说道：“狄先生受惊了。”
狄仁杰连忙回礼，道：“若不是少侠出手相救，老朽早已成剑下亡魂，还敢请问少侠大名。”
“晚辈张拂靖。”
狄仁杰笑道：“今夜多谢张少侠，刚才那名姑娘，可是少侠的朋友？”
张拂靖道：“呃，实不相瞒，我也不认识那位姑娘。晚辈孤身一人，今夜前来实是受人之托。”
“哦？请问少侠受何人之托？”狄仁杰问道。
“晚辈受先生朋友之托，只是先生这位朋友奇怪的很，不让晚辈说出他是谁。”
狄仁杰心中好生奇怪，刚欲细问，只听见远处传来喊声道：“大半夜的，是谁在那里？”
听到喊声，狄仁杰忙道：“是值夜的金吾卫到了，少侠还是先走吧，若有什么事，可到尚贤坊狄府来找我。”
张拂靖点点头：“好，先生多保重，晚辈告辞。”言罢不再停留，转身向重楼处闪去。
几名金吾卫赶来，喝道：“你是何人，不知道现在是宵禁吗？”
狄仁杰道：“我是狄仁杰，深夜受皇帝召见，不料回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车夫去找人帮忙，留我一人在此。”
金吾卫闻言大惊，又见他官服华贵，皆叩首道：“下官拜见阁老。”
“好了，这夜深天冷的，还劳烦各位送我回去。”
金吾卫不敢违命，连声答应下来。
狄仁杰又扫视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看样子大雪快要停了。
“走吧。”狄仁杰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对着金吾卫说道。
金吾卫将狄仁杰护在中间，向尚贤坊走去，不一会就消失在黑夜里。
张拂靖站在重楼上，目送着狄仁杰一行人离去。云层已经渐渐散开了，月光一点点地倾泻出来，慢慢爬上重楼飞甍。
天枢上的火珠依旧明亮亮的，它是那么高，那么远，仿佛在很久之前，就挂在了夜空里。
就算是站在楼脊上，张拂靖也感觉不到有雪花落下，偶尔还会有风吹过，也只一会儿，就散了。但大雪已经铺了满城，从重楼上望去，天津桥、上阳宫、明堂，直到城外的邙山，无不是白茫茫的一片。
朱老板交代的事已经办完，张拂靖的困意也已袭来，他现在急着回到醉侯楼好好睡一觉，最好睡前还能喝上一碗热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转身，离开。
他愣了一下，和风雪一起，一起愣住了。
她站在那儿，双手背后，一动不动。乌云散开，月光倾囊而下，洒了她满肩。
张拂靖笑了，因为他看到她在对着自己笑。
她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第一次离月亮这么近。
这下了几天的大雪终是停了，风也停了，洛阳城里已经很久没见到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