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大红衣服是非穿不可吗?”
白岚扯扯自己的袖子,衣服很合身,只是白岚自己觉得别扭。
“掌门说,成婚都要穿红色,喜庆。”
洛陀帮着白岚把裙摆理正。
“不是,咱们都是非宿世之人,怎么还跟山下一个样了?”
“掌门说,我们是非宿世之人,但小师爷没有法名,不算正经的门中人。”
白岚坐了下来,拿起一块泥燕酥。
“小师爷,您应该吃这个。”
洛陀摆出一个盘子,上面是寸灵山的一些特产——素食。
“为什么?”
“刚才掌门供祭药祖的时候吩咐了要您吃先享汤果。”
“服了,幸亏他没有安排一个小儇陪我睡三天,仿古还仿上瘾了?”
“现在很多家都这样办婚礼。”
“很多?你们琮宛也这个德行?”
“我不知道男方,我姐姐出嫁时早上只能吃一些素食,等到晚上才能吃饭。”
“啊?我应该没有这种要求吧?”
“掌门没说。”
“那等会儿我去拿个酱肘子。”
“我去吧,掌门不允许您出门。”
“啊?”
“掌门说,怕新娘接回来时找不到你。”
“寸灵山就这么大,我能跑哪里去啊?”
白岚躺在床上,这是他最后一天睡这床了。师父收拾出一个新房,用来当新房。
白木也不是真名,白木也是法号,白木的本名是白卿棏。
也就是说,这门中,可以成亲的,真的只有至今没有法名的白岚。
“对了,谁替我接亲啊?总不能让石青往脸上扑粉扮女装吧?”
“喜娘是掌门的侄女,掌门昨天把她叫到山上,半夜和石青师爷一起去接亲了。”
“怎么说也是太子家的,他不亲自去?”
“家父昨日来信,圣上在今日亲自为郡主行‘抱上轿’。”
“这······不合礼法吧?”
“家父还说,圣上也要轿行,听说打算送轿七里。”
“不是······他要真的舍不得,就别嫁出来啊,整这一套给谁看啊?”
或许圣上爱孙女是真的,只不过这样过分的有些异常——他是做给方境院看的。
为什么?
···
花轿到门前,必须要有一个出轿小娘去接,小娘一般要四到五岁。
我们方境院最年轻的女弟子都已经十六岁了。
所以在山下请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花钱不多,脸圆圆的,很可爱,只不过画了所谓盛妆以后有些滑稽。
接新娘时我不能出面,要“假装躲起来”,让小娘来“请我”。
虽然感觉没什么必要,但是洛陀看得很死,我的确哪里也去不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小娘来找我,手嫩,软软的,牵起我的手,脚步零碎,像是雨临时的低燕。
我很顺从,跟着她走进院子里。
院子挂满了红灯,贴满了红纸,就连院子中央的天然青石也挂了个红色的黄符。
踏过院内的石路,我被领进正殿。
依照规矩,我站在左侧。
依照规矩?
师父坐在他一直坐在的椅子上,含着笑。
我在我的对面看到了方渚,拿着扇子,歪头看着我,笑的很隐晦。
洛陀不能跟在我的身后,他站在殿外,他的辈分进不了正殿。
殿的正中央,郡主站在光刚好照不到的地方,微微抬头,全场都能看到她的面容,清清楚楚。
十五岁的面容,又能有多清楚?
以规矩来说,白岚不可以看郡主,不礼貌,失了礼节。
可是,殿里殿外都是自己人——除了郡主自己以外——是啊——除了郡主以外。
她穿着黑色的纯衣纁袡,黑色丝质礼服,浅绛色衣缘,偌大的殿中,像是孤岛里唯一的萤火。
我们是孤岛——对她而言。
她是萤火——对我而言。
···
婚礼在黄昏举行,中午,我吃到了酱肘子,很大,请山下的师傅上来做的。
新娘在另一间我不知道的房间。
似乎隔得不远。
她穿着黑色礼服,只有圣上和太子可以着黑色之衣,自古而已,如今她却可以穿着黑色礼服,即使是婚礼,郡主也不可能有资格穿黑色,而且还那么合身。
即使是太子也没有那份权力让女儿着黑衣。
换而言之,这件礼服是圣上为郡主披上的。
我叹了口气,肘子有些吃不下,窝心。
不知她是否有午饭可以吃。
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免心疼,半夜被接走,千里跌宕,离开了金砖银瓦的皇城,离开了自己明明那么熟悉的家,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给我这个完全陌生的人。
一个未来一定会失望的人。
我这身大红色,怎么看,都讽刺。
方渚推门走了进来,微笑依旧。
“怎么了,当新郎这么不开心?”
他手里有一个礼盒,很大,要双手捧。
“什么?”
“何昊送来的礼物。”
“你看过吗?”
“还没有,他说有毒,只有药祖体魄知道解法。”
“你信他?”
白岚在桌子上打开了礼盒,黄色的,上面绣着黄色的杏花,系有红绳。
黑色的爵弁服,玄端,爵弁。
白岚默默盖上盒子,不快不慢。
方渚回头看了一眼门,又看向白岚,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
“私藏玄服够我死几次?”
白岚笑了,抬头看着屋顶,嘴角压不下去。
“百姓的话,杖刑二十,像你这样娶到郡主的,算半个皇族,虽然没有先例,恐怕要诛三族。”
“我是个孤儿,哪儿来的三族?”
话是这么说,白岚的脸已经白了,还没缓过来。
黑色是王的颜色,这颜色只可以在圣上和太子那里出现,在别的地方出现,大小都是个罪。
“他送这个是什么意思?转移赃款?”
“不对,他又不傻,不可能送你去死的。”
“所以呢?”
“圣上是太子的时候,娶皇后时,皇后也是玄服;太子娶亲时,太子妃也是玄服;你穿玄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你想,郡主即使是九翎之命,也是嫁出去的丫头,不可以穿玄服,但是圣上却为郡主穿上了玄服,为什么?这应该是圣上在暗示你。”
“暗示?应该?这是砍头的事好吗?”
“何昊是丞相之孙,也不可能搞到玄服,所以这玄服不是何昊送你的,是圣上特许给你的。”
“所以呢?我总不能真的穿这个吧?”
“如果我们猜对了,你不穿,就是打圣上的脸,圣上不会让你好过的。”
“别我们,只是你在猜,如果错了,我一个脑袋可止不住事。”
“那去问问郡主?”
“她不会知道,如果你猜对了,圣上为什么让丞相之子来送?因为他抓住了我们的心理,参加婚礼的人都是自己人,大家都知道我穿玄服,会天然以为是圣上默许——但是如果是你,你会把这个猜想传出去吗?不会,只有傻子才会传出去。也就是说,我们承蒙了皇恩,我们知道,圣上知道,别人不知道。而且是丞相之子偷送来的,不是圣上明面上来送——圣上要的是我们的忠心——他要的是一句话决定我们的生死——在他想的时候,我们承蒙皇恩,要为圣上做任何牺牲——同样,在他想的时候,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死——他想完全控制寸灵山上下。”
白岚把筷子插进猪肘里,猪肘炖的很烂,白肉均匀。
“可是圣上为什么这么做?方境院本来就是圣上的手下的,何必多此一举?”
“不知道,可能是为他自己杀我们找好借口,堵住别人的嘴——也有可能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让别人发现他为什么这么做。咱们的圣上年纪很大了,心里藏了太多东西,而且身居高位,我们不知道他想什么,更不知道他要什么。”
“可是,郡主是九翎之命,如果真的要杀你们,随便找一个皇孙就好,何必让郡主来?”
“所以,杀我们是最后的手段,圣上还是要让我们按他的心意办事,让郡主来,是为了他故逝后,我们可以按太子的心意办事。”
白岚闭上眼,叹了口气。
“但这都只是猜测,究竟如何只有何昊知道。”
“那你要穿吗?”
何昊远在皇城,根本没有办法联系上他。
“我要穿吗?”
我要穿吗?
白岚把手放在了玄服上,采用的是轻衣蝶的丝线,手感丝滑,几乎感觉不到缝隙。
“其实,如果圣上真的有求于我们,我可以不穿,那样他就要再做类似的暗示给我们,等他的态度更明确以后,再接受这暗示或许会更稳妥。”
“有道理,但是——圣上怎么能确定你穿没穿呢?”
“说明,我们之中有卧底。”
“我们之中?有没有可能是和你拜堂的人呢?”
“郡主?”
“你别跟我说,我们怀疑了一圈,你都没有想到郡主身上,她才是和圣上最近的人。”
“可她还是个小孩子,一直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当卧底太容易露馅了。”
“你?怎么回事?圣上根本不需要卧底,他只要知道你穿没有穿玄服就可以了。”
“有道理。”
白岚抬头,眼睛有些酸。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好难选。
药祖体魄的命格都这么多灾多难吗?怪不得都活不长。
郡主的侧颜忽然浮现在眼前,金色凤冠上的红色宝石在幻想中闪亮,像是雨天里最显眼的大红花——郡主是被红花挤在角落的那朵白花。
“算了。”
白岚苦笑了一下。
“算了?”
“还是穿上吧。”
至少,等下我要站在的,是她的身边。
···
婚礼在黄昏举行,内容繁琐,仪式奇怪,我和郡主像两只提线木偶,依照几个话密的老婆子东敬一礼,西敬一厢。玄服很合身,郡主很漂亮,猪肺和髓骨不好吃,黄昏很漫长。
人生大事。
所谓人生大事。
一件鲫鱼都要准备十四条的人生大事。
大家都很开心,或许只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太无聊了,听到远方的鞭炮声的余震就感觉自己对这份婚姻的幸福有了责任——谁对幸福有责任——没有。
大概很晚了,我和郡主在前一天刚刚布置好的新房中,她坐在床上,我坐在桌前。
桌子上放着被切成两半的葫芦,在刚才,我和郡主用它们喝了酒,叫做合卺,象征合二为一。
药祖体魄——根本喝不醉。
郡主坐在床上,微微侧头向这边,但又没有看过来。
我从怀里掏出昨日买的紫蚌笄,把嘴里的肉酱和咸菜咽进肚子里以后,才拿给她看。
“昨天挑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想今天送给你来着。”
“千年紫蚌。”
她用双手接过紫笄,眼睛里倒映着淡淡的紫色。
“对,做成了鹿角状,挺特别的——我觉得。”
“我父亲也有一对,他和我母亲一人一支,一摸一样,我之前也······”
说着说着她的脸红了起来,捏着紫笄的指尖微微发白。
低头看着紫笄,什么也没再说。
“这次来应该没带太多东西吧?明天带你去山下逛逛,买些东西。”
“哪里有新媳妇第一天就出门的道理。”
她把紫蚌放在腿上,低着头说。
“这样吗?那我留在山里陪你。”
“不用,你想去就去。”
“算了,去哪儿也不怎么重要,都是陪你。”
恐怕,今夜会很长。
依照旧例,房内的烛火燃尽,新人才可以睡觉。
此时,蜡烛还很长,光晕很小,一环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