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争论仍在继续,付政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
付政用力地揉着肿胀的太阳穴,突然眼前一亮,书房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门已被太监推开,刺眼地阳光洒进屋内。
付政刚刚准备怒吼,自己进来前已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开门。吼声还未冲出胸膛,倒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
付政的妻子辛婉此刻正站在门口,阳光从背后射来,为她镶上了一道金边。
辛婉缓慢、庄重地走进书房,直到木门在她的身后重新合上,众人这才看清她的样貌。
辛婉头束高髻,正中插着一只纯金的步摇,那步摇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凤凰的尖嘴向外伸出,嘴里衔着一条金链,金链的下方坠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太阳吊坠。她的额头上同样金光灿灿,八个圆形的金箔花钿反射着墙角的烛光,让她圆润的脸庞整个笼罩在暖黄色的光晕之中。
辛婉穿着整套皂色衮服缓缓走来,那衮服从上到下都用金丝和红线绣满了火焰和太阳的图案,太阳自烈火中升起。
付政看到这样盛装打扮的夫人,惊讶地嘴唇微张,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辛婉自从生下女儿付莹之后,日渐肥胖,从九年前的新年祭祀开始,她就不再着这套衮服,说腰身已经不合适了。后来,她更是胖到走路都必须由两位太监搀扶,那之后,付政再也没有见过辛婉戴这沉重的金步摇。
但今天她却戴上了,没有太监的搀扶,辛婉双手平举着一枚龟甲,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上座的付政。
从门口走到付政的案几前,一共二十步,辛婉的手臂已经抖的厉害,汗水划过金箔花钿已经到了她的下颌处,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辛婉收敛心神,感觉已用尽了一个月的气力,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步。
先前跪在案几前的付业在堂嫂进门时,已身形利落地闪到了一旁。
辛婉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缓缓拜倒在付政的案几前,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出疲惫,“主公,彭公公走后,我即刻取出这枚百年神龟龟甲,进行占卜。”辛婉将平举的龟甲向前一伸,“结果显示,出兵大吉。”
内侍总领段让早已碎步滑出,来到了辛婉身边,弯腰伸手恭敬地接过辛婉递出的龟甲,又迈着小碎步快步走到付政的案几上。将龟甲轻轻放下后,段让又迅捷地回到辛婉身边,用力地将肥胖的夫人搀扶起来。
段让听到自己的后腰发出轻微地“咔嚓”声,但他仍然用力撑住了辛婉的身体,将夫人缓缓地扶起来。
付政拿起仍有余温的龟甲,翻来覆去的看着。
其实他看不懂,虽然自己年少时在官学中也有祭祀、占卜、秘术这些课程,可那课程实在太过高深无趣,付政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欲睡中渡过。而且当时的他想着,等到自己继承爵位的那天,自然会有位精通此中奥妙的夫人担任奭国的大祭司,自己就不必精研此道了。
付政现在的夫人辛婉,正是奭国的现任大祭司,而辛婉本人也确实是精通占卜术的高手。辛家先祖是盛国开国皇后姜氏后人,而姜家是盛国最有名、最厉害的占卜世家。
但付政不敢轻信面前这片龟甲,他将其递给了右手边的刘白羽。
刘白羽从坐垫上起身,弯腰躬身接过付政手中的龟甲,拿在手中细细查看。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刘白羽说道,“确是吉兆。”
辛婉已经站得有些累了,看了一眼刘白羽,大声说道,“是大吉。”
付政没有接话,左手轻轻一挥,示意刘白羽将那片龟甲递给付杰查看。跪坐的刘白羽双手上抬,本想让段让将龟甲递过去,但段让谦卑地对着刘白羽笑着,轻声说道,“刘侍中,劳驾。”
老太监段让的腰身疼痛感已经越来越明显,但仍用手臂扶着辛夫人,他能够感觉到辛夫人压在自己手臂上的重量越来越大,不敢撒开手去,只得又暗暗提了一口气。
刘白羽双手将龟甲递给对面的付杰,付杰接过,看了两眼。又用他那慢悠悠地口气说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每逢战事,都会请大祭司进行占卜。后来这天下战事越来越多,龟甲也越来越贵,更有些许占卜结果和战事胜负不一致的情况发生,慢慢的,这战前占卜的仪式也不再是必须了。”
付政对于这位爱讲历史的老叔父也有些不耐烦了,轻咳了一声,算是催促。
付杰会意地笑了一笑,却仍是慢悠悠的语调,“不过这夫人既然帮我们问过上天了,是大吉,那我们就要听从。”
辛婉对着付杰感激地一笑,又回头看着坐在黄缎屏风前的夫君付政。
付政将视线与辛婉的眼神错开,“两位也看看。”
龟甲在浊官出生、从未进过官学的邓为和卢琳手中传阅了一番,最后到了付业手中,邓为和卢琳自然是看不懂的,便都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付业。
付业也看不懂,恭敬地双手将龟甲放回到付政的案几上。又是“扑通”一声,跪在辛婉旁边,叩首说道,“属下认为,应当出兵。”
付政抚摸着那块龟甲,手指划过每一道裂痕,眼神越过站着、坐着、跪着的众人,嘴里吐出两个字——“出兵。”
书房里的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卢琳和段让的眉头却紧了起来,卢琳是可怜奭国的百姓又要被卷入战事中,段让则是担心自己的老腰。
“邓为留下,其余各人去准备吧。”付政说道。
付业听到这个吩咐,明白此次出征又是邓为领军,眼中充满不甘地抬头看着堂兄。付政和他一对视便明白他心中所想,“你的职责在奭国,守好后方。”
“除了偶有北方来的流民惹事,承平日久的奭国哪有什么上阵杀敌的机会?”付业心想,但面上不敢表现任何不满,行完礼便和段让一起扶着辛婉退下了。
众人离开之后,付政对跪在下首的邓为交代道,“你此次领兵,切忌冒进,先观望局势再说。”
邓为问道,“主公,我们到底帮哪边?”
付政沉吟道,“哪边都不帮,如果天佑盛国,真的能够击退那颜部,你就跟着盛国军队走上两步,抢上几匹战马回来。如果不幸,我们也没必要和那颜部的铁骑正面冲突,这天下的诸侯都等着,等我们去给他们试一试,那传说中砍人如割草的弯刀到底有多快,我们大可不必做这出头之鸟。”
“属下明白。”
邓为眼中仍有几分疑惑,“既然两边都不想帮,又何必出兵呢?岂不是白白浪费粮食。”
付政看到邓为的眼神,已明白他的疑虑,又解释道,“刘白羽有句话说的对,我们先出兵,就能堵了这天下悠悠众口。将来......”付政顿了一顿,“将来,我们便是这天下唯一的正义之师。”
邓为颔首,行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