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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冥海(1 / 1)

夜晚,中州上京。

虽还有几天才到中秋,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各官家商贾都通知了下面要早些准备,于是华街彩灯,芝兰玉树,有文人纨绔们在雅肆青楼中放声高唱,也有的商人武夫混迹于酒楼赌坊,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豪奢的铜臭,热热闹闹的却也不错。

城东南的一处占地极广的院落里同样灯影连绵,一片过节的氛围,只是其内的声音少了许多。也许是天色已晚早就睡下,也许是三五成群约好一起去闹市寻点乐子,这片华奢却又显得有些静谧的地方便是“冥海”的总部了。

作为近二十年中无可争议的江湖魁首,冥海在三十年前还只是威州偏远地界的一处小小武馆。

当年老帮主刚从行伍中退下来,回到老家镇里挂了块“崇武堂”的牌子,组织些小有名气的江湖老手教贫苦人家孩子们习武送镖用以维持生计,只可惜在一次亲自押镖中遇了贼人,再也没能回来。

因疾而失去娘亲的崇武堂少帮主如今又失去了父亲,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在出来后的几天里,用极低的价格快速变卖了崇武堂的房子地契,给了每个还在任事的人一笔银两后解散了崇武堂,带着剩下钱,混入了茫茫的人群,一走就是三年。

没有人知道这三年里他做了什么,后来的好事者只找到他在崇武堂解散前与从越州幽刹谷走出再入中原江湖后的记录。

之后的东西当事人感触应该最深,不过我们说起来倒是简单了。重建崇武堂,杀人,没死成,招人,继续杀人,继续没死成,继续招人。从小门小派,中门中派,到最后无间寺,明焱楼,麒麟宗这些要么人少但是超然的隐宗,要么是与国共荣的真正巨物。而等杀到最后,浑身是血的少帮主抹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巅,身下是多到将整座山都洇黑的血流,他平视看向另外一座山的山顶,泛着紫金色的光。

另一边那个身着龙衣的男人色厉内荏与他对视,他狂妄大笑,扔刀出去插在男人的身前,随后一步步走下了血山,那把插在地上的刀左右晃动,蹦出的血滴打红了男人的白靴。

自那天起,江湖上多了一个叫冥海的门派,多了一个叫暗主的称呼。暗主带着他的人浩浩汤汤进了上京城,黑云在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同时笼罩了江湖与庙堂……直到一年多前,暗主暴毙于紫心殿的消息传遍了天下,不到半月,他年仅二十四岁的大弟子左颢玄承暗主之名,做了冥海第二任的掌权人。

此时冥海总部院落的偏处,一栋书房样的房间向外发出灯光。

“暗主,早点休息吧,这都丑时了,您每天就睡一两个时辰身体遭不住的啊。”

身着缎衣的老奴端上一壶新茶,清亮的茶水倒入釉白的茶盏中,很快飘散出淡淡的弥香。

“嗯,马上就弄完了,于叔你不用一直等着我,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的身子自己都知道,没多大事,于叔你年岁大了,更要休息,我最近有事帮不上忙,门里其他事情只能麻烦于叔你多费心了。”

“唉。”

姓于的老管家知道劝说不动,随后弯腰退出了房间,门扇闭合发出声音,没有打扰到几案上罩住的烛光。

窗外偶尔有“咕咕”声传了进来,桌前人笔耕不辍,墨与纸交接勾勒出婉转又不失风骨的瘦金,等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将其置于笔搁,灯光映在他的身上,显出那双好似蕴着湖泊的清澈眼眸,卓逸俊朗的丰姿下散发的气质如玉般温润,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身后的长披滑落在凳子上,泼散开瀑一样的白色长发。

男人伸手拿起桌上的瓷盏,里面早就凉了的茶汁有些涩口,他抿了抿,然后从里衣掏出了一张纸条,是晚饭时分由信鸽送到的,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可每次看他的嘴角都会扬起笑容。

纸条内容简单,是说武朝最大的钱庄永通最近收到了一个走西域的老汉送来一张不光有着武朝,还藏印有冥海标识的钱票,掌柜怀疑它的来历便通知了冥海当地的分会。经过询问得知,那张钱票是一个跟着商队从西域回到中州的年轻人给的,姓王的老汉还特意提了那年轻人救商队于黄风中的事情,分会的高层们没听说冥海还有此等高手在西域活动,觉得事出蹊跷不敢妄断,便毫不迟疑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了上京城。

“师弟,好久不见,不知这次回来是否寻到了你说的日出与日落,我和小焕都很挂念你,真想这次中秋你能回家看看。”

仅有一人的房间里响起说话的声音,但紧随其后传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唉,不过我没把你回来这事告诉小焕,怕他空欢喜一场,也怕他去寻你惹你纠结。如果实在讨厌这,不想回来的话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毕竟……这里留下太多记忆与悲伤了。”

房间内的人影绰立,从外面看,那黑色的轮廓保持看信的姿势良久,才默默熄了烛光。

树影幢幢,时节如流,一转眼来到了八月十五日当天,中秋佳节。

中秋是大节,因其恰值三秋之半故此得名。自前朝起,中州一带便大兴中秋赏月之风,且已经有了向四方蔓延的趋势,经过时间的浸润,到了武朝开国时,除了实在偏远的地方,王土之内各地以月有关的类似诗会,曲会,游园赏月这种活动已是屡见不鲜。

而作为国都,同时也是玩月之风起源与发展最盛的地方,上京城很好的发挥了自己帝王家门面及国家的文化中心用以决定整个天下流行导向的作用,随后又经历了武朝建朝后两百多年宣传,如今的中秋风俗之多,趣味之高,俨然成为了武朝除元日外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傍晚,都城内长街的集会早早开了起来,花灯从东头挂到了西头,此时还稍早一些,只有出摊的小贩与已经吃过晚饭,迫不及待早早过来的孩童,等再过一会月亮升到梢头,这座城市的繁华才会淋漓尽致地展现,持续整夜,笙歌艳舞,谓之华奢的巅峰。

城外的官路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趴在纯黑色的骏马后身,闭着眼脸贴住马背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她右手攥着一袋桂花糖,凌霁拉着缰绳一路走过来,看着那没抓紧的袋口一颗一颗往出掉东西,又看了眼在马背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的女孩,想着等会还是重新给她买一袋好了。

“哥哥,你也想进城里去吗?”

女孩感觉马儿停了下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瞥到上京城的雄伟城墙,青黑色的砖石下人显得是那么渺小,有种即将压下来的威势,吓得她立刻又伏了下去。

佳节里城外也是一幅热闹景象,朝廷那边怕人多容易出事,于是限了出入城门的人员,许多为了赶上中秋这一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摊贩们没有资格进不去上京,便在城外做起了生意,即使规模和品类都不如城内,但逢此节日,赚上点钱也是不难,这女孩的父母便是其中的一员。

“不知道,你呢?”

“嘿嘿,我老想进去看了,据说里边全是好玩的,可我爹娘每次都只有过节卖东西的时候才带我过来,然后一过节城里就不让进,气死我了。”

她感觉姿势不舒服,睁开眼换了个方向趴着,从这个角度稍微向前望去,正好能看见凌霁的后脑勺。

“小时候去看过,印象里确实挺好玩的,后来有几年不在上京,等回来的时候年龄也大了,事情也多了,慢慢的就不想去凑热闹了。”

“欸?哥哥你是京城的人啊?”

女孩咻地坐了起来,眼中泛着亮光,可还没等到凌霁的回答,她看了身侧的高度,双手又慢慢滑了下去,紧紧贴住马背。

“算是吧,在这住了好长时间。”

“那哥哥你一会是打算进城回家过节了呗。”

“不回了,今天就过来看一眼,等会要去威州那边。”

“哦。”女孩的语气中明显有些失落。

凌霁回头看了一眼,女孩的背影小小的,黏在马背上,他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她也在看着自己。

“不坐起来看看?要不明天睡醒起来要后悔了。”

小脸在马背柔顺发亮的黑色毛发上蹭了蹭,摆出摇头的架势,可过了一会,又点了点头,然后没要帮忙自己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子,也不看两边,只瞪大眼睛盯着前方。

凌霁把马缰递给他,二人站在楼门侧看了一会,之后反正没打算进城,便离开城门口往来时的地方去了。

身侧这匹叫墨明的良驹是和凌霁一起长大的,真正的千金难求,极通人性,凌霁从西域回来去马厩取马时,那个马场主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年多时间里如同怪物的东西怎么见了这男人就好像待嫁的小娘,眼中含的全是默默柔情。

返回路上女孩见口中的马儿走的平稳,紧绷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放松,手中偶尔抖两下缰绳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马蹄便配合着小跑两步,惹得她嘿嘿笑了出来。

“哥哥。”

女孩紧紧抓住绳子,看了眼身后的城门,很快又扭了回去。

“嗯?”

“城里好玩的都有些啥啊?”

“嗯,有好多,像什么灯谜啊,杂耍啊,面具,孔明灯啥的,好吃的也有不少。”

凌霁想讲的绘声绘色满足一下女孩的好奇心,可是他想了半天,除了记得当时觉得好玩的心情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说的东西了,于是只能干巴巴蹦出几个名词。

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感觉到,有许多记忆甚至一些绝不该忘记的东西从那件事以后,渐渐流出了自己的身体,一年多前他以为离开这里就能重新找回失去的东西,可再次回来才发现,情况好像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凌霁看着女孩即使他这样干巴巴地说也揣着月光的眼睛,几十年里头一次,自己有了闪躲的想法。

就这样,男子牵着马,女孩在马背上四处张望,沿着官道一路走了回去,期间凌霁不知怎么话多了起来,跟女孩聊外地的风俗,聊奇异的志怪,哪的烤羊肉最香,哪的传统美食给他吃吐了,临走时,又买了两大袋桂花糖塞到女孩的手里,而后挥手告别。

萍水就是这样,两条线相交于一点,然后越离越远,再也碰不见面。凌霁等会会骑马前往威州,女孩继续随着父母,一年复一年,直到自己可以独自进到上京城的那天,然后亲眼看见这座天下第一城的火树银花,事情本该是如此的。

但凌霁牵着马孑然一身,在欢闹的人群中却好似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一般,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扇漆着赭红的门前。

上京城不设宵禁,城门在今天会这样敞开一夜,看着熟悉的路,熟悉的墙,熟悉的人来人往,却蓦地感觉到害怕,怕遇见,怕错过。在城里的时候拼了命想逃出来,可如今仅有几个想见的人,却也都在这里面。

这时的一个选择,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无缘。

“要不明天睡醒起来要后悔了。”刚才他是这么与女孩说的。

身侧马儿把头伸了过来蹭了蹭他的胳膊,凌霁转身抱住它,理了理油黑的鬃毛。

“墨明,才一年多你应该不会忘了白夜吧,我们去与他们最后道个别怎么样?”

四蹄来回踩动,温热的鼻息打在凌霁脸上,有点发痒。

“哈哈,走吧,我们回家。”

“对了,顺便带个人去夜市玩玩,真是好多年没看这些东西了,自打和左师兄他们闯江湖回来以后,总觉得自己想的很多,却越来越无趣了。”

说完这句话,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右手叉腰,左手扶住马身抬头望向城门。一阵风吹过将光影打散隐去了他的表情,那道背影凝视着上方刻印出来被灯光照的通亮的上京城三个字许久,好像回忆起了当年他与师兄弟一人一刀,策马出城闯江湖的那次回眸。

“花灯,月饼,舞狮,桂酥……”

前头爹娘正在给游人推销自己手工织的香包,偶尔有铜板碎银入袋的声音,他们略显疲惫的脸上便露出笑容。女孩坐在后头一口大木箱子上,双手撑着一边看向上方的天空,一边嘴里嘟囔不停,天上的月亮很大,也很亮,温温柔柔的。

可肩膀上突然被谁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掉了下去。

稳住身体后,绷起小脸刚要发怒,却在看到那张刚分开不久的脸,笑了出来。

凌霁也笑,伸出拇指指了指城门。

“走,带你进城去玩。”

女孩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圆形。

“嗯!”

随后她重重点头,眼中的黑色像是最纯净的黑晶,闪着令每个人都会共情的欢悦。

几年后,在事情全部尘埃落定的回忆中,凌霁突然想到有那么一刻,是他从九岁被暗主接到冥海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身上的枷锁解开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席卷了他。

他说现在每天醒来都会自问,如果当时自己做得再好一点,武功再高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几千日夜里无数次的寻问中他却一次都没有后悔在那天晚上领着一个女孩儿,冲进了在中秋夜连亭台花榭都被镀上一层赤金的那座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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