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跟上,跟上。”
凌霁一把抓住身旁被挤得差点摔倒的跟队,将他提直身体后拍了拍肩膀示意他继续前进,随后冲后方的队伍大喊。
从他来到前排维持秩序开始,商队的人们已经跑了许久,都大概琢磨出要发生什么事,一个个用出了吃奶的力气,身边的驼队发现自己跑不开这群人,便也撒开蹄子与之一起狂奔,冀望着能快点离开这片区域。
但很快,人们的心情就从茫然到彷徨,最后发展为了绝望。
“快看!”
队伍里有人怒吼,带动了周围一片人冲他指着的方向望去。
凌霁同样抬起了头,皱起了双眉。
在视线的最远处,一道似毛笔沾了粗墨划出的黑线横在沙漠与天空的中央,带动着上方一片的天空都有些阴沉,视野中,那黑线肉眼可见变得粗壮,犹如展开翅膀飞扑而来的雄鹰,滚滚而来的压迫感即便是还在远边,也让人的耳边幻出风沙的轰鸣。
“是……是黄风!”
又是一声嘶吼,不过说是吼倒不如说是被人掐住的嗓子后用力喊了出来,尖锐扭曲音调还以为是哪个嗓子倒了的戏角。
但无论是什么样子,这一声都点燃了人们心底的防线。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一点一点,由小及大,最后化为了无法控制的躁动。
刚才还有序的长队瞬间向四方散了开来,从第一个解开骆驼拴在车上的绳子骑上它奔向远方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手忙脚乱解开绳子然后骑着骆驼从凌霁的身边穿过。
而那些没有被解开绳子的骆驼看到这一幕也发了狂,带着板车横冲直撞,几口黑箱子被甩了下来砸在沙地上,好在封口很紧并没有被摔开,跑路的人看见没有在此时研究开锁的兴致,倒是没有在火上再添一把油。
人群的呼嚎,骆驼的长嘶,车辆碰撞的哐啷与箱子里宝石撞击的清响爆发出来,互相影响最后融合成了一种名叫混乱的声音在凌霁的身边炸开。
凌霁并非是没见过老王所说的黄风,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清楚这次遇上的是何等天威。远在天边都有这样恐怖的势头,真不知被赶上到了近前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向身前越来越混乱的队伍,放弃了老王让他维持队伍这件事,叹了口气,迅速调转驼身挤入了向同一个方向狂奔的人流。
逃命之时,周围驼蹄扬起大量的黄沙,凌霁抬起手臂挡住前额却依旧挡不住拼命往眼睛里钻的沙尘,而当脑中的想法只剩下一个字,在随大流的嘈杂与困苦中,他的思绪却突然飘散。
那是小时候他们与那个男人去郊外踏青,他看着前方的云离自己很近,跑啊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就问那个男人。
“有人能追得上云彩吗?”
“当你能跑的过风的时候,就能追上云彩了。”
那个男人回答。
谁知多年以后,在自己早已忘记那天除了这句话以外一切的此时,却被动的得到了一次与风赛跑的机会。
天空暗了下来,犹如越州在最大雨季里堆积了几日的云终于遮住了日光,而这次遮蔽光芒的是万亿颗被狂风卷入天空的沙砾。生与死,也许大家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等最后“黑云”压过头顶答案揭晓的时刻。
凌霁将身下骆驼的速度放慢站定,此时此刻这匹骆驼倒是温顺了不少,不过也能理解,道边有不少成员与骆驼已经放弃跪倒在沙子上向远方朝拜,而它至少还有凌霁这最后一个依靠。
长叹了一口气,凌霁从骆驼身侧跨下,拍了拍它的脖颈以作告别,然后朝着滚来的洪流走去。逆行的身姿在铺盖而来的风沙与人潮中既显眼又普通,他一步一步走过身边的一切,腰间的长刀蛰伏在刀鞘,伴有隐隐的凶鸣。
就这样,凌霁越过了所有人,终于与那片黑幕碰面。
他看着前方那吞噬而来的风暴,无数沙砾被卷到天空,随后于天际混沌的漩涡中螺旋向下仿若巨龙披挂着黑色的浓厚云甲探出他的头部与爪牙,眼前是狂风携卷着无数的黄沙吹过,耳边传来狂风的呼啸与人们被掩盖住若隐若现的哀嚎。
老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在死神的压迫下再无人有保持秩序的理智,很快,他便看到那连接天地的漆黑风柱已经形成四条之多,每一条都如同房屋般粗壮并且还在继续吸纳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已经很清楚在那黑色的巨龙袭来之前他们已无赶到囚木崖的可能,而不到囚木崖,在这广袤的沙漠中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笑了笑瘫坐在地上,如同之前那些明知不可为后跪在地上的骆驼,只等着不久之后的天地的审判。
不过很快,漫天黄沙里有一道隐约的人影向自己走来,虽然看不清容貌,腰间的刀倒是好认。
“凌公子是好福气,我走了半辈子西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黄风,你这才第二次就看见了。”
待到那人走近,老王开口,隔着一层厚厚的白纱,能听出老王语气中的轻松。
“呵,是啊。”凌霁笑着回应。
“天地之威啊。”老王感叹,“终究是人力不可及的东西,不知道老子这一死是不是真要十八年后才能再回来看看,不过也好,那个时候我四个娃估计也都成家立业了,这中间眼不见心不烦,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风沙刮过,老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凌霁的耳朵,却依旧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落寞。
“嗯,苍天黄地本就是天道,八百年前李氏所提出的道也好,术也好,终究只是借势罢了,即便翊剑霸刀之流讲究以技入圣,也逃不过天道的束缚。”
“那……凌公子愿意和老头子我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老王听不太懂,但在这个时候也不用深究了,他伸手平了平身旁的沙地,却很快又被吹的凸凹。
“还不急,我想试试。”
依旧是平淡的声音,随后也不管老王能否在狂风中听清,转身离开,那道白衣身影在老王的目视中很快便消失在能见度极低的风沙里,再也不见。
前方,黑色风暴的潮头。
“呼~”
走出十五六步,凌霁长舒了一口气于前方的沙地中站定。他握刀的左手下压,随着缓慢却平稳的出鞘之声,那把给人以陆地蛟龙一般狠戾的长刀终于完全暴露在了空中。
他闭上眼睛双手持刀,挺直躯干侧身岔开双腿,刀尖垂于身前,四周飞舞的流沙击在刀身上发出声响,却很快随着飘逝的风流向远方。
“昆玉闻道碎,化我长生天。”
凌霁不紧不慢,清晰的声音从嘴边响起,又被卷入尘沙。直连天空的旋风在他的前方交错将周围茫茫多的空气吸走,上下四方的黄黑中,他身着的白色纱袍好似旗帜胡乱舞动,可那道身影还是如定海神针一般立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吐字未停。
“息绝,刀斩佞”
“犹疑失真诠。”
念及尾句的每个字,凌霁语气都更重了一分,到得“诠”字落口,他突然睁开双眼流溢精光,面对着前方的无尽黑暗大喝一声,体内气息流转升腾,攀至高天,手中唤做“息麟”的长刀随以手臂的挥动划出优美弧线立于他的头顶,在江潮终于撞上堤坝的瞬间,奋力斩了下去。
那一刻,后方不远处坐在地上不知是被沙子迷了还是别的什么而模糊双眼认不清前方的老王仿佛看见一条白龙穿破汹涌而来的黑色幕障从地平线笔直地升了起来,精矫的雄姿下甚至伴随着瓮鸣的龙吟,白龙游过的身后,裂开令他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