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凝走出苏宅,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进了另一条巷陌。
福禄巷巷如其名,聚居的都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街道两侧都是漆红的朱门和高高的院墙,与贫苦人家扎堆的泥瓶巷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巷里占地最广的一所宅院是李府,门口摆放两尊等人高的石狮子,威严肃穆十分神气。李府的实际主人是掌管神庙香火祭祀的李婆婆。
镇里如山神祭典、人命官司之类的大事,都在神庙里议定,而邻里纠纷之类的小事,多在李府里决定,但无论是在神庙还是李府,都是李婆婆说了算。
李婆婆耄耋之年,仍精神抖擞,因为习得一门请神之术而被山神指定为神庙庙祝,也因此被小镇百姓敬重,逐渐成为小镇里大小事务的话事人。
福禄巷的街道上鲜有行人,更不可能会有牛羊等牲畜经过,两侧高深的院墙内,时不时传出孩童的吵闹笑声。
几声狗叫在街道里突兀的传开,似狼嚎,夹杂着粗重的咀嚼声、喝骂声。
孩童们的笑闹声瞬间消失,甚至有稚童被吓哭,但哭声并没持续多久,好似被大人捂住嘴巴。
街道寂静下来,许凝路过李府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道黑影,拦在面前。
那黑影立住,赫然是一条半人高的墨黑的狼犬,不知刚吃过什么,嘴边须发上獠牙上都沾满猩红。
狼犬恶狠狠盯着许凝,目露凶光,呲牙咧嘴地低声吠着。
许凝顿停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经脉里的蕴藏的灵气疯狂涌动。
如临大敌。
这正是当时在许家门前,在数十人的见证下差点将许凝咬死的那两条狼犬之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许凝压抑着怒火,那狼犬的爪子来回摩擦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
“猘子,莫要伤人。”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的跟出来,在狼犬旁边站住。
狼犬顿时便乖巧起来,收起瓜子伏在那人脚边,还不停的舔舐着那人的小腿。
“小兄弟莫怕,有我在,他不敢咬你。”
借着淡淡的月光,许凝看清那人的长相,是个面皮白净的公子哥,眉眼细长,虽穿得素朴,但难掩那种不事劳动的慵懒的贵气。
“这条狗叫猘子,我养了他好几年,还是不通人性,刚刚又咬了我一口。”那公子哥自来熟般的介绍着,神情却分明有些痛苦。
许凝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有个血淋淋的缺口,而这条罪魁祸首的狼犬,正舔舐着还在溢出的鲜血。
“不妨事,我婆婆医术很好,很快就能治好的。”
那公子哥兀斜着眼上下打量许凝,似是终于认出来,便玩味的笑了笑。
“嗯。”
许凝神色冷峻,左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以便能随时猛冲上前。
当年与两只狼犬的搏斗,让他几乎濒临死亡,而他一直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放出的狼犬。
如今狼犬的主人就站在他的眼前!
“哎,你叫许凝是吧,我叫李乐辰,小时候去你家的瓷器铺买过瓷器,见过你几回,你家的瓷器铺还开吗?”
许凝听出了李乐辰的明知故问,和不怀好意的挑衅,冷声道,“管好你家的狗,别被人砍死扔沟里去。”
李乐辰很放肆的笑了起来,脸上仍克制地保持着和气的表情,“你怎知道我之前还养过一条狗,被人砍死扔沟里去,不过我又将尸体捡回来,全给猘子吃了。”
“是吗?”
许凝猛地上前一步,“猘子的尸体,你打算给谁吃?
伏在地上的狼犬便猛然站起,毛发瞬间竖起,轮到它如临大敌了。
“我啊,我最爱吃狗肉了。”
李乐辰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疯魔般的笑着,拽住狼犬的耳朵,将狼犬拖回深宅大院里。
大门一锁,便有个美貌妇人端了殷红一碗肉汤过来,是李乐辰前不久刚娶的妻子柳蔓蔓,眼神怯懦,又有些心疼,“乐辰,先喝碗汤吧,别伤了身子。”
李乐辰脸上的和气骤然消失,表情狰狞起来,端起汤碗砸碎在地,怒骂道:“杂碎一般的泥腿子,也配跟我叫嚣!若不是山神监察得严,猘子不能露面,早就让猘子将他撕碎。”
柳蔓蔓被吓了一跳,畏畏缩缩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夫君迁怒于己。
在外人眼里,自家丈夫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将来继承李婆婆的衣钵,就是风岭镇的话事人。
可嫁过来之后才知道,李乐辰人前人后根本是两个模样,不仅性情乖张怪戾反复无常,对待自己更是十分冷漠,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除去每日被李婆婆逼迫下的例行房事,便几乎没有。
李乐辰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这只恶犬待在一起,不仅跟狗说话,还睡狗窝,恨不得将身上血肉都给狗吃,若是猘子发起狠来,咬了他一口,便是欣喜得成了仙似的。
“吼~”猘子低吠起来。
“哦?”
“怎么了?”一旁的柳蔓蔓关心道。
“猘子说,那小子身上有苏小寒的味道,他去过苏家。”李乐辰眉头一皱,又转怒为喜,“快给我备些礼品,泥瓶巷烧毁那么多户人家,也该去慰问一下。”
……
神庙街因为通往小镇东边的神庙而得名,是小镇最宽阔也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风岭镇的大部分商铺,都坐落于神庙街两侧,包括许家之前的瓷器铺。
许凝打算去一趟神庙,自然要途径瓷器铺。
之前每次路过,许凝都将头埋得很低,快步走过。
因为如今的瓷器铺,成了许凝不忍直视的模样。
接手瓷器铺的是个刘姓老板,拥有镇里十分之一的耕田。
刘老板不喜瓷器,大手一挥将周边几家店铺一起买下,合并改成了靠美貌茶娘招揽客人的茶楼,牌匾沿用当时四叔拟的名字,“松庐”,不过将后面的瓷器铺改成了茶楼。
茶楼生意红火,但客人都不是为喝茶而来,经刘老板调教而能歌善舞的茶娘,比一盏清茶更有吸引力。
往常门庭冷淡的瓷器铺,在刘老板改头换面之后,热闹异常。
可这次,许凝在松庐茶楼的牌匾前停下脚步。
驻守在门口的一个衣衫格外清凉的茶娘见了,便伸手招揽几声,见少年低着头不回应,只是呆子一样的站着,就知道是没钱又想尝腥的穷光蛋来过过眼瘾,顿时没了兴趣,神色鄙夷地唾了口唾沫,顺势还拉紧衣裳,不想让自己的好风光被穷光蛋子看了去。
而许凝只是看着茶楼门前的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约半丈来宽,延伸到街道另一头,整体由敲碎的各式碎瓷片镶嵌而成,在绚烂的灯光下,泛着粼粼光泽。
原来刘老板接手瓷器铺时,铺子里还有不少的瓷器,便堆放在仓库里。
这几日收拾仓库时翻出来,又觉得实在无用,全卖了也不抵几位新调教茶娘的开苞钱,就敲碎了铺在店铺门口,对外宣称碎瓷小径。
客人们纷纷觉得新颖,踩瓷进店,怀抱茶娘,品茶赏舞,高雅,实在是高雅!
刘老板自然是欣喜异常,心想废物利用还有如此奇效,紧接着又推出了瓷床瓷枕,连茶娘的贴身衣物都设计了青花瓷样式。
许凝在门口待了很久,他认得每一块瓷片,认得每一块瓷片上的每一抹釉色和每一种纹饰,每一块都是父亲的心血,如今被人踩在脚底。
不知过了多久,茶楼的掌柜见门口这个傻小子一直这么待着影响生意,于是出门赶人,出言不逊道,“哪来的傻小子,没钱喝茶就别在门口杵着,若是你家母亲想来应聘茶娘,也得让她亲自上门,由我检验一番……”
那掌柜说到一半,眼睛瞪圆,视线里一个拳头闪电般冲过来,根本来不及反应,骤雨般劈头盖脸的砸将下来
许凝将那掌柜掀翻在地,用的正是九极雷罚的第一式,奔雷。
那掌柜脸上火辣辣的疼,好似被雷劈过一般,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但仍嘴硬道,“臭小子,知道我是谁吗,刘大富刘老板的亲侄子,敢打我,你死定了!”
周围的客人们纷纷聚集过来,但没人敢上前劝阻。
许凝揪起他的衣领,将肥头大耳的脑袋狠狠摔在地上,“回去告诉刘大富,这个铺子,我许凝早晚要拿回来。”
许凝落魄地走出人群,揍一个掌柜并不能解气,杀一条狗亦是如此,因此他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有朝一日。
……
枯木山神的神庙坐落于小镇的最东边,背后是浸润于神火下被小镇百姓统称为后山的绵延起伏的十几座山头,周边少有民房,多是枝繁叶茂的榕树。
今日是节气小寒,来上香的百姓并不比往常多多少,人们逐渐忘记了昔日天庭定下的历法与节气,因为这些历法已经不能预示什么。
人们对冷暖的感知以及对好坏天气的预测,主要来源于天上悬挂的是什么。
长夜伴随着雨雪冰雹等恶劣天气,晴天则根据太阳的多少来区分天气的好坏,一个太阳则温暖如春,两个太阳如同初夏,四个太阳预示着旱灾,再往上就没了记录……
许凝走进神庙,这座小镇最高大的建筑无处不散发着古朴与恢宏,让人由心底里感到平静与崇敬。
进了庙门是一个十分宽阔的砖石广场,立着一座十余丈高的祭台,神火在上面燃烧,庇佑着小镇百姓不被邪祟侵扰。
神火往下,还有一个平台,拜放三只巨鼎,每到初一,风岭镇的每家每户都会派出一位代表,来这敬献香火,将牲畜与血食放于鼎中供山神享用。
此刻,巨鼎前绑着一人,昏迷不醒,正是供奉妖神的胡水生。
许凝越过祭台,走进神庙大殿。
正中的神台上供奉着金碧辉煌的山神塑像,约有四五丈高,是个真正风华绝代的美人,一手托拂尘,一手掐诀置于胸前,虽美貌不可方物,但眉眼之间透露着凌人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许凝跪倒在神像前,点燃事先准备的九根草香,插在了香炉里。
青烟袅袅,氤氲在神像胸前。
“供奉者,你所求何物?”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
许凝答:“压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