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永远不要期待升起来的是太阳?”
两轮太阳光芒万丈,普照大地,肆虐世间的邪祟在阳光下无法久存,纷纷潜藏于黑暗之地。
可许凝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刺痛他的眼睛,又不禁想起四叔还是教书先生的时候,告诫他的这句话。
每当许凝追问为什么,四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又说起那些人人都知道的古老传说。
相传在远古时代,此方天地日夜交替有序,人间也没有邪祟妖魔作乱。
直到镇守人间的天庭破碎,沉入深渊,长夜便降临人间。
而漫漫长夜滋生邪祟,邪祟皆无灵性,以噬血杀戮为本能,所到之处,凡人、妖、兽等有灵之物,尽皆屠戮殆尽。
邪祟肆掠世间,无数城邦在漫漫长夜中惨遭血洗覆灭。
幸好人间有山水神庙长存,凡神灵辖地,邪祟不敢侵犯,人族得以依附神庙生存。
风岭镇,就是一个依附枯木山山神生存的小镇。
小镇之外,山神所不能庇佑的范围,到处都有邪祟出没,世人称为禁区。
……
千年过去,长夜接近尾声,已无法长久持续,人间却迎来了更紊乱的天时。
有时四五个太阳高悬青天,炙烤大地数年,有时严寒长夜笼罩人间数十载,有时一个时辰内,日夜变幻十余次……
在许凝刚满十岁那年,风岭镇的上空就升起了四轮太阳,持续了整整六个月。
虽然在四轮太阳照耀下,邪祟不敢出没,狩魔卫得以在镇外捕获了异常丰厚的猎物,可也因为旱灾,风岭镇极度缺水,不少人活活渴死。
许凝的父亲,就是因为打井找水而摔死,母亲伤心过度相继离去。
是许凝的四叔,孤身一人穿过邪祟出没的禁区,在枯木山上求得山神施舍仙丹,这才挽救了的风岭镇的许多百姓。
从枯木山回来之后,四叔就性情大变,时常神神叨叨对着许凝念叨这句话:
“孩子,永远不要期待升起来的是太阳?”
在这个人人恐惧黑夜的世界,这无疑被视为疯言疯语。
终于有一天,四叔彻底疯了。
人们不再记得他的名字——许观山,只叫他许疯子。
……
桃溪巷巷尾,有座临溪而建的僻静院落,掩映在成片的桃树下,只是院墙早已破败,青瓦上枯草成片,唯有门前匾额上龙飞风舞的许府二字,依稀可辨当时的这座宅第的辉煌。
许凝推门而入,院子里空荡荡,除去一口父亲打到一半的水井,再无他物。
“四叔。”
许凝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推开虚掩的房门,还是不见踪影。
“莫非是四叔又犯病了。”
许凝赶紧折回街上寻找,斜对门正站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妇人,于是问道:
“李婶,可看见我四叔。”
“你四叔不是刚刚才回家吗?手里拿着香烛纸钱,说是要祭神。”
“哦,好的。”
“许凝,晚上叫上你四叔,来我家吃饭。”
“不了。”
许凝应了一声,赶紧折回院里。
下午才被她儿子刁难,现在那还敢去她家。
这位桃溪巷有名的美妇人,便是王胜的母亲,李兰茹。
李兰茹早年丧夫,却因为长相貌美,身姿绰约,丧夫后追求者络绎不绝,可她却一直坚持替王胜父亲守节,独自一人将儿子扶养长大。
妇人守节在这个年代已经十分少见,镇里百姓也因此计划着给她建立一座贞节牌坊。本来已经选好地址,筹集好银钱,只待选定良辰吉日破土动工。
却在关键时刻,李兰茹被人撞见跟疯疯癫癫的许疯子纠缠不清。
李兰茹幽会许疯子的流言在一夜之间风靡小镇,多年积攒的好名声也在顷刻间扭转,成了长舌妇们嘴里又当又立的典范,计划好的贞节牌坊也因此而被取消。
母亲的名声受损,让王胜怀恨在心,隔三差五就来找许凝的麻烦。
……
“祭神?”
四叔不是从枯木山回来之后,就将家里唯一一张山神的画像撕毁了吗?家里哪来的神给他祭拜。
许凝疑惑的回到院子里,将家里的几间房屋都翻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人影。
忽然瞥见垂在井里的绳子一阵晃动,于是赶紧跑到井口。
这井早已枯竭,低头向下望去,果然看见衣衫褴褛的四叔手持三炷香,在井底虔诚地叩拜着什么。
“四叔,快上来!”许凝又唤了几声,可许观山好似着了魔一般,不停的叩拜着。
许凝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沿着井绳爬到井底,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井底空间约莫五丈见方,湿滑的墙壁上覆满青苔,靠左的一侧,拜放一只神台,神台上供奉一座陶瓷制作的神像,那神像身披五彩神衣,一手执杖,一手托一方青玉印章。
诡异的是,神像并无头颅,脖颈处十分光滑平整,像是被人一刀砍去。
更诡异的是,许观山如同疯魔一般,嘴里念念有词,不停的叩拜着,甚至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四叔,快起来。”
许凝连忙将许观山扶起,夺过他手里将要燃尽的三炷香。
“这是从哪弄来的神像?”
这绝不是许凝所见过的枯木山神的神像,也绝对不是小镇里的产物。
在山神辖地,供奉除枯木山神以外的任何神灵,祭拜任何神像,都是忤逆山神的重罪。
若是让山神得知,供奉者就会遭受山神的责罚——活祭!
“这不是神像,风岭镇早就没有神灵!”许观山突然开口说话,混浊的眼神闪过一丝清明。
许凝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四叔你在胡说什么,风岭镇有枯木山神庇佑,怎么就没有神灵?”
许观山一语不发,从无头神像的手里拿起那方印章,硬塞到许凝手里。
印章只有拇指大小,触感冰凉,许凝还未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刻字,就听到陶瓷破碎的声音传来。
只见许观山一把将陶瓷的无头神像摔落在地,神像轰然破碎,碎成十分细小的碎片。许凝从小就跟着父母烧瓷,却从没见过能摔得这样细碎的瓷器。
神像摔碎后,许凝才发现这神像后面还有一扇小门,用石砖、木板和破布死死封住。
“四叔,这扇门后面是什么?”
父亲因为打这口井而摔死,留在院中,未免触景生情惹人伤心,许凝几次想要填埋,又想起这是父亲留下为数不多的东西,终究没有动手。
所以他从未下过这口枯井,并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更不知道父亲或是四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里面祭拜这座无头神像。
“这里面,是成神之路。”
许观山眼神平静,如同叙述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
许凝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恐惧。
四叔从未有过这样平静的眼神,干枯,好似这口古井,好似风岭镇每月初一都要祭拜的山神塑像的眼神,好似神灵。
“许凝,时辰快到了,我要成神了。”
许观山眼神突然又涣散起来,扯着许凝袖子低吼。
“我要成神了。”
“风岭镇唯一的神!”
随后就沿着井绳攀爬上去。
许凝拦他不住,知道四叔又犯了疯病,顾不上那扇门后面是什么,生怕他出现什么意外,只好紧随其后。
两人相继爬出井口,许观山将额头上流出的鲜血涂抹在脸上,画成鬼脸,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蹦跳着,还不停的大吼大叫:
“我要成神了。”
“风岭镇唯一的神!”
“神……”
许凝只能将他抱进房间里,从外面将门反锁。等四叔在房间里跳累了,喊累了,许凝也把晚饭做好了。
再把四叔从房间里接出来,洗干净脸,换上干净衣服,往额头的伤口敷上药,于是叔侄二人就坐在院子里吃晚饭。
往往这个时候,许观山就一言不发,傻傻的坐着。
四叔刚疯的时候,许凝请大夫来诊过,说是失魂之症,三魂缺一,心智会逐渐衰减,最终又痴又傻,如同不懂事的幼儿。
四年过去,四叔虽然没有痴傻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大部分时间也能正常的与人交流,但却平添了疯癫之症,总是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鬼哭狼嚎大吼大叫是常有之事。
……
风声,不知何时呼啸起来。
愈演愈烈,好似还夹杂着人的呼嚎。
许凝放下碗筷,侧耳去听,呼嚎声远远传来:
“着火了。”
“太阳……太阳!”
“落了!”
许凝抬头,发现两轮大日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由天空的正中间,向西边日落之地飞射而去。
仅片刻功夫,就已经全部消失在地平线上。
一轮血红的弦月,从地平线上露出尖角。
更夫的锣鼓声响彻风岭镇的大街小巷:
“戌初,夜临,祭神燃火,驱除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