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帝信步走在御花园之中，一个老者微微屈背陪同。
明远帝四十年前以太子身份登基，是西海国历史上少有的嫡长子皇帝，在朝野看来，新皇接任过程没有血雨腥风，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一切好像都是顺理成章。
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老皇故去的当夜皇宫之中也是暗流涌动，第二日一早明远帝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之上，身边的这位老者出力甚多。
如今明远帝正在盛年，本身也是儒家大修士，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未来许多年应该都会由他掌管这个国家。
“平章，人常道三月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刻，寡人却偏爱十月的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寡人虽是西海之主，却只能忙里偷闲看看眼前御花园的景色，大好河山归我也不归我啊。”
“陛下日理万机，忧于国事，系天下所望，难有常人之乐，寡人之寡，正是舍身为天下之意。要说这御花园，一年到头各有不同风光，四时常新，内常侍何微侍候得不错。”
“这是他分内事，只罚其过，不赏其功。”
老者笑着点点头，他是西海国的重臣，中书门下平章事，臧琨，与同样位列宰执之位的其他几位同僚相比，他无疑是明远帝身边的第一心腹肱骨之臣。
三年前他八十整寿之时，明远帝除了赏赐丰厚寿礼，还特意下恩旨，将他的官职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改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一字之差，却意味深长。
一般情况下，宰执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副参知政事、正副枢密使、正副清礼使共七人组成，共同赞襄政务。正副参知政事与正副枢密使分管政事与军事，正副清礼使负责与仙家宗门打交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事实上的宰相，协调各方，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尊重皇帝的权威，宰相照例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同”字，正是提醒在此高位之人要兢兢业业、谨小慎微。
拿掉了这个字，虽说只是个荣衔，不涉及品阶，却也看得出臧琨在明远帝心中确实与他人不同。
臧琨笑道：“还记得十二年前，约摸也是在十月，陛下在大内呆得憋闷，命我陪着一起白龙微服，逛了逛皇城的街市，还惹来朝廷上非议四起，还有个愚忠之臣以死相谏，弄出好大一场风波。”
“这个‘愚忠’实不可取，朕踏足市井，也是要看看升斗小民生活的真实样貌，看过才知，京城居，不易啊。”
“陛下励精图治，鼓励商贾之事，如今天下大治，黎民安乐，这话并非臣颂圣，如今到皇城街市，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一片热闹景象，比十二年前可是大为改观了。”
明远帝道：“朕也很是神往，可惜难以如愿，不如今日我们不谈国事，平章为我讲一讲市井之事。”
臧琨抚掌笑道：“陛下只要愿意听，臣可是知晓不少趣闻轶事。”
臧琨口才甚好，拣选那有趣的街巷之事娓娓道来，听得明远帝眉飞色舞，足足大半个时辰，君臣尽欢而归。
回到后宫之后，明远帝微露疲倦之色，贴身内侍也是内宫首领太监秦三乐使了个眼色，便有宫女端上来热气腾腾温度恰到正好的洗脚水。这是明远帝的习惯，边泡脚边想事情。
明远帝突然发话：“三乐，今日平章与我道了不少京城百姓的事，还提到了不少美味小食，你吃过多少啊？”
秦三乐笑着回答：“小人就好这一口，只要出宫，只要不耽误正事，必定去大吃一顿。”
“听你来你比我这个皇帝还有口福。”
“圣上那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小人哪里敢比，再说了，圣上口味清淡，街巷之中的那些浓味吃食也不对您的胃口。”
“三乐，既然你经常出宫办事，知不知道炊饼多少文钱一个？”
秦三乐急忙答道：“回圣上的话，小人前日才买过，四文一个。”
“一直都这么贵？”
“那可不是，这炊饼是我们西海百姓最家常的吃食，之前都是两文一个，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突然涨价了，要说起来，一个壮丁，一日所得不过百多文，炊饼从两文到四文，看起来不起眼，可对于寻常人家却是增加了不少开销。”
“平章也说是涨价了，那你说说，炊饼价格为何突然翻倍？”
“那定然是面粉涨价了。”
“面粉为何涨价？”
秦三乐偷看了明远帝一眼，支支吾吾道：“这……小人却是不知。”
明远帝并未看他，淡然道：“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
秦三乐满头大汗瞬时冒了出来，连忙跪下道：“圣上明鉴，圣上恕罪。”
明远帝将脚从盆中拿出，由着宫女擦干之后，趿拉着丝绒的拖鞋，示意屋内其他人都离开，然后转向秦三乐道：“说吧，说点真话何罪之有？”
“这货物涨价，往往是因为减产，或是运输不畅，车马船行本钱上升，那京城百姓买到的价格自然是贵了，只是我西海国本就广重麦子，京城周边有许多良田，今年是丰年，加上天气一直很好，这出产和运输自然不是问题。”
明远帝沉吟道：“想不到你一介阉人，对货殖之事还有点见地。既然不是出产和运输的问题，那就定是有人囤积居奇，你可知是谁所为？”
秦三乐将头磕得咚咚响，却不发一言。
明远帝取了一杯茶在手中，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站起来说！”
秦三乐急忙爬起来，低头道：“京城大宗货品，多是由国内两大商会风波和乘风经营，食货行的货也都是他们供的，风波的海货更强，但要论及米面这些，乘风的势力更大，也就掌握了定价之权，至于为何此时涨价，小人着实不知。”
明远帝点点头道：“知道了，你明日去户部找他们的堂官，了解一下京城米面的价格浮动情况，另外打听一下这个乘风商会管事人的情况，越详尽越好，不要打草惊蛇，要是做得好，有赏。”
秦三乐大声回答道：“是！小人一定按照圣上的吩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远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道：“你个杀才，刚刚还夸你有点见识，马上就漏了不学无术的底细，滚出去，朕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