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细碎的光透过龟背锦的窗棂格照进来,洒在殿心的鎏金花铜熏炉上,袅袅的烟从熏炉里升起,慢慢弥漫开来,屋子里的光就都有了绒绒的形状。
坤宁宫里静静的,没有人声,皇后倚靠在黄花梨罗汉床的小几上闭目养神,手里闲闲拎着一卷册子。
近日操办春日赏花宴,皇后娘娘有些疲乏,白头发都冒出来几根,加上才春困,时常犯瞌睡。宫里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全紧绷着一根弦小心翼翼的当差,妙桃被罚没后的这几天,锦梨没有一丁点儿空挡子闲下来去瞧她,心里干着急。
娘娘主着赏花宴的大事儿,零碎却重要的活儿是需要她在宫里各处跑动的,要传旨去养花园,要通传内务府拨花宴用度,要报往来人头册子。锦梨现在立在皇后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却满脑袋想的是差事,是妙桃,是莫名其妙的烂糟事儿,头都要大了。
“娘娘,午憩的时辰到了,该起了”一个破锣嗓子的声儿憋得尖尖细细,极小心得唤着。锦梨抬眼看来人,是坤宁宫的大太监朱茂安。
皇后娘娘身边没有家生奴,早年就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都打发了,朱茂安是跟得最久的一个,妥妥的是娘娘的亲信。锦梨做了掌事宫女是因为这几年她是从内务府挑上来的,且差事办的好,稳当,却不是因为和皇后娘娘贴心。这些年宫里勾心斗角打擂台的事儿,背后里捅刀子的事儿,全叫朱茂安干了,这些事锦梨全当不知道,只一心当差。
可能就是她这种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性子在宫里头好过活,坤宁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却能一直留在皇后宫里,做到了凤仪女官。
皇后睁了睁眼,皱着眉扶额,啧了一声:“花宴还有多少事儿没打点的?”朱茂安忙打千儿禀报:“娘娘,事儿不多啦,明儿开宴,现下里把御花园的场子布置上就是了”。见皇后没反应,他又道:“让锦梨去替娘娘瞧一眼,娘娘就放心吧”。
皇后抬了头,摆了摆手拦住刚要走的锦梨:“你别去,过会子三阿哥要来,你留下伺候茶墨吧,人走了你再去。”说完又开始看手里的册子。
“嗻”锦梨应了声然后退回罗汉床边,继续静静站立着,心里思忖着多么多么不想侍奉。
三阿哥方湛是风姿特秀的翩翩公子,说起话来萧萧爽朗,待人谦和大方,小宫女们私下里怀春念叨他的不少。
他不是皇后的亲儿子,是后来给了皇后养的,都说母凭子贵,皇后膝下无子多年,好歹也是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也一直都是看着母慈子孝的。所以皇后从来不叫那些子狐媚的宫女靠近方湛,担心教坏了他、在皇帝面前出恭。
这些年又是严厉训斥又是悉心教导,把方湛教养成如今的三阿哥:她比较满意的模样。后来自锦梨调进了坤宁宫当差以后,皇后大概是觉着她端得住,每次方湛来就让她一直伺候着。
锦梨正想着,门上就来了人通传,三阿哥到了。
雕花格栅门上进来个人,抬脚迈进屋子里,脚上登了一双云头靴,再往上瞧是飞扬起来的袍角,一身白地胡桃纹织金锦的箭袖袍,腰上一排葫芦活计一晃一晃的,如珠如玉的公子哥眉眼带笑,明朗轩昂的样子进来了。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额娘近可安好?”方湛打千儿跪地请了个安,站起来拱手道:“儿子近日笔头子上有长进,请皇额娘督查功课。”这一道声儿是合规矩的、有礼的,挑不出什么错处、是规规矩矩的礼节。皇后打量这高高的身量,点点头,两个人都是矜重的模样,谁也不靠近谁。
皇后点点头,缓缓起身,雍容华贵的脸上带着些疲惫,扶了扶额道:“本宫午觉没歇好,上暖阁再躺会儿,等三阿哥写好了再使唤人去叫本宫来瞧吧。”便慢悠悠从殿门上出去了。
锦梨蹲福恭送了皇后,起身依旧是垂眸站着,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殿里本就没有多少宫女侍奉,皇后叫她留,其他的人一应全跟上皇后走了,现在偌大的正殿里就锦梨和方湛在了。
她叹口气,自顾自地静声从方湛身后绕过去,到山水画屏后面的书案旁,从随墙书橱上取了一方荷塘紫方砚,呈上来龙泉釉荷叶笔洗,用小银勺调了一小勺水丞里的水到砚台上,拿了条松烟墨,一手拢托住另一手的袖子,露出一节纤纤皓腕,细细开始磨墨,砚台上墨砾滚动,响起沙沙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均匀的,轻轻的。
锦梨两眼儿一点儿不错眼珠得看着手底。皇后娘娘叫她来伺候茶墨的,她便照做就好,只是方湛似乎不是只来诉报功课的。皇后自门上走了以后,他便巴巴儿得看着锦梨,锦梨朝着书案走的时候路过了他,他眉眼弯弯,看着锦梨笑,没成想人家一阵风似得过去了,留他一个人悻悻的呆在原地,支棱着的手无所适从,只好抬起来挠挠头,又转身看着锦梨。
一身淡绿的褂子,领口和袖口镶了白色的边,宫女是不叫穿红戴绿的,春夏一律深绿浅绿的褂子,秋冬就是紫褐夹袄。她穿这些极朴素的,却怎么都是清爽干净的好看模样。
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得盯着砚,如玉一般白皙的脸泛着薄红的光泽,颧骨上一点淡淡的红晕连接晕染着眼尾,像抹了胭脂,绒绒的眉毛下面是低垂的眼,被小扇子一样的睫毛遮着,像睡着了一般恬静。脸颊边儿上垂着一对璞玉耳坠子,成色一般,但幽幽的一点绿透着光,那一点摇来摇去的光影映在白皙的脖子上,格榄窗漏进来的光也照在脖子上,看得见一片细细绒绒的汗毛瞧着好像在发光。
她是年轻的,鲜活的模样。多好的姑娘啊,这么久了,每每见她都是从来不矫揉造作的。方湛眯眼儿瞧她、心里都是打颤儿的。
“锦梨,上次我说……”他那么高挑个人,隐了半个身子在画屏后面、说是小心翼翼也不为过,就那么看着锦梨、说话间有些踟蹰的,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期待的光。
沙沙声突然停下了,屋子里一下变得很静,砚台里呈了一小汪墨,映着锦梨的脸……悬着的腕子忽然顿下来,捏着墨条的手指越捏越紧,指尖都泛白了。
锦梨深吸了口气,搁下墨条,往后撤了一步,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清亮的声音在空荡安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来:“三阿哥请恕奴才直言,奴才不敢”。方湛眼瞧着她跪在面前,心里的火就浇灭了半截,剩半截像将熄的碳,搁在心里头,是不知如何收场的焦灼。
锦梨颔着身子继续道:“奴才家中犯了事,只剩我一个送进宫充婢,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奴才如今只想安稳当差,三爷说要纳我,奴才心惊,不说罪臣之女已是该死,奴才只是一介卑贱的宫女担不起三阿哥如此高看,皇后娘娘指望您出息,万不能叫我坏了阿哥的定心,奴才听皇后娘娘的旨,才在您身边伺候,若是叫娘娘知道,我定活不了了,三阿哥若是可怜奴才,以后再不要提此事了,如若奴才做了什么错事叫三阿哥误会,奴才这就去内务府领板子”。
锦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虽是低着头含着胸,眼神却是清明坚定的。反瞧方湛的表情,锦梨说一句,他眼里的光就萎顿下去一些,最后就黑着脸垂手站在画屏旁了。
“起吧,我堂堂一个阿哥爷没想到叫小宫女给拒了……”他语气是自嘲的。偏着头瞧不清脸上的表情。
主子说这话,做奴才的自然胆战心惊,但锦梨早就做好了经历腥风血雨的准备,心里忖度:三阿哥纳了她,想来也是玩玩儿,没两日估计便厌弃了,可这样一来她便成了皇后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狐媚皇子阿哥的货色,自然少不了灾祸,阿哥爷哪儿有那么大心气儿护着她。
宫里活着不容易,见多了皇子逗宫女,他们身边也不乏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漂亮丫头。
锦梨这一趟话,全是掏心窝子的实话。赌的是方湛那一份儿可怜,可怜她讨生活不容易;也赌的是方湛他没用心,还好脾气,好歹伺候这么久,他是向来谦逊温润的哥儿,若是没怎么用心,那锦梨驳了他,也不至于叫他恼羞成怒,没的翻翻手叫她人头落地。她赌,和他直言,会活下去。
其实锦梨不是瞧不出端倪,自从内务府给她提到皇后跟前儿当差,每每他来请安,皇后这坤宁宫里就只留她一个伺候,这日子久了,方湛看她的眼神变了,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些怎么会看不懂。
但锦梨瞧在眼里,不觉缠绵绮丽,那些丝丝缕缕的眼神像凌迟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刺向她,只让她心惊。
日前方湛趁锦梨办差事出了坤宁宫,在角门边儿上拉住她,直隆咚就说喜欢,跟了他纵享荣华富贵,再不用伺候人了。
锦梨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直打马虎眼儿,又不能下了主子的脸面,只能跪下磕头,恳求过两天再答复,好在他真叫好说话的,挠挠脑袋就说行,欢欢喜喜走了。
锦梨跪着抬起头,只有惊恐,一脸煞白。看着宫道上步子轻快、渐行渐远的三阿哥,一把刀终于悬在了锦梨脑袋上。宫里本就是刀尖上行走,现在更是进退两难。没过两天妙桃也罚没了……锦梨心里头苦得要命,那种感觉想吐吐不出来,时时刻刻哽在喉咙里,平日里宣泄不出来,晚上就要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流淌在枕头上。
锦梨回了神,还在地上跪着,她心里其实是怕的,一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冰冷无比,殿里一片寂静,似乎要察觉不到方湛就站在前面了。
“三阿哥……”锦梨才开口要说话就一把被方湛抓住胳膊,从地上薅了起来:“叫你起来回话。才不要你去领板子,你伺候的好,爷就是喜欢!就这么着儿吧,爷不着急!”。
扶了一把让锦梨站稳,两手握着她的肩头撼了撼,不敢贪恋与她的接触,随即很快放开了手,语气轻快起来:“出去吧,领点儿皇额娘这儿的太平猴魁来泡壶好茶,我喝不惯我那儿的高碎,喝着太邋遢。”
锦梨还有些懵的,看着眼前的人,是一如既往的三月春光般和煦的笑容,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锦梨再瞧不出了。
避了避那明晃晃的笑容,锦梨心里有历劫后重获新生的轻松:三阿哥这大概是不要她什么答复了,锦梨只管把这反常模样想成是阿哥爷在保全脸面,这也给足她生存的空间了,都发了话叫她别戳在眼窝子里了,那还不赶紧麻溜儿的赶紧走?
脖梗儿上悬着的刀一下子挪腾开了,锦梨一松泛,稍稍的喜悦就流露出来,面儿上的愁云化开,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她委身蹲福,垂着长长的眼睫遮掩着眼光,嘴角不自觉得微微上扬,瞧着是含了点笑,这一点笑不着痕迹,若隐若现,倒像是梦里看见的。
“嗻,三阿哥擎好,奴才给您泡茶去”。一起身,她一阵风一样从殿门上出去了,阖门的声音让人如梦初醒。
……
殿里还有从香炉里悠悠腾升起来的烟波,沉沉蒙蒙的那一头站着人。高挑的身影,偏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明朗的人儿早没了刚刚的温泽的笑容,一脸的眼穿心死,失望的情绪蔓布四肢百骸。他耷拉着眼睛,眼里是黯淡无光的,嘴角却上扬挂着自嘲的笑。
真没出息,阿哥里面他排老大,前头两个都是公主,体面尊贵他头是一份儿,今儿个居然叫小宫女扫了脸。
这都没完,他听锦梨讲自己的故事,听到她的苦难他还要心疼,思来想去还是不想叫她厌烦了自己。
应了她想的罢!不讨答复了,窝囊就窝囊吧,男子汉大丈夫……他要这样才能宽慰自己心里的难受。
可是,临了临了她一抹轻轻淡淡的笑容,又让他乱了心弦,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春和景明,只一瞬,就让他方寸大乱。
锦梨真是擅长留人在原地愣神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