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逻辑正确,说话和思考方式与正常人没有区别,只不过在身份认知这一块有着不同见解,这样的人,该不该被关进疗养院里。”
穿着病服的男人坐在窗户边,身上撒了一半阳光。
他头发散乱,眼神灰暗。瘦削的形体让病号服看起来空荡荡的,微风钻进袖口,布料起伏。
“附加一句,我从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人人身安全的举动。”
“但你曾经尝试把自己活活溺死在马桶里。”孟终兴在键盘上飞速敲击,顺带查看病人的资料。“而且,哪个马桶还没来得及冲。有位女士表示精神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男人面色古怪,嘴里嘟囔道。
“我当时昏了头,不知道进的是女厕所。”
“穆先生,你在过去一共尝试过四次自杀,也就是你口中的召唤。最后一次,你举着一锅烧开的水,差点从头上浇下去,你父母说你大喊着要跟祝融拼命,他们关了煤气灶后,你才冷静下来。”
“唔。”男人换了个姿势,让阳光洒在脸上,眯着眼睛解释。“偶尔的神迹罢了。”
他脸上的神往不像是装出来的,孟终兴一时半刻也没解读出什么来,只好停下敲击的手指。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眼前这名叫穆申的病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当然,他就是为神经病而来的,谁让他选了这么一个操蛋的课题调查呢。
《论精神疾病患者和正常人对外界的认知差异》
挑选作业哪天他睡迟了,于是这个名字很长任务很重的课题便落到了他手里。
授课的教授秉持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希望他给出具体规划,包括目的地,病人信息,实地调查,沟通过程。他甚至慷慨的报销了孟终兴来回车票,意思很明显,你丫要是敢去网上抄就死定了。
“我们做个游戏吧?”
病人看他半天没言语,耐不住寂寞,率先提议。
他不知道,孟终兴等的就是他按耐不住,他习惯在交流中让对方先说话,这是在心理学中领悟到的,先说话的处于弱势地位,跟爱情一个道理。
他觉得这家伙脑回路应该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穆申搓搓手,显出几分期待的样子。
孟终兴便问他玩什么游戏。
“猜人,前提是必须要诚实。”
“没问题。”诚实是美好的品质,但孟终兴并不准备和一个神经病坦诚相待,况且,对于欺骗一个神经病,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穆申也瞬间来了精神,拍拍屁股起身和孟终兴对视而坐。
但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孟终兴有些无措。
“你并不准备跟我说实话,因为你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你知道的,神经病都比较敏感。”看到孟终兴的表情,穆申有些得逞的轻笑,“我看人比较准,看来我猜对了。”
“有奖励或者惩罚么?”
孟终兴没有接话、算是变相承认了。
穆申听到这话则有些为难的摸着下巴,他最开始的目的只是消磨时间,还真没思考过奖励和惩罚。
稍微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灵机一动凑近说道。
“输家和赢家转换身份。”他解释着。“我不想当共工了,如果你输了,共工你来当吧。”
孟终兴听到这话,额头当场冒出黑线,不过还是很配合的答应了。
“就按你说的来,今天我是客人,你做主。”
“你父母双亡,有房没车,孤家寡人,背地里有见不得人的小勾当。”
孟终兴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你有病,我会忍不住揍你的。平时少看点小说,或者多看点,不是每本小说都是那种省事设定。”
“唔。”穆申又开始摸下巴,他摇摇头又开始猜。
“共工是你不是我。”
说话时,他眼神变得直勾勾起来,孟终兴被他看的有些发毛,无奈的说你猜对了。
“嗯,是我。”
“不,不是你,是我。你是我。”
穆申很满意,继续不知所云的猜着。
孟终兴的头开始大了,虽然病人面色和善,但说出来的话就是这么不着调。
“到你了到你了。”穆申提醒他,并没有问孟终兴他猜的对不对,他目前的表现还算符合孟终兴对神经病的定义:话说一半就忘了,事情做一半时便没了下文。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这样,但他清楚,那是刷短视频刷傻了,并不是天生有问题。
他看看屏幕上的问题,再看看穆申期待的神情,心里冒出个点子,既然自己的问题是认知差异,那就代入到神经病的视角,去猜被认为是‘正常’的事,这样不仅游戏陪他玩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能得到。
他思索片刻,尝试着说道。
“你在找祝融?”
令人意外的是,穆申突然开始大笑。
“世界上是没有神的。那家伙只存在于神经病的臆想中!”
他指着孟终兴,露出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表情。
“共工不过是我编出来骗那些家伙的,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我骗到了。”
他挺直身板,眼睛很亮。
“我才不是什么神经病,我只是住在这里白吃白喝,不用上班,不用去思索烦人的事情。偶尔听听其他神经病那异想天开的想法,这样的日子,我觉得不赖。”
“你不怕没人来看你么?”
孟终兴像是没有提前就知道这家伙的秉性,并没有因此恼怒。
“为什么要其他人来看我,我巴不得和这个世界决裂,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山旮旯里等死。你见过山么?我的意思是,那种。”穆申两手并用,隔空描绘着介绍。
“在明亮的月夜里,路是白色的光带,山是两侧的栏杆,你在哪路上走啊走,一直走到风声处,静静待着,直到风停,山就开始呼唤了。那种山,黑黢黢的沟壑里,月色像是洒在巧克力上的糖,你像个贪吃的小孩子,一路顺从跟着走进去,从此不见踪影。那种山,听过没有。”
孟终兴微微一笑,顺着他回答道。
“我就是那个走失的小孩。”
“不,你不是。”穆申一口否定了,“走丢的是我!”
孟终兴挠挠头,继续问道,“那我呢?”
“你?”穆申懵了,“你的话,我那里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不是像你那样温和缓慢的丢的,我丢的比你快。就像你说的祝融共工一样,有些人一生都不会接受世上有神明的存在,有些人会慢慢接受,但有些人就是接受的很快。我属于最后一类,你去过海上么?”
看穆申摇头,孟终兴继续说。
“暗无天日,没有光,暴雨,几十层楼高的巨浪,砰砰砰的打过来,声音一瞬间击破了耳膜,意识和听觉丧失的一样快。我还没来得及看到闪电,就那样迷失了,连带我所有的感官知觉。”
砰砰砰-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嘘-
穆申面色突然变得极为紧张。
“他们来了,答应我,下次还来看我好么?”
孟终兴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但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紧张。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赶快睡觉,每天晚上在哪里自言自语搞演讲,再吵进来给你打一针。”
孟终兴赶忙站起身来,对门外应声道。
“哦,知道了。”
阳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月光。
波光粼粼的月色入窗,孟终兴穿着病号服,盯着天边清晰冷硬的山脊线出神。
房间里没有穆申,没有电脑屏幕,也没有来看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