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众阴鬼面面相觑,眼前这个呆子居然看起书来了。
桌子上书的封面只有两个字:“六甲”。
翻开第一页,只有一首诗,名为“烟波钓叟歌”。
轩辕黄帝战蚩尤
涿鹿经年苦未休
偶梦天神授符诀
登坛致祭谨虔修
神龙负图岀洛水
彩凤衔书碧云里
因命风后演成文
遁甲奇门从此始,
一千八十当时制
太公删成七十二
逮于汉代张子房
一十八局为精艺
先须掌上排九宫
纵横十五图其中
次将八卦分八节
一气统三为正宗。
……
陈衍合上了书,在脑海中细细思索,尽信书不如不读书。古人喜欢给某一门学问安一个人人皆知,且充满神秘色彩的祖师爷,以示自己这门学问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譬如,剃头匠奉关二爷为祖师,鞋匠祖师为孙膑,裘皮祖师为比干,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例子数不胜数。主要是为了增加这个行业的知名度,二是让外人不敢看轻自己。
此书虽然声称来自于九天玄女梦中所赐,但大概率是后人托名。
读书便是如此,要么不读,要么读透,既要从深入到书中去,又要从书中跳出来,总之就是要有自己的思考。
陈衍再次打开书,翻开了第二页,这一页主要是后人的注释和理解,再加上一些思考所得和感悟。但是因为书籍是手抄本,而且没有标点符号,这就难以理解。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老师的重要性。师者,传道解惑也。陈衍当即合上了书,往渡口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衍每日都去拜访宋先生,一直问,反复问,事无巨细,有疑必问,问得宋大师不厌其烦。
“你这块木头朽到头了。”
最后宋大师忍无可忍,实在是被陈衍这猪一样的悟性给惹毛了,这么多日的解疑答惑完全是丢牛弹琴。
陈衍摸着脑袋,背压得更弯,小心退了回去。
但过了两三日后,陈衍估摸着大师的气完全消了,再次抱着书到渡口去制造偶遇了。由于大师行踪不定,每次相遇都弥足珍贵,所以陈衍一般在出门前就把问题都整理好,疑问在什么地方,该如何断句,这些都是课前要准备好的。
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察言观色,不能一上去就问东问西。陈衍一般都是恭恭敬敬站于一旁,等大师和客人谈罢,或者大师手头上的东西忙完,这时候有了片刻的空闲之后,陈衍才试探地靠近大师。
每次还都带点小礼物,譬如一小罐茶叶,端午节当日包的粽子,一条熏得发黑的腊肉,大师收不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心意。
这个时代知识来之不易,大多都是师传,师父愿意教多少,徒弟才能学到多少。若是师父对徒弟有防备,还会选择藏一手。像陈衍这种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的,自然得更上点心。
别以为这样卑躬屈膝很耻辱,多少人跪着要,还不一定有呢。多问才能多得,这是陈衍拜了多少个师父才总结来的。
就是块石头,陈衍也能用胸膛给它捂热了。
大师坐在船头上,瞥一眼就看到了贼兮兮的陈衍。如果把怀里的书换成破碗,陈衍就是个站在街头要饭的乞丐,既想吃口饱饭,又害怕路人鄙视的目光。
他本想叱咄几句,但看到陈衍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忍。
“过来吧!”宋先生主动挥手让陈衍过去。
在船上,宋先生向陈衍演示如何确定阴阳遁,选取几盘,最后又是如何起局。一切的理论都是需要实践来巩固的,看别人做一遍,自己再跟着做一遍,很多道理就方便理解了。
起局分别是由地盘,天盘,人盘,神盘组成。
地盘有阳遁九局和阴遁九局共十八局,每五天变化一次,地盘的变化主要是六甲三奇的排列方式。
天盘主要是九星:蓬任冲辅英芮柱心,每一个时辰变一个宫位,随时干而动。
人盘又称门盘,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一个时辰换一个宫位。
神盘便是八神,由消散百恶的值符,专司惊恐怪异之事的太阴,管婚姻交易中介之事的六合,专司兵戈杀伐病死之事的白虎,专司盗贼逃亡口舌之事的玄武,万物之母的九地,万物之父的九天组成的局。
起盘说来也简单,因为它有一套固定的规则,只要按规则套用加上月干日干时干就能起局。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难度,因为这套模型并不是和现实完全吻合。
而这也就是很多没有师承的人难以学会的点,毕竟书中的道理都是死道理,只有活人才能把道理给讲活。
就拿其中一点来说,地盘每五天变化一次,十五天为一个节气,共360天,但一年有365.2422天,剩下这五天多时间没办法安排。
所以就有置润法和拆补法,这一部分各个派系的处理方法不一样,得到的局也就各不相同。因此也就有了下面两句话:
闰奇闰奇有妙诀,神仙不肯分明说。
超神接气若能明,便是天边云外客。
宋大师推荐的是拆补法,但置闰法也教了。其实四盘排盘都是首尾相连,像一个车轮一样旋转,这一点书中也没有说明,也是靠大师点悟。
陈衍怀疑前几天宋大师并不是因为陈衍悟性差而发怒,而是刻意让陈衍自己摸索,只有走了弯路的人才知道一块看似不起眼的路牌有多么重要。他就是想让陈衍知道,学问来之不易。
回去的时候,陈衍在船外跪下磕了三个头。
大师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倚靠在船杆上装作没有看见,此刻的表情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忧虑。
现在还只是起盘而已,还远没有到断局的程度,但是起盘也是十分复杂,陈衍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回到店内,陈衍就召集了一众鬼兵鬼将,在里面挑选灵智比较高的作为他以后的起盘副手,最后选择了一只出类拔萃的小鬼,陈衍已经忘记她的真名叫什么,只好给她起了个新名字:“阿花”。
两人接连起了好几个局,对比着看没有任何差别,陈衍才放心把这个脑力活交给她。
最近忙于术数,连生意都有些荒废。开店也比平常晚了不少。
陈衍搬着门板,厚重的门板压得肩膀都起了茧子,长期的磨损让他的衣服上肩那一块颜色都变淡了不少。
肩膀上的重量突然一轻,陈衍一下子就猜到是谁,“胡子,过来搭把手!”
“别来无恙阿,陈衍。”
这声音让陈衍猝不及防,竟有种灵魂的战栗。
居然是你,这刘半瞎还摸到了陈衍店里来。好阿,上次咒我还不够,这次都追上门来了吧。
“还未开店,恕不招待。”
陈衍直接开口让他滚,要是他堵在门口,谁还敢到陈衍这来做生意。
背上的重量突然又回来了,陈衍差点失去平衡,踉踉跄跄才又站稳。
“呦,这都看起书来了,真是士别三日。”
刘半瞎转眼间就进了店,还准确地找到了桌子上的那本书。陈衍不禁怀疑这半瞎是真瞎还是假瞎。
“啧啧,真是让山人叹为观止。想不到你这陈衍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
书本在指尖飞快翻动,转眼间这刘半瞎就大致看完了书。
“还给我。”陈衍抢过书,将上面的灰尘拍下,生怕刘半瞎的脏手在上面留下黑手印。“你这瞎子,看得到吗你?”
好在书没事,不然陈衍和他没完,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却在他人手上随意亵玩,任谁都受不了。
“哈哈哈,莫生气莫生气,是山人唐突了。”半瞎子突然又换了副脸。
陈衍知道他为何而来,这几日在渡口求学,鬼街人人尽知,这半瞎怕是以为陈衍抢生意来了。
“你可知这占术之学有五弊三缺之说?”
半瞎子挑了条小板凳,弹腿而坐。
“哦?怎么说?”陈衍一下子就入了套。
“五弊乃鳏,寡,孤,独,残。三缺便是福禄寿。天机不可泄露,盗取天机者不得善终。”
半瞎子一字一箭,将陈衍的心扎了个千疮百孔。
陈衍半天说不来话,手中这本书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将他的人生轨迹压出了正常轨道。
半响,陈衍突然发怒,“好你个乌鸦嘴,乱嚼耳根,也不怕烂舌头。跑我家里来咒我,我陈衍虽平时玩笑有点过,但还是恪守本分,就这么招你恨!”
“哎——”
刘半瞎摇摇头,晃动眼珠说道:“你可知道山人为何要一辈子装瞎?”
他抬头指向天花板,细声细语说道:“为的是蒙蔽天机,求取一丝生机。”
气氛突然凝结,陈衍的表情相当精彩,从心虚转到阴沉,再到害怕,最后又转晴。
他哈哈大笑道:“你这恶毒舌头,差点让你骗了。周文王受拘演周易,结果福禄寿三样尽享,周王朝八百年不倒;你先祖刘伯温当年还做了大官,子孙到了你这一代还在延续着,鳏寡孤独残又占了哪样?”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刘半瞎被驳也不急躁,略显失望往外离去。
陈衍自然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追着出去,在后面一边嘲弄一边大笑,惹得旁人围观打闹,陈衍心中愈发觉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