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真的很奇怪,前一天还晴空万里,隔日便阴雨绵绵。忽阴忽晴,像人的心情一般难以琢磨。
冷清露打开窗户,望着雨点滴滴落地,娇花嫩草被雨点压弯了原本笔挺的脊背,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
她伸手,一滴澄澈的雨点滴在手掌心,冰冰凉凉,透人心彻,顿时困意全无。
今日微凉,连拂过的风都带着寒意。
她方才听下人说,江南雪今早拜别了冷桓与冷老夫人,离开了太师府。冷清平没去与她送别,这倒令她意想不到。
今日雨势极大,冷老夫人担心她着凉,便没让她去请安。
她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望着远方天青色的烟雨,阑珊的灯火,听着雨点落地的嗒嗒声,只觉得格外松弛,不似平日在外伪装的模样。
皓月堂,屋内只余冷老夫人与冷桓二人,相坐议事。
冷老夫人刮了刮杯中的茶叶,缓缓饮茶,只听冷桓道:“母亲,此事您意下如何?”
冷老夫人放下茶杯,面上没什么表情:“老身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如今身子孱弱,嫁去乌家也留不得多少时日,倒不如请人先给她调理调理。”
冷桓点头称是。
“此事,你还没与她讲过吧?”冷老夫人忽然想起,便开口询问。
“自是没有。”冷桓有些头疼,答道,“眼下正缺一番好的说辞。”
冷老夫人颔首,沉思默虑,少顷与冷桓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太僵了,你去说她也不一定会信。”
“母亲可是有法子了?”
“不如让老身同她提起此事,就说先前的惩罚,只是磨磨她的性子,心底还是把她当亲女儿的。”冷老夫人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打感情牌定然错不了。”
冷桓一听,觉得有理,便道:“那便劳烦母亲了。”
冷老夫人一笑了之,与他提起今日江南雪离府的事。
“那江家丫头原本在府里住得好好的,好端端就这么走了,母亲觉得,这又是何故呢?”
冷桓毕竟是男子,多年鳏居不碰情爱,没有察觉这些儿女私情。而冷老夫人则不然。
她其实早就看出冷清平领江南雪进府的意思,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她也曾想过将江南雪赶走,但觉得不甚妥贴,有失身份。
如今江南雪自愿离开,冷老夫人心里实则是欢喜的。冷清平是冷桓的嫡子,她怎能允许冷清平娶一个罪臣之女?便是纳妾也得纳清白人家的女子。
冷老夫人面色一沉,转而道:“自平儿领她进府的那天起,老身便派人时刻盯着她。你猜怎么着?”只听冷老夫人继续说道。
“平儿每隔几日便会打着看露儿的名头,去雅文苑私会江南雪。”冷老夫人的字掷地有声,听得冷桓心惊肉跳。
冷桓顿时拍桌而起:“竟有此事?!”
冷桓想即刻去找冷清平问个明白,被冷老夫人拦下了。
“做什么去?站在!”冷老夫人厉声发话,“江南雪既已经走了,你何必去平儿面前谈起她,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明白,他是什么身份,江南雪是什么身份!”
冷桓沉默一瞬,还是放心不下:“平儿如今二十有二,也是时候议亲了。”
冷老夫人点了点头:“老身早就想与你提起此事了,让他早些成亲,安下心来,专注仕途。”
“凭他的身份,应当娶一个与他门当户对,助他仕途的女子,而绝非一介平民。”
……
皇城,御书房。
一人身着明黄龙袍,头发斑白,面色肃沉,正在执笔批阅奏折。
这便是大盛帝王。
赵帝年近知耳顺之年,显得十分苍老,但身子还算健朗。
先皇育有九子,个个出类拔萃,赵帝是经历过九子夺嫡胜出的皇子,故手段非常,严格把控各方势力,是一位真正合格的帝王。
而正因为经过九子夺嫡,现存的亲王只在少数。便是留存下来的亲王也无实权,只是一群光鲜亮丽的摆设。
一个老太监自门外走进,禀告道:“皇上,德妃娘娘求见!”
赵帝皱眉,神色不悦,但还是允了。
不多时,刘德妃一身华服,笑意盈盈地便进了屋,冲赵帝行礼后,娇唤道:“皇上!您这些天一直忙于朝政,可得注意身子呀!”边说边走上前来。
赵帝合上奏折,勉强扯出一个假笑:“德妃怎么来了?”
“臣妾担心皇上身子,特给皇上做了冬春夏草炖雪鸡,给皇上补补身子。”刘德妃娇笑着道。
“你有心了。”
刘德妃从宫婢手中接过食篮,放在书桌上,慢条斯理地拿出碗筷,给赵帝倒了一碗汤。
赵帝没动,下头的房公公讪讪一笑,上前验毒,刘德妃面色一僵,努力维持着笑容。
见是无毒,赵帝才饮了一口,评价道:“还不错,德妃的手艺越发好了。”
刘德妃掩唇,笑得妩媚动人,赵帝面上笑着,但心中却无一丝波澜。
其实赵帝不甚喜欢刘德妃,她出生不显,进宫后仗着苏皇后是她表姐刁蛮跋扈,树敌无数,都是苏皇后在给她擦屁股。
若非她育有一儿一女,赵帝早就降她位分了。但也无奈,景王赵惊寒虽记在苏皇后名下,但不可否认是她的亲生儿子。
景王赵惊寒不像刘德妃,他性情温和,不骄不躁,赵帝对他很是满意。
只是对赵棽棽这个女儿,有千万分不满。赵棽棽性子骄纵跋扈,每每让他想起他的皇长兄,因此对赵棽棽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刘德妃正冲着赵帝撒娇,门外的侍卫来报:“回皇上,长公主殿下回京了,如今已到宫门口了。”
赵帝闻言,急忙派人前去迎接。而刘德妃心中一惊,长公主竟然回京了?
长公主赵欲怜数年前嫁入至屺蛮,成为屺蛮大妃。许多年没回大盛了,今日却贸然回京。
赵欲怜是赵帝的长女,在赵帝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虽说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但前朝不也有权势滔天的公主帝姬当政吗?
刘德妃抿了抿唇,假意道:“长公主好些年没回京了,此次回京,都已经到宫门口了,想必很快就到御书房了,臣妾便先前告退,不打扰皇上与欲怜叙旧了。”
赵帝颔首,刘德妃行礼后,娇娆地往外走。
待她走后,赵帝眸光晦暗。
赵欲怜此番进京是因为屺蛮大王薨逝,他的外孙继位,成为新帝,但屺蛮内部对皇位虎视眈眈,需要大盛支持。
屺蛮地处西部,百年来都是蛮夷的天下。那边的人皆以游牧为生,善骑射,但性情凶残。近些年来,曾多次侵扰大盛西北,成为赵帝的心头大患。
若能适时收复屺蛮,他尚且能放心。只是如此,赵欲怜在屺蛮定当受人唾弃。
可若是明面上支持他外孙,暗地里将权力掌控在他手中,将他变成一个傀儡皇帝,将屺蛮变做大盛附属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不多说,侍卫来报:“长公主求见皇上!”
“宣。”
赵欲怜推门而入,她一身宫装,面容清秀,除了人瘦了些,肤色深了些外,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拜见父皇!”赵欲怜一见赵帝便跪下行礼,赵帝连忙上前扶起她,道:“怜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欲怜泪眼婆娑的起身,父女二人相叙许久。虽然面上看起来父女情深,而实际上惟余寥寥几份真心。
赵帝当初一道圣旨将赵欲怜嫁去屺蛮,说好听点叫两国联姻,难听点就是和亲。赵欲怜因此事与赵帝生了嫌隙,便是时境过迁,也难以忘怀。
“你的事,朕都听说了。既然斯人已去,你也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赵帝看着满面哀戚的赵欲怜,终是有些不忍。
赵欲怜毕竟是他的长女,如珠如玉看着长大的,比起其他公主皇子,他对赵欲怜还是存了几分真情的。
“你日后可有别的打算?是继续留在屺蛮,抑或是长久住在京城,朕都依你。”
“父皇这是说得什么话。”赵欲怜边拭泪边道,“我如今已是屺蛮太后,如今能回大盛也是大王准许,如何能长久呆在京城呢?”
赵帝叹了口气,道:“欲怜,你可还怪朕?”
赵欲怜摇了摇头,已经泪流满面:“先君臣,后父女。大义面前,欲怜怎会怪父皇?”
赵帝默了一瞬,无言以对,只道:“既然回来了,便多住几日吧!陪陪你母后,她很想你。”
母后?赵欲怜一滞。
她生母身份低微,她生就被记在苏皇后名下,也是苏皇后将她一手抚养长大的。
“既如此,儿臣便先去坤宁宫拜见母后。”赵欲怜止住泪,先行告退。
赵帝看着赵欲怜渐行渐远的背影,眸中闪过万千思绪。也许这恰如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一般,渐行渐远,直至尽头。
……
雨水如水帘般自殿檐之上柱柱流下,发出清脆的声音,赵欲怜带着身后一行宫人行走在宫墙内。
赵欲怜打量着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心底空落落的,总有些怅然若失之意。
“殿下,咱们先去坤宁宫还是茂德宫?”身侧的宫婢问道。
这宫婢看得眼生的很,不是她的贴身婢女。
只因赵帝谨慎,将从屺蛮带来的下人里里外外换了个遍,才许她入宫。
少顷,赵欲怜缓过神来,道:“去坤宁宫吧。”
坤宁宫是苏皇后的住所,而茂德宫是赵欲怜生母的居所。
虽说赵欲怜自生来便记在苏皇后名下,但并非一开始就养在苏皇后膝下。
她的生母宋才人原本怀有皇子,但不幸流产,故此忧思成疾,重男轻女,待她百般不好。后此事被赵帝发觉,才让苏皇后照顾她的衣食住行。
她对宋才人没什么感情,若非要说有,那也只是厌恶。
坤宁宫。
如今已近酉时,加之下雨的缘由,天色很暗,坤宁宫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外头轮值的宫人见她,惊喜地前去禀告。赵欲怜步入坤宁宫,此处种满花花草草,修缮精美,到处都是装饰,是整个皇宫中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赵欲怜驻足在庭院内,茉莉花的香味满宫都是,遍处都是蔷薇绣球,书上挂着风铃,微风拂过,便叮咚作响。
不久,苏皇后的宫婢前来传话,赵欲怜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去主殿。
她右脚跨过门槛,由嬷嬷领着绕过屏风,还未抬眼便直接跪下磕头。
一个中年女子忙起身抱住她,呜咽道:“怜儿,我的怜儿,你受委屈了。”
苏皇后不甚貌美,却给人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平日里最是端庄受礼,今日却毫无母仪天下之态。
赵欲怜顿时夺泪而出,依偎在苏皇后怀里放声痛哭。
在御书房内哭泣着实委屈,但她如今已经明了,赵帝虽然疼爱她,但在他眼里,她无论如何都只是一颗棋子,应当摆在该摆的地方。
而在苏皇后面前则不同。她们不是亲母女,胜似亲母女。整个大盛,只有苏皇后会关心她委不委屈,难不难过。
“好孩子,不哭了。”苏皇后仍泪眼汪汪,却伸手用手替她拭泪,捧着她的脸,道:“再哭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赵欲怜被苏皇后扶起来,闻言道:“母后,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还糊弄我呢!”
“怜儿,瞧本宫这记性,你回大盛日夜兼程,肯定没吃顿饱饭吧?”苏皇后眼圈通红,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来人!准备用膳。”苏皇后吩咐宫人道,“多备几个菜,越丰盛越好。”
苏皇后自来勤俭节约,以身作则从不铺张浪费,今日却为赵欲怜破戒。
苏皇后将赵欲怜领至桌前,不多时,山珍海味满满当当的端上来。苏皇后没动筷,每上一道菜便给赵欲怜加菜,只看着她吃,眼里便泪光闪烁。
“还记得你小时候啊,最是淘气,满宫的公主皇子都没你淘。那时我还老说你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大抵是我老了,倒怀念起从前来了。”苏皇后感叹道。
“胡说,娘母后才不老,母后得陪我到七老八十,定当要长命百岁!”世上的孩子不管多大,在母亲面前依旧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陪你到七老八十,那我不得成百岁的老妖怪了。”苏皇后笑着笑着就哭了,“要是母后真能陪你到七老八十,可就好了,这样娘就能护你一辈子了。”
赵欲怜小口小口吃着,听见这话,努力忍住眼睛的酸涩,使劲儿将饭菜咽下去。
赵欲怜的眼前渐渐朦胧,大滴大滴的泪坠下。一旁的苏皇后别过头去,任泪如泉涌,也努力忍着不肯出声。
两人都自顾自的拭泪,谁也没看谁,在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下,重逢的欢愉中带着淡淡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