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露失魂落魄地走至音韵堂,堂内已有许多学子正襟危坐,专注练琴。
冷清露刚一抬眼,便与坐在堂前之人对视上了。
此人文雅俊朗,眉目如画,比冬日新雪还亮眼。
冷清露朝他恭敬行礼:“臣女见过辰王殿下。”
辰王赵文湛是薛贤妃之子,自幼饱读诗书,才学兼优,却有一身文人风骨。
这位辰王殿下极其爱琴,有时琴师不在,便由他代为授课。可今儿好巧不巧,赶上辰王的课……
赵文湛素来谨守礼节,不喜言而无信之人,但见是她,倒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快些落座。
冷清露朝里走去,人都快坐满了,只徐阮筝身边还留着一个空位。
她三两步走去,落座摆琴,一气呵成。
此时赵文湛已开始授课,她们俩坐在靠后的位置,徐阮筝与她悄悄耳语:“辰王殿下的课你都敢迟到,你胆子也忒大了。要不是你琴技出众,恐怕早就得去外头罚站了。”
“方才聊起来忘了时间,再说了,我也没料到他今日会前来授课。”冷清露压低声音道。
徐阮筝啧了一声。
“年小姐没了。”冷清露嗓音淡淡的,听不清其中情绪。
“什么?”徐阮筝还没缓过神来,难掩惊讶。
“这事可不能作假,你可确定?”徐阮筝复问。
冷清露轻轻点头,徐阮筝霎时间愣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时间缓缓推移,屋外太阳依旧散发着光辉,冷清露有些恍惚,她从没觉得一天可以这么漫长。
待赵文湛授课完毕,让他们自行练习。
冷清露素手拨弦,十指翻飞,明明曲调欢快,听起来却格外凄婉忧伤。
似是哀怨,似是感叹。如五彩斑斓中的一抹素白,明明春光葳蕤却阴冷彻骨。
这曲子并非名家大师所做,只是她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不知为何,她弹琴时满屋俱寂,空气中弥漫着忧愁之气。
赵文湛原在指导旁人,听到她的琴音便闻声望去。少女身姿窈窕,青衣飘诀衬得她柔若无骨,格外惹人怜惜。
她低垂着眼,看不见眸中情绪,忘我忘他。
一曲末,屋内所有人都悲伤起来,情到悲处,潸然落泪。冷清露的手抵在琴弦上,久久没能落下最后一指。随着微弱颤抖的一声拨弦传来,这曲子才正式拨奏完毕。
说不出来的话,全都寄于琴音。
冷清露侧身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不知在想什么。
她所在一侧是北面,没有一丝太阳,娇嫩的花朵接受着绿叶的庇佑,昂着她高贵的头颅蔑视众生。
赵文湛还在继续指导,没注意到她这头的动静。徐阮筝晓得她心里难过,没有言语,让她自己排解。
靠南一侧,阳光倾泻而下,厚重欢愉的琴声响起,众人都静静听着,听至一半,冷清露猝然回头。
旁人没听出来,而她却心知肚明,这曲子刚好是将她的谱子倒过来弹奏,没了哀怨凄凉之意,眼睛仿佛真的晃过春和景明。
少年全身被阳光笼罩,恍若神仙降世,簇着一团金灿灿的光芒。少年低头拨弄着琴弦,琴技虽不甚精湛,流露出的真情实感却更加打动人心。
是一晖璀璨的春光,一谭清澈的春水,是东方既白,水光潋滟。
阳光斑斑点点撒在琴弦上,贺临霄的瞳眸映着万千星辰。他抬眼,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偏头对她勾唇浅笑。
冷清露忪怔了片刻,一双眼睛依旧没从她身上移开。
他太亮眼了,似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一曲末,赵文湛率先鼓掌喝彩,毫不吝啬的夸赞道:“冷大小姐曲调欢快,却愁不自胜,胜在感情,贺世子这一曲生机蓬勃,动人心绪,胜在意境。二位的琴技,本王佩服不已!”
两人俱称不敢。
如此一来,风头都被他们俩出尽了。旁人本琴技不差,只是有他二人珠玉在前,无论怎样都显得逊色了。
上午的课程已然结束,下午是女子的礼仪课,冷清露不必参加,便先行回府。
在书院呆了一早上,回到府中已经午时了,走过抄手游廊时偶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布料粗糙,没戴任何首饰,衣衫单薄,看起来很是憔悴。
是冷清霜,冷清露一眼便认出了她。
但见冷清霜正在与一个婢女激烈争执,冷清露便上前劝阻。那婢子见她后乖巧行礼,哪有方才伶牙俐齿之态?
冷清霜如今面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可语气还是很强硬,对着那婢子就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我好歹也是太师府的小姐,你算什么东西!敢不遵我的命令?!”
“老爷之前就说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需听从老爷老夫人,和少爷小姐的话。你如今已不是主子了,还摆什么谱儿呢?”
这婢子说话又急又冲,冷清霜哪是她的对手?闻言面色红温,手指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冷清霜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冷清露急忙抚慰她。
“青女,我也想为你说话,可这是父亲的口令,我也不敢违背,你且忍忍吧!”
听了这话冷清霜怒气更盛。
但她先前麻黄成瘾,后又中了水仙花毒,整个人看起来都病殃殃的。现在更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婢子甩给她一个笤帚,命令道:“冷清!快些将游廊打扫干净!不然,你今儿可就没饭吃了!”言毕朝冷清露一行礼,步履匆匆走了。
冷清露在这也做不了什么,只安慰了她几句,便回自己院里去了。
只留冷清霜一人带在原地气得直冒烟。
她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如今连府中婢子都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冷清霜心底别提有多憋屈了。
可憋屈归憋屈,手上的活儿还得接着干。于是,她弯下身捡起笤帚,骂骂咧咧地开始打扫起来。
她如今身体愈发差了,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换口气儿。
她没发觉,柱子后飘过官袍一角。身后的冷桓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无动于衷,平静的看着一切。
冷清露刚回到雅文苑,就有下人伺候用膳。
玉兰自院外捧着一盘糕点,笑道:“小姐,二少爷听闻您从书院回来,特地派人送来了糕点!”
“哇!这不是最近很出名的蜜浮苏奈花吗?!”纷纷惊喜万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盘糕点,“这可是时兴糕点,有市无价呢!”
“二少爷对您可真好!”落樱由衷感叹道,“小姐,我能尝一块吗?”
落樱用渴求的眼神望向她,冷清露无奈摇头,还是允了她的心愿。
用完膳,冷清露在花圃里随意逛了逛,也算消消食。不经意间却看见江南雪的贴身丫鬟手上捧着一盘零零星星的蜜浮苏奈花,不由心中好奇,便瞧瞧跟在她身后。
她七拐八拐,最终绕到了一片竹林。这毕竟是她的院子,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熟知。
这片竹林是雅文苑最偏僻的角落,不似他处一年四季总有阳光照耀,此处十分阴蔽。除了那些小丫鬟会来浇花修剪枝丫外,其余人一概不会前来。
冷清露躲在铁树后,瞧见那丫鬟对台阶上的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她才缓缓抬起头注意前方的动静。
“阿雪,你医术超群,救了许多军营里的士兵,我怎会不信你呢?只是事关明仪,我放不下心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执意要走呢?!”
这声音,是冷清平!
冷清露瞬间顿悟,难怪那丫鬟神色张皇,行为举止那么古怪。原来如此……
冷清露离他们不远,他们那头说的话都被她尽收耳中。
“我晓得你们冷家高贵,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冷太师的态度你也看见了,我一个罪臣之女,呆在这儿也只能平白受你们的屈辱!”
“你此言何意!?你摸着良心说话,你来太师府这么多天,我太师府的人可有亏待过你一分一毫!”
“呵,你们太师府的人对我的鄙薄之意,你又何尝没见过?!我想离开是我的自由,与你无关!”
“好,好,江南雪你好得很!”冷清平怫然不悦,“你今日若踏出太师府一步,就永远别回来了!”
江南雪冷笑一声,眼底毫无波澜,怒声道:“好啊!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此生不见!”
言毕转身拂袖而去,没有丝毫留恋。反观冷清平只一人站在原地,面上闪过错愕,显然尚未反应过来,就这么眼睁睁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见他双拳紧握,怒意难忍,愤愤离去。
见两人都已离去,冷清露这才小心谨慎地从树后边走出来。她不知其二人吵架的缘由,也不好评判谁对谁错。唯一知道的是,这俩人彻底没戏了。
冷清露出了竹林,脑子里却还在不停思索着二人之间的关系。她活了两世,也是这府里头一个瞧出他们关系之人。
冷清平与江南雪想必对彼此都有情,关系亦很是亲密,只是没敢在冷桓冷老夫人面前没显露出来。
虽说上次冷清平说他们二人已经做好了棒打鸳鸯的准备,但以她对冷清平的了解,他绝非那种可以很快放下感情的人。
看来,这情劫,在所难免了。
待她回到屋内,迎面见到一群丫鬟焦急万分,不由出声道:“这是怎么了?”
一群丫鬟见着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两个哭着喊着扑上来:“大小姐,您这是去哪了啊?!”
“刚用完膳,去花圃里消消食,怎么了?”冷清露一脸茫然。
众丫鬟这才松了一口气,落樱拍了拍心口,道:“阿弥陀佛!大小姐,日后您去哪儿先与我们讲一声,不然我们到处寻不到您,真真急死人了!”
冷清露无奈不已,连声安慰,让她们安心。
“我在太师府中随意走走罢了,怎会出事呢?”冷清露似笑非啼。
“您不知道,琅琊云家三房的庶出小姐,就是因为没带婢子独自在院里走,被歹人袭击,名声可都毁尽了!就是前不久的事儿。”玉兰急得直掉泪。
琅琊云家的庶出小姐?名声尽毁?冷清露心中诧异。
云家好歹也是七大世家之一,这些年虽然日渐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还是不可小觑。
她又转念一想,京城治安素来极好,近年来从未出过什么重大凶案。竟有歹人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辱良家少女?
冷清露心下只觉不对。此事,莫名有些蹊跷了。
“就是因为这样,老爷才再三叮嘱我们看好您,万不可出差错。”纷纷补充道。
院外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绛英。冷清露在书院吩咐她给年家送礼,绛英的效率极高,不多时便回来了。
绛英朝她点头示意,冷清露即刻便懂了她的意思。
人死不能复生,可仇不可不报。
她既能让当朝太子吃瘪,区区公主自是不在话下。赵棽棽不是很狂吗?那便看她能狂到何时。
启祥书院内。
贺临霄执笔题字,少年垂着眉眼,笔走龙蛇。他落笔大气豪放,不同于世俗的中规中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停笔,静静看着这幅字,恍然出神。
前桌的黎灿回头,见他一个人发愣,怎么叫都不应,便直接伸手夺过他手中的纸,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读得声情并茂,深情脉脉,却一脸戏谑地看着贺临霄。
言毕,故意挑逗他道:“阿霄,你这是在想谁呢?你心中思慕的佳人吗?”
贺临霄陡然回过神来,轻轻夺过黎灿手中的纸,检查有无折坏的痕迹。
见他对待一张纸,如同对待一个稀世珍宝一般,黎灿瘪了瘪嘴,牢骚道:“不过一张纸罢了,何至于此?我说阿霄,你该不会真陷进去了吧?”
贺临霄没有回应,依旧做着手中的事。
“岂止是陷进去了?他的魂都被勾走了。”隔壁桌的季闻无情嘲笑,“也不知是谁,见心悦之人伤心,当众弹琴,可是赚足了风头呢!”
贺临霄微微抬眼,只觉得没地方出气:“你们两个够了啊!单凭如此,怎么就足以看出我对她有情?”
“还用看出来么?”黎灿嘲笑道,“陌尘将你在太师府的事从头到尾与我们讲了一通,你啊!恐怕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贺临霄黑脸,怪不得他二人显得什么都心知肚明一般,竟是陌尘将他卖了?!
“阿霄啊,咱们都是兄弟,别的我不说,你就和我讲讲,你喜欢那冷家小姐,是单纯因为她生得貌美吗?”黎灿好奇的提问道。
“不是。”贺临霄果断否定。
“那你喜欢她什么?”黎灿赶忙追问。
“依我看啊,这冷大小姐除了长得美艳动人外,就这么一副冷冰冰,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陶瓷娃娃。”黎灿说出了自个儿的心里话。
“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贺临霄皱眉不悦道。
“我喜欢她慧心妙舌,颖悟绝伦,蕙质兰心,博学多才。”
“便是前路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也敢只身勇闯。遇难不退,御敌不慌,遇事永远冷静,收放自如。”
“胸中有沟壑,腹内有乾坤。纵览全局,执棋睥睨天下,将一切收归掌心的决绝与傲骨。”
黎灿季闻俱是一惊,他们没想到贺临霄真的动了真情。
“还有,她一点也不冷漠无情。”贺临霄站直身子,一字一句反驳黎灿的话,“她只是对你冷冰冰罢了。”言毕拿起纸就往外走。
黎灿季闻愣愣的望着他的背影,季闻没忍住低骂了一声:“搞得他们有多熟似的?”
黎灿点头不无认同。
屋外光影斑驳,树影婆娑,伴着读书声,时间格外漫长无际,一切祥和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