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一个全世界共同享受的黄昏来临了。登舱的队伍已经消失在缓缓降落的舱门之下，夕阳把最后一滴眼泪献给这些即将离开这里的人。直到这一刻，繁忙的世界终究安静下来。
江添独自坐在窗边。等到最后一批转移人员离开，地球上的秩序终将一团乱，她知道的。早在一个星期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已经率先去到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后来他们开始慢慢转移，被筛选出来的人们持着独一份的证明坐上飞船。今天是最后一批，带走了最后一批底层人民，支持上面的社会流动。
她吸了口烟，紧致的眉毛略微皱了皱，在窗沿上把燃着的一点点火光掐灭。大地颤了颤，远方的声响听上去很渺远，然后消失不见。
地球，空了。
她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没用的或是运气差的同胞留在这个星球。她是个弃子，四口人的家里只分到三张票，理应当送她前途光明的弟弟去承担人类未来的使命。这是一贯的戏码，她没有反驳，也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
仿佛除了少了过半的生命，世界一点变化也没有。她起身去触碰灯的开关，“啪”一声，还能亮。
但是又能亮多久呢？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组织的环境下，科技就是祸害。
小区里往常就安静，如今除了乌鸦自以为是的高歌，什么也没有。江添拉上窗帘，把那盒他们走前从江父柜子里翻出来的昂贵的烟扔进垃圾桶。那时候她爸无论如何戒不了烟，一包烟当成一个襁褓一样对待。你问现在啊？能离开这里，还要什么烟呢。
江添从杂乱的茶几上翻出电视的遥控，如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没有人了，什么也没有了。电视台早就成为了摆设。她看着屏幕里一如既往的公益广告，脸上没有波澜。
阳光还是不知好歹地从窗帘的缝中漏进来，细细碎碎地映在她精致的脸上。装窗帘是为了遮光的，江添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她妈偏要装这样的窗帘。
电视上不停地重复放映着各种广告，即使到了新闻该出现的时候。江添望着窗帘，发呆。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实的，仿佛一切都好虚幻。现在基础的电力系统等都还能运作，但是以后呢？不说一年，一个星期以后呢？她和一群被抛弃的同胞靠什么过日子？没有田地，就算有也没有农民，会种田的都被他们带走去维持上面的生活了。而下面的人们呢？是等死吗？
她知道了，就是让她们在下面等死。
地球上人太多了，住不了了，那就该让人少一点。怎么少？肯定是不能直接杀死的，他们的良心也会痛。
“那就这样遗弃吧，让你们苟活着，这至少是我们为你们留了条生路！”
——她从心里听见他们的狂笑。
冰箱里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就算有食材她也不会做饭。她缓缓起身，走向门口，他们走之前没有关门。江添走出去，也没有关上门。
坐电梯吗？不要。楼下的郑叔应该是一家人都走了吧。一个人都没有了——嗯，门全都没关，走得真是急不可耐。小杨家……关着门。有人吗？
她想着，最后还是没有去敲门。说不定人家细心呢，走之前还关上门防止留下来的弃子进去看到他不堪的历史。
她走出大楼才想起来，便利店估计也没有人在了。她的想法是对的，蓝色的招牌下一片漆黑。但是门口还坐了一个人，穿着制服。
消防员？
她刚刚站定，那个消防员就抬起了头，眼下是一片乌黑，就像无人的便利店一样。
“你是……”
两人同时开口。
江添住口，看着他。他看上去很年轻，只是憔悴了一些。身上的制服保护的很好，一点也没弄脏。
他等了等，见江添不说话，才缓缓启唇：
“我记得你，住在G1203的那个小姑娘。”
江添愣了愣，低着声问：
“你……你是……”
“没事，不记得了很正常。你坐着吧，不脏。”他双手手指相扣撑着下巴，微微低着头，“前年的时候我去你家开过锁，救了个小男孩。”
顿了顿，他问，“是你弟弟吧？”
“嗯。”江添不顾台阶上有没有行人曾经来来往往留下的尘土，轻轻坐下。
“你怎么没走？”他问。
江添知道他指的是离开地球。她看着遥远的天际，和棉一样的云：
“没有名额。”
“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走了。”
“就留了你一个人？”他抬起头看了看江添。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
空气又一次沉寂下来，像死水一般。
乌鸦也唱累了，仿佛知道往常在树下捡树叶的小孩再也不会来听自己的歌喉，自讨了个没趣，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半晌，江添轻声问：
“你呢？你为什么不走？……消防员，不是集体转移了吗。”
她还记得那天看到新闻报道，有人为了跟大部队离开，伪装成消防员试图上飞船。有人急着走，却还有人明明能走却也没走。
她看到那个消防员眼神恍惚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他淡淡地叙述着，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经历。
“那天……我们转移的那天，局里提前集合好了，已经准备去登舱点了。就那个时候，我换上制服，收拾好东西，路过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了，我就习惯性接了。听上去是个很老的老太太，哭着跟我说她孙子掉到下水道里了。”
江添没抬头，看着地上的落叶，看着风把它带走了。
“那个时候，大部分民众已经转走了，祖孙两人，我想，应该是被家里人抛下的。本来这个时候，政府也说过，这个时候可以不用理会，每个人，以登舱为首要任务。但是我汇报了。但是……下来组织的领导要求所有人离开，不允许任何人行动。”
江添余光看见他似乎抹了把眼泪。
“我兄弟几个，算上我也就五个人，偷偷就溜了，去找那条街，救那个小孩。我们去的时候是跑着的，跑到喘不过气，到的时候那老太已经哭得不行了，街上没几个人，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我们五个身上什么也没有，甚至有一个就穿着常服。我们就一个人在上面拉着，下面的去救。后来那小孩子被拽上来了，我那俩兄弟，没拽住，掉下去了……小孩子还活着。
那时候我和另外俩同志也没办法，只能先跑回去，跑到的时候人都走光了。我们就又跑回去，那老太太估计已经带那孙子去医院了。我另外俩兄弟死活不听劝，让我在上面拉着，他俩下去救人，但是三个人太少了，救不到，明明都看得见人影了。其中有一个就哭着，把自己挣扎下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又掉下去一个。我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最后一个也跳下去了，他甚至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告诉我，不要跳，说我还有个亲的……我外婆啊，她昨天晚上……也没了……”
他独自落下了泪水，好像是这几天第一次哭出来。
江添缓缓站起来，离开了这里。
晚风刮走了最后一丝夕阳，最后刮走了那些仰望天空的人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