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澄和曾有德相视一眼陷入沉默。
好一会才听雷澄道:“主上,五州之地,唯有南州东州两地多水师将领。西州鲜有此类人才。”
“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王景起身踱步到营帐中央。曾有德皱眉想了片刻,他说:
“集获水或许有这样的将领。”
还不待王景作出反应,就听到雷澄刻意的咳嗽声,王景看了过去,雷澄就收起咳嗽声。
“有话便说,遮遮掩掩的像什么。”王景道。
雷澄说:“苟循习水战。”
“死都死了,难不成我还要去幽冥把他拉回来?”王景指了指雷澄,都不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怎么想他,他继续说:“有德的意思是集获水应该还有中低层的水战将领?”
见曾有德点头,王景随即下令道:“有德,快马传信集获水令他们将习水战的将领一并送到盖山城。”
“诺。”
看着曾有德离去的背影,王景回到主座坐下,他瞟了眼雷澄,问道:“你留着干什么?”
“末将想问问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雷澄摸着脑袋傻笑。
王景深深吸了口气,发出叹气声,问道:“若你是渊泽来攻,你会从哪里进攻西州?”
雷澄走到地图旁,看了看,想了想:
“中州发兵至西州唯有沿洛水西行至颛顼城,出伯服到万石林,届时两军应在汉水之上对峙。”
雷澄说得这些是之前在湄坞几名将领私下里探讨过的内容。主要还是因为从中州发兵至西州,能走的路就那么几条。一条是从中次一州西出至留水,顺水南下入洛水,西进至渭水,再由渭水南下走嚣水或是涔水,行至西次一州时可见汉水。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嚣水和涔水多沼泽湿地,行军艰难,很少会有人走这里,得不偿失。
第二条是从中次四州的夏州城发兵,走勾祢风雨谷或是走岐山,南入沔江,西至荆山,再由荆山北上袭取盖山城。
第三条则是从中次十二州发兵,经过四千里流沙国,直取大乐之野。
最后一条便是众人的共识,洛水-颛顼西入万石林。第二条不切实际是因为沔江至中次十二州时有一渊名为江渊,水下有一兽名曰江渊兽,此兽乃乾元境凶兽,妖族多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是以沔江不能行。第三条的问题就在于那四千里流沙国,非流沙国中人不得行,除非腾云驾雾,但妖族也没有那么多腾云境修士。所以最后只能走洛水-颛顼一线。
一开始王景是想的于汉水之上行火攻之策,效赤壁故事,但他不清楚渊泽的军队到底什么时候来,风向不好把握。所以他在思索是否需要一支骑卒,先行过江至丹水老林潜伏。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了。每日的人吃马喂,还有潜伏的时间成本及其风险,都不允许骑卒提前过江。
再等等,再看看,王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发展。谁家修仙了,还要种田啊!
雷澄见王景不接话,以为说的不对,试探性问道:“主上,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王景摇头说:“没有。我在想朱木几何。”
雷澄有些跟不上王景的想法:不是上一刻还在问我敌人的行军路线,怎么下一刻就变成朱木数量了。
“估计有十万棵。”
“十万棵,那有些少。”王景情绪不高,瞅着雷澄,“斫伐一棵朱木,便要栽下十棵树用于填补,命令可曾下达?”
雷澄点头道:“全营皆知,树苗也会在近几日运来。”
“那就好。你去忙吧。”
雷澄出去没一会,便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两个大包裹。
王景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湄坞和集获水的文书。方才驿卒送来的,我看他疲累,先让他去休息了。”
“未带口信就明日再见。”王景说。
王景打开包裹,有些惊讶,以往的竹简缣帛大多换成他熟悉的纸制文书,心中感叹湄坞难得有这样的效率,然后自己整理起来。
至于为何不让雷澄帮忙,那也要他看得懂啊。
整理花了一炷香,王景随意打开一本文书:
“……臣观湄坞长史公孙越,盗权窃柄,以权谋私,其湄坞之第一大贼乎!方今在外之贼惟渊泽为急,在内之贼惟公孙越为最。渊泽者,败军之将,疮疥之疾也;贼越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越,当在剿绝渊寇之先。且越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周维、李敖、房敬皆劾之。越之奸佞,又善为抚饰之巧,而足以反诬言者之非;主上之仁恕,故越得以窃位至今。因主上之恩,而愈恣其无忌惮之为。众恶俱备,四端已绝,虽离经畔道,取后世之唾骂,亦有所不顾……”
一篇弹劾文书洋洋洒洒数千字,书列公孙越十大罪。王景看向雷澄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可知湄坞发生了什么?”
“湄坞长史被弹劾有十大罪。”
王景觉得有趣面容带笑,但雷澄却笑不出来,他方才送完文书就该离开的,不该留下来凑热闹的,这下好了,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正在他犹豫怎么回复的时候,就听王景说:“宿干,啧啧,平时沉默寡言的,居然有这样的文笔,是个人才呐。”
“啊?”雷澄说,“可他不是弹劾公孙越十大罪吗?”
“又不是空口无凭。”王景奇怪道,他拿出夹在文书里的罪状比了比,“瞧,证据确凿,比法曹效率都高。要看看不?”
雷澄当即道:“末将是武官,看这个作甚。”
“是了,你看热闹就行。”王景笑着说。
“……”雷澄如坐针毡。
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王景说:“你猜这四十七本奏疏里,有几本是弹劾,有几本是汇报呢?”
“末将不懂。”
“胡乱说说也行。”
“那就胡乱说说,十二本弹劾,其余皆不是。”
“四十一本弹劾,六本汇报。这六本有一本是公孙越的自辩陈情疏,还有一本是湄坞近来的大小事宜。”王景抽出两本,在手上拍了拍。
公孙越的自辩陈情无外乎是臣有罪,甘愿受罚。至于湄坞大小事宜也是公孙越写的,有旧案的处理,也有新项目的规划,其中还有关于‘血妖’‘公孙范’‘道路’‘军屯’等诸般事宜。
公孙越何罪呢?知情不报,纵子行凶;滥用刑罚,苛责臣下;独揽大权,毁谤主上。这些问题在王景这里其实都不大:
纵子行凶公孙越解释了,他事先并不知情,他已经将公孙范关入湄坞地牢,等候王景判决——死刑缓期两年。之所以缓期,是王景想要公孙越继续干事,给他留个后。滥用刑法,苛责臣下,滥用说得过了,一群渎职的家伙只是打顿板子,在王景看来都轻了——公孙越罚俸半年,迁右史,渎职者罚俸三个月。独揽大权,毁谤主上,独揽是王景的命令,毁谤,毁谤他的还少吗?今日以言治罪,明日就敢兴文字狱——不做处置也不行,黜公孙越长史,权右史。
任谁都能看出王景对公孙越的维护。左史不当了,就当右史,右史不能当了,就暂代右史发,反正湄坞现在只有公孙越一个长史,他的权力一点没变。
公孙越之所以犯众怒是因为推行王景的一些政策,导致群起而攻之。不难看出,小小湄坞已经又有了既得利益群体,王景思考着要不自己抽空回去犁一遍湄坞,打扫干净屋子再迎客?
王景面容时而严肃时而轻松,看得雷澄胆颤心惊。
好在王景并没有继续恐吓雷澄,他说:“你,算了,下去做事吧。”
雷澄如蒙大赦,连忙告退。王景看着雷澄踉跄的步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怎么能吓一个老实人呢。
“到处说我风流。”王景低声道,“活该。”
水师将领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湄坞的事情又来了。这样想着他翻开集获水的文书。李瑞杨文礼等人办事还是好的,集获水在被清理了以后,工作效率高,官声好,民众幸福,偶有怨言也是因为王景的征兵,大抵多是好事,心情总归是好了不少。
大约过了晌午,王景过敏的神经忽然颤动起来,他睁开眼,从案上支起身子,一个安稳的午觉是极为舒适的。半醒半觉间的向轩榥外一望,只见一层白色的云丛,密布在天际,风吹云动。
整个军营静悄悄的。
这段时间里王景一直没有休息好,今日熬夜,明日通宵,累了就伏案眯一会,渴了就随便饮一杯,导致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想事情都慢了半拍。
王景站起身来,走到轩榥前往外望去,心里忽地一阵狂跳,五感敏锐起来,大约就持续了一瞬息。他的身体总有些毛病,换做前世被叫做亚健康,今生则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导致的毛病。
外面的天气不晴不雨,天上只浮满了些不透明的白云,这个时节偶有雨水。他一边走出营帐,一边透过轩榥看着正在睡觉的将士,走到辕门的时候被当值的甲士发现,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他也问了些话,讲了些八卦。其中一个甲士说:某一家的姑娘要及笄了,问他要不要。王景答:给我送娘子哪能不要。总之在像是说相声一样,
到了未时三刻,军营就突然热闹起来,甲士们开始聚集,吵闹了一阵,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踏步声和甲胄撞击声,偶尔还能听到雷澄的大嗓门声。
王景同雷澄说了一声,便出了军营,找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尝试腾云。
他沉下心来,仿佛忘却自我一般站在那里。一刻钟之后,他捶着发麻的双腿,瘫倒在一块大青上。他可以运焏腾飞,但这种方式消耗太大,他顶多坚持几个时辰。他忽地想了一个好主意,找到一处山地,纵身一跃而下。
他相信这种方式可以激励他的潜能,逼迫他重新掌握腾云驾雾的能力。就这样连摔十二次,他终于放弃了。
四次手臂折断,五次腿骨凸出血肉,两次摔断脖颈……王景不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尝试各种死法。
王景气恼地坐在大青石上,心中不忿,拍了一掌青石,一掌下去青石没有碎裂,手掌似乎摸到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偏头一看:
“嚯,歪打正着。”
积少成多,摔多了就会飞了。
究竟是刚刚那一掌的运气还是因为摔得多了,王景不得而知,反正都可以推脱给失忆,他不在意了。
一开始驾云还是有些慢的,但他渐入佳境。从朱木林到翼望山,路过集获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云上缓缓睡去,第二日午时他从云上落下,抵达湄坞府衙。
算算时间已然很快了,至少从公孙越等人面上的惊讶来看是这样的。
众人没有愁眉戚额,而是一开始有些默默似乎在消化王景怎么从天而降,后来一句两句,话题一开,便有说有笑,讲来讲去,总还是讲到了弹劾的事情,气氛又开始沉默下来。
王景将处置好的文书也带回来了,本来他还想将驿卒也一并带回来的,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万一栽云了,岂不是物理上丢死人了。
众人默默翻开,心中想着:主上的蝇头小楷严谨又不呆板,称得上好字。
像这种漫无目的的想法,王景不得而知。等众人看到他的处理措施时,面上表情各有各的样子,丰富多彩,像是在表演变脸。
碍于王景的威势以及来得突然,无论是弹劾的还是被弹劾的,都来不及相互勾兑,没有什么大意见以后,就都认可了这份处置方案。
不能说是王景处置方案好,而是坐在案上把玩枪尖的王景够吓人。面子里子都给了,如若再不识好歹,王景就要用枪说话了。
他们见识过王景杀人时的模样,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去反驳去与之对抗,但形势比人强,活着有时候更重要,何况王景还是给了生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