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岑这段时间的生活过得倒还算舒畅,说实在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种不用上班加班、不用写广告策划,还不用担心房租和母亲医药费用的日子。没想到这种半乞丐式无产阶级群居生活,过得比当代社畜还要强。
这天黄昏十分,白岑和施十两信步走回关公庙,却发现庙前一处围了一大群人,就连乞丐都挤在里面看热闹。这种情况倒是很少见。
施十两拉着白岑挤进人堆里,只见大家伙围着的是一个算命的小摊。话说,这条街放眼望去,算命小摊少说也有十来个,大家平时都不甚在意,只有家里丢了什么首饰、骡子、剪刀的时候,会去小摊上算上那么一卦,算一次也就三五文钱。真要遇上什么大事儿,还得找老字号的、正八经儿的官营馆子,这京城就有三个老字号:玄一楼、清风观、大元明。都是当今陛下亲题过的名。现下这个小摊就支在玄一楼对面,真的是不自量力。
这摊子支得也颇为随意,根本不管天气阴晴,就是一张三尺长的桌几,形制简约,却是上等名贵的楠木,内里放着一个普通的木凳,后方一把精致的老藤扶手椅。只见一个素衣老者闭着双目半躺在后方的藤椅上,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则坐在桌前的木凳上。
这老人多半是个规矩松散的道士,倒也不算鹤发童颜、羽扇纶巾的模样,只是从脸上看去颇年轻,皮肤也是白里透红、保养得当,只是头发有些乱蓬蓬的。老道手上拿的也不是扇子,而是一柄拂尘,另一只手上摩挲着一块洁白光滑的软玉,玉上精致地坠着豆绿色的穗子,是只十分可爱的玉兔。老道全身上下穿着素色衣袍,脚下却不是普通黑色短靴,靴面上隐隐露出暗纹。就这么松弛地靠在藤椅上,一眼瞧去,真乃气韵非凡!
这年轻人穿得就精致多了,底下是半长的灰绿洋缎,配上缂丝银鼠褂,领口、袖口都是精致绣工,底下登一双苏绣灰黑色半筒靴,面目清秀白嫩,一点也不像是个修道之人,反而像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
奇怪的是,这临时支起来的算命小摊前面还横了一块白布,布上写了几个大字:“算命测字,分文不取,错一个、赔一两!”桌子正中放着一整袋白花花的银两,看大小,每块应该刚好就是一两银子,约摸有五十两。这还不乱套了,怪不得这小摊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只见那年轻人回头叫了一声:“师父——”,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但是身后并没有声音回复他。
“师父大人——”他拉长了声音。
“宸远,你能不能让为师歇会儿,我天天夜观星象,我很困、很累的。”
“师父要不咱们还是回…回阁里吧,我在这真的太难受了。花这些钱,我还不如去逛软烟坊呢?!我现在就让小武把车赶回来。”
宸远的头上被拂尘狠狠地打了一下,“顽徒,师父这是在教学,实战,实战懂不懂?不出点血,你就不知道用功。”
宸远已经“实战”半个月了,每天照例是午后开始摆摊,就在这大易京城北城郊一带,每天耗费至少五十两白银,半个月下来已经花了将近八百两了。用的不是别人的钱,就是他这两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小金库。宸远的内心是崩溃的。早知道拜入玄门这么惨,他就不应该……哎,算了老爹也是玄门的,他宸远则从出生满月开始,襁褓中就由爹娘抱着,“强行”拜在了吴虚中座下,这还能怎么样。
其实宸远的易学技术很差,他的主要差事也不是玄门的修行。奈何一日为徒,终身受制!也不知道为啥平时清心寡欲、四处闲玩的吴虚中突然就开始抓他的易学术数,天天薅着他到街上摆摊算命“送钱”,居然还不要脸地说是实战训练,用的还是宸远的钱,再不结束,宸远真的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话说,算命这个行当在大易,不仅个体户多,连连锁店都有。关键的关键是,这个“无知老道”今天居然敢把摊位放在玄一楼的对面,这可是大易国字一号,“不可啊,师父,你怎么连……师叔,您亲师弟的脸都敢打啊?”当宸远看到玄一楼招牌的时候,真的无语到了极点,奈何根本拦不住这“无知老道”。
“无妨,就是他让我来打的。”
“……关键是,我不敢打啊!”宸远腹诽道。
“开始吧,开始吧!”吴虚中向空中甩了一下拂尘,表示“送钱”大会开始了,想占便宜的可以来了。
施十两对这些非但不敢兴趣,而且避之不及。白岑却忍不住留下来看热闹,她想既然要在这个世界生存,那这易学是最基础的生存逻辑了。既然她穿越前早有些基础,未必不可以作为安身立命的事情。于是,为了让视线更全面更清晰,她还努力地从人群中往前挤了挤。施十两见状,就要离开,但是被白岑死死拉住袖口。为了不损失袖口,施十两不得不陪着在旁边一同观看。
不久,人群中出来一位面阔口方、剑眉星目的男子,腰圆背厚,生得相当魁梧,身上衣服却是旧服,只见他向宸远和吴虚中缓缓鞠了一鞠,这就是见礼了:“两位师父,敝人今天三十有四,请两位师父见教。”说着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递与宸远。吴虚中从后面远远瞄了一眼,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这位客人,那你想问哪方面?”
“问前程。”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都安静下来。
“嗯,你原是秀才出身吧,是南方人吧?”
“正是!”
宸远背脊略挺了挺,接着道:“锦绣文章,火木合于性情,只是逢劫刃,屡试不中。既问前程,我来看看你的大运。现下这五年,是绝考不中的。”
“准,太准了。我已经应试五六年了,尚无收获。”
“不过三十八之后,可遇一文昌,你再苦读几年,必有回响。”
那秀才一听此言喜不自胜,接着问道:“那您看,我考的是文举?武举?”
“……嘶——待我细细看来——”宸远忍不住回头看吴虚中,小声叫师父。吴虚中自不理他。
宸远想,他那么开心,肯定是觉得算错他是文举,这样轻轻松松就可以挣我一两银子,于是道:“依我仔细分辨,你竟是武举——”话音未落,“啪”宸远头上又挨了一拂尘。宸远吃痛,不敢出声。
吴虚中从藤椅上站起,抖抖素袍,那桌上五十两中拣起一枚,扔与那个秀才,道:“您的八字,通关在财,想要高中,可先求娶一房亲事。”
“可往何处求啊?”
“东不是东,北不是北,乃东北方向。”
那秀才接到银两,笑着后退进人群中。
宸远不禁问吴虚中:“师父,人家问是文举,还是武举?您怎么让他娶媳妇?”“废话,这人是个入阁之才,只是早年家贫,且印星微弱,上下克伐,老母身体患重疾卧病在床,于家事不能。他不高中,未必才华有限,而是忙于理事。只消娶一门好媳妇,自然就中了。”
“老神仙啊。”人群中传来一句赞叹。
“那为什么东北方向?”
“这是人家隐私,就不方便说了。你好好瞧瞧日干~”吴虚中复又回到藤椅上躺下。
宸远死死盯着那八字日柱,一无所获,只得拿纸笔将这八字誊抄下来,放入袋中。他现在满脑子就是,这坏老道、坏师父,不知道我早就放弃易学了吗,人家现在走的可是康庄大道,平常也不曾管过,突然就打鸡血,逗人玩呢吧。
众人见又能算命,又有钱财可得,都挤过来。“别急别急,下一个,那个老伯,你来吧。”宸远没办法只能随便挑了一个。
“仙人,我家的牛走丢了,麻烦您帮忙找一找?”那老伯苦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一看就是穷苦人家。
“什么时辰丢的?”宸远一边说着,一边满世界找铜板,这个用不了子平八字了,只能起上一卦来看看。
“昨儿傍晚酉时,我孙子牵出去河边吃草,谁知他贪玩没看好,牛就丢了。”那老伯越说越伤心,“哎呦,这可怎么办哟,真的是走了霉运了,全家人可都指着这头牛呢!”只见那老伯裤腿半卷着,破麻布鞋上、腿上都是灰泥,怕是已经寻了一天一夜。
最后还是老伯从胸前掏出了三个铜板,递与宸远。只见宸远接过铜板,连掷六次,起卦。宸远一看卦象,刚要开口,复又停住了,顿了顿道:“老伯,对不住啊,我学艺不精,既没算出来您家的牛往什么方向去了?也没算出了为何而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三个问题都没结果,只能送您三两银子。”说着拣了三块银两并那三个铜板,递与老伯。那老伯领了三两银子,眉头倒略有些喜色,自找牛去了。
说着人群中爆发一阵嘘声:“就这点水平,还敢来这里摆摊,真是不自量力!”
“倒是那个老头子运气好了,虽然丢了一头牛,白捡了三两银子,回去也可以再买个小牛仔养着。”
“我看他不是算不出来,就是个傻子,送钱来了。”话虽如此说,但人群依旧越围越近,其实大家都是冲着那银子来的,还巴不得这年轻人算错断错,好让老道纠错付钱呢。
“臭小子,你心肠还怪好的呢?可惜你这三两银子还不够买一头好黄牛。哎,也不怕丢了为师的老脸啊!”老道说罢拿那拂尘作势要打,一边打一边还轻声道:“还不快追上老伯去,细细告诉他这牛儿的去处,另外叮嘱他可别往水地里去找牛了,近水反见祸患。”宸远飞也似的朝老伯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各位父老乡亲啊,我徒儿尚未出师,学艺不精,见谅见谅。接下来,我来给各位测字算命。”老道向人群谦虚地作揖道歉,说着还晃晃口袋里的银子说,“银子还有,不着急哈。”
话说这大易国本就盛行玄学数术,每个人出生八字必请人相看一番,而且读书人对此也多有研究,所以几乎人人对自己的命局都略知一二,行事也往往依据大运流年来判断,至于入什么行业、娶什么媳妇、办什么红白之事,更是无一例外。众人见老道亲自出马,料着这位师父必是比年轻人厉害上不少,不那么容易算错送银子,况且这八字命局原也算得上是个人隐秘,不可轻易外泄,如果银子不好得,倒也罢了。因此,众人热情反不如前,也都不盲目出圈来。
施十两已经在这人群中站了许久,他对子平命理之术并没有多大兴趣,要说有什事物支撑他继续看下去,除了白岑那只越拽越紧的手,就只有算命摊上那堆白花花的银子了。“十两,算错一次,就是一两银子,这便宜咱们是不是得占一下!”白岑知道他平生夙愿,如今十分之一的理想近在眼前,他怎么能不心动呢。“算了算了,姑姑不让我搞这些有的没的,”施十两婉拒道。
“借过,借过,大家伙借过一下哈。”白岑已经拉着施十两突破了人群的包围,来到算命摊子前。“大师,大师,我有一个八字想请您相看一下。”说罢,白岑从大衣口袋里缓缓地掏出母亲的八字,放在那张木桌上。这纸张皱皱巴巴的,是一张现代笔记本的打格纸,在一片古代氛围中显得有点奇怪。吴虚中并不接过来,只坐藤椅上细细看。不一会儿,他抬头看白岑,半响道:“小姑娘,这不是你的八字。而且……”
白岑料到他会心生疑窦,只是微微颔了颔首。一个现代人的八字拿到不知何年何月的时候,不知道这老道该如何验算。白岑想到命局六十年一轮回,倒也不是完全不可算。既然拿出来母亲八字来,一方面是为了施十两的银子梦,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解一解母亲的命局。
吴虚中看到白岑的神情,轻轻摇摇头道:“小姑娘,此人是你何人呐?”“是我至亲之人。”吴虚中从八字年柱判断,此人生于六十年前,但命寿不长,最多活五十九岁,撑不到今日,应该是已经过世了。“此人只怕已经过世了。”
听到这句话白岑心中早有预期,不过万没想到这老道竟然说得如此肯定。白岑自己研究这个八字不知多少日夜,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凶险之处,从前两次看,这老道的易学能力只怕深不可测,不如趁此机会好好问一问。因此,问道:“大师,您究竟是从何处看出了劫难。”
“命虽清贵,短命寿浅。”吴虚中答道。“可她局中,仍有一味用神有力,哪怕运走不详,也不至于此啊!”白岑忍不住说。“小姑娘,你也懂些命理,不过五行术数须活看,远水解不了近火,此乃竭泽而渔。她恐怕是因病而故,火气聚于肝胆,颇多损伤。”吴虚中道。
“不错,您真是道学高人。只是小女尚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这五行所反映之命局,不过是八个字,可是人的命运起起伏伏,变化百般,真的就全在这八个字上,不能改吗?注定如此吗?”虽然母亲已经去世了,但是白岑听到“竭泽而渔”这四个字还是想到了当时情形,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姑娘,命数既是定数,也非定数,人心也在五行之中,乃万物之灵,心变、人变、命变。不过红尘中皆肉体凡胎,顺应天意是大势,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何况你我。”白岑听此话,更是心中酸涩,突然感觉自己手上一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手背上。她摸了摸脸,原来是自己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下来了。
老道士这一番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话,让白岑摸不着头脑,她的疑问其实仍未解,再问下去恐怕只是徒增烦恼。她正想着找施十两一起回去,就回身一望,却没见到他,只看见眼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心中似有所动。
那老道仿佛知道白岑的心思,继续讲道:“你瞧瞧这大家伙儿,汲汲营营、忙忙碌碌的百姓们,哪一个不是食五谷杂粮的肉体凡胎,哪一个不在经历生老病死啊。”白岑本欲离开,听说这话停下脚步想到:现代世界是那样,古代又何尝不是呢?说到底,母亲和自己都只是芸芸众生中如蜉蝣一般的生命,瞬息而起,又瞬息而变,对于自己来讲母亲就是天地,对于母亲来讲,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切,但终归虚幻,其情其状只在母女二人之间,所留下的不过的三十年来的记忆罢了。因想着这些,她竟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了很久。
“小白,你怎么了?算了,我们不算了。咱们走吧!”施十两从后面窜出来,看她呆呆的模样,便拉着她的手道。
吴虚中见此情景也有些吃惊,原本瘫坐在椅子上,此刻也站起来,心道:“这小姑娘,难道被这一两句话引入关窍了。”恰巧宸远此时已经回来,看到师父这个样子,又看到一个十来岁小姑娘红红的眼睛,只道是傻老道又把小孩惹哭了,连忙拿着一两银子上前安慰:“小妹妹,别哭,我师父这人就爱捉弄人,他必定是算错了!”
“谢谢,但这银子我不能收,你师父断得分毫不差。是我自己想到伤心事,无妨。”白岑并不接银子,一边拭泪,一边拉着施十两就要走。施十两一时已听呆了,傻愣在那里。
“十两,走吧。”
白岑拉着施十两离开。
见白岑离开了,宸远继续坐下来解命,周围人的热情依旧不见,更是一股脑的往前挤。只是吴虚中重又拿起那张格子纸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