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两日了,这破庙中人来人往,但并无人管白岑。大约是看她一动不动,像是有什么瘟病的样子,又有些人判断十有八九即刻就死,怕惹上什么麻烦,所以只是任她躺在关公像后墙根处。
白岑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每每挪动身躯时,只觉得心脏疲惫至极,眼皮也几乎睁不开来,偶然在缝隙里看到些地上的干草、破损的石板,以及高大的神像遮下来的阴影,还有各色草鞋、赤足在她眼前偶尔出现。这大约那安眠药的副作用,彻底代谢干净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落入这破庙的第二天,白岑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穿越了!她偷偷用手掐了几次自己的大腿根,有点麻木,但是有痛感的,说明自己还活着。那现在是身在何处呢?目不能视但耳朵能听,周围这些人说的话倒是能听懂,只是都有一种奇怪的声气,分辨不清哪方口音。当白岑试图从这破庙的装饰、格局,神像的特征、衣着去判断朝代,却发现一头雾水,唐不像唐、宋不像宋。白岑用她这枚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脑子,愣是思索了两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白岑身上还穿着那件母亲临终前叮嘱她要给自己买的那件羽绒服,浅紫色的,现在已经变得灰扑扑。她逐渐清醒,想到那个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去到哪里都是孤身一人了,活着早没什么意思。白岑想,那就不挣扎了,就那么躺着、挨着吧,直到最后的时刻到来。
“啊!”白岑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刺痛了,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双俊秀异常的大眼睛正在端详自己。这绝对是一双传统审美意义上的漂亮眼睛,透着灵气。她的视线逐渐扩大,然后是看到了一张干净、清秀的面庞,五官的曲线流畅,透着些许稚气。
男孩蹲下身来,靠近白岑。那孩子身上穿一件缝满补丁的短衫,着一条露着脚踝的破棉裤,腰间像每个这里的乞丐一样,系一根用草编成的腰带,脑袋上那顶帽子上跑出来的一块破布,随着他脚步起伏飘忽着。此人正是施十两。
“死了吗?为什么一动不动的?”施十两左手端着粗陶碗,右手不停用光秃秃的树枝戳白岑的手背。白岑的知觉最近逐渐恢复,她吃痛地发出“嘶”的声音,缩回了手,冷漠地看着施十两的恶作剧,但并不理会他。
施十两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接着道:“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不回家?”他一连串地发问,但似乎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答,只是随便这么问问。
“来喝点东西吧。”施十两笑着把粗陶水碗凑到白岑干裂的唇边。碗里是一碗半透明的白色流质,凑近的时候还有阵阵米香。这对几天未进水米的白岑来讲极具诱惑。不过她心意已决,既然一心求死,何必浪费时间和资源呢。
白岑把头转向一边。
这下轮到施十两一头雾水了,这女孩子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像个死青蛙一样趴在这里,居然还拒绝他的好意。“莫不是她觉得这碗东西有什么问题?”施十两再次端着米汤近前道,“你放心,这是我姑姑做的米汤,什么问题都没有?不信,我先喝一口,你瞧着!”说罢,施十两举起陶碗轻抿了一口,“真香!”接着,他又把碗渡到白岑唇边。
可能是现代生活中总是遇到那种讨厌的自来熟的人,白岑莫名对施十两的好意产生些许烦躁。尤其是她已经打算放弃生存的时候,偏偏这样来跟她作对。
她用力瞪了施十两一眼,旋即闭上眼睛,嘴巴里蹦出简短几个字:“不喝,拿走!”“嗨!你这小孩真奇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就要走,但到底看她一副无力的样子还是心生恻隐,“你喝吧,这米汤是好东西,不管你有什么病,喝了这米汤保准好一大半。这可是我姑姑亲自熬了一早上的。”施十两也不管白岑是不是愿意,一手将她扶起来。
话说,白岑的这次穿越相当神奇,既不是魂穿,也不像是纯身体穿,因为她明明还穿着那件来自现代的淡紫色羽绒服,身子却小了一大圈,脸也变稚嫩了,看上去是十岁左右光景。
施十两这一扶,白岑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全部知觉。怪不得他们周围人“死小孩、死小孩”地叫她,原来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子,还浑身黑黢黢的,一副流浪了很久的模样。
震惊之余,还没缓出一口气,她感觉到唇边怼上来一只陶碗。“哎,好烦人…”白岑使出了全身力气,一把将施十两的手推开。只听得“咣当”一声,那陶碗摔在地上,裂了。米汤流淌一地。
这下施十两着实被气到了,他的脸变得有点红,瞬间松了正扶着白岑的那只手,站起身来,嘴巴里冒出来一句:“饿死你吧!”白岑被他一把甩在干草堆上。施十两拾了碎碗片子,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白岑心里略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人家是好心给她吃喝,她非但不领情,居然还摔了他的碗。“不过,这样他总不再来了吧,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换了旁人,恐怕真的是没下文了。可这施十两的脾气也是有些古怪,越是让他往东,他偏偏要往西,又生得聪慧异常,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于是白岑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没过多久,白岑就闻到一股肉香味,从破庙后面一阵一阵地飘来。这香味也惹得庙中一众乞丐坐立不安起来。其中一个平常就喜欢大呼小叫的中年男乞丐,腿脚似乎是跛的,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很慢,扒着破庙的木门向外骂道:“施十两,是你这天杀的吧,给你三文钱,快把你的烤鸡烤鸭,给爷爷送过来!”几秒钟后,破庙后传来一句脏话,是施十两的回骂:“**妈*,就是你爷爷我在烤鸽子,你们就是抓不到,哈哈,十两银子都不给!”
片刻之后,只见他进来了,手里举着根树枝,枝上插着一只小小的已经浑身脱了毛的鸽子,已经均匀地刷了油烤透了,金黄金黄,似乎还撒了些辛香的调料。那香味儿飘得满屋子都是,实在是太诱人了。
施十两举着烤鸽子在白岑面前站定,然后又蹲下来,把那鸽子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白岑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咕叫个不停。
“小姑娘,快来吃鸽子呀,这是本少爷我亲自给你烤的。”
多日未进水米,在这样香味的攻击下,白岑感觉到口腔里在止不住地分泌唾液。但是她不想就此放弃,就只能翻了个身,面朝庙墙,用自己的身体,建立一个物理屏障。
施十两看到白岑翻身朝内,知道自己的“计谋”起了作用,一把把白岑又拗了过来,“我建议你赶紧吃掉,不然啊,这大家伙儿过不了多久,就会一拥而上,把香喷喷的烤鸽分食了去。”白岑看了周围乞丐一眼,果然看到齐刷刷十几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过分!真过分!为什么要来管我,白岑这样想。“你要不然还是杀了我吧!”她把眼睛闭了起来,简直视死如归。白岑道:“谢谢你的好心,但对我来讲没有意义。”说着推开施十两,又朝里转过去。
周围乞丐都开起施十两的玩笑,“十两,把这烤鸽子给哥哥吃吧,别搭理这瘟孩子,难道你姑姑想买她做童养媳吗?!”接着庙里老老少少的乞丐们大声哄笑起来。
施十两也不理那起子人,他有点忿忿地一把扯下鸽子腿,放进嘴里,怒啃起来:“这么香,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都不吃啊?!好、好……”说罢他默默转身,缓缓踱步。片刻后施十两嘻嘻一笑,一边嘴里咔哧咔哧吃着烤鸽子腿,一边朝庙后面走去。
白岑朝里呆呆看着庙墙,本来穿越成一个公子、小姐、公主,那日子还可以过过,没想到如今她竟然穿越到这群乞丐中间。在现代社会是最底层的社畜,穿越了又是最底层的乞丐,看来自己命该如此,内心更加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奈何这小促狭鬼一天到晚在那里“折磨”她,这怎么办?真的一头撞墙算了,没准还能穿回去。想着想着,白岑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还是那堵墙,肚子里咕咕咕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扛不住。白岑决定还是撞墙,无论是死,还是穿越,都比现在强点,大不了一了百了。她刚打算鼓鼓勇气,准备一头撞在墙上,就听见身后施十两的声音传来。
没错,他又来了。“饭不吃,水总可以喝吧,我听说渴死的人,舌头都伸那么长,样子可不好看。”施十两把一碗水放在白岑面前,说罢竟悄悄走了。
白岑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此时的嘴唇已经干裂,口腔因为缺水,黏膜跟牙齿粘在一起,很不舒服。“也是,饭不吃了,喝点水再死吧,如果变成一个长舌死尸,真的有点恶心。”想到这儿,白岑缓缓拿起那碗水,开始喝起来。没想到这水清冽得很,白岑一口接着一口,咕嘟咕嘟如枯苗遇甘霖,这一大碗水很快就见底了。
白岑这边厢正畅快地喝着,施十两那边厢就从破庙的木门后边转出来,原来他一直“潜伏”在门口。“哈哈哈……哈哈哈哈……”施十两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一边鼓掌一边道,“还傻乎乎地都喝了?哈哈哈,你中计了!”
“什么鬼?你什么意思?!咳咳……”白岑被施十两的话给呛到了,伏身不停地咳嗽起来。“你是不是感觉现在喉咙火辣辣的?这可不是普通的水,这是我拿天烛子泡的水。喝的时候吧,甜甜的、香香的,但是不好意思它有剧毒。”施十两语气乖戾,“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白岑已经被气得支撑不住,靠在墙上,眼睛狠狠瞪着施十两。看着他稚嫩中透着清隽的脸,她不禁腹诽,这人生得漂亮,骨子里确实个死变态吧,不过摔了他一只碗,居然就给我下毒了。别的人穿越,动不动就成皇后了,我运气也太差了,上来就遇到了恶人反派,死都不让人死痛快。既然他这么坏,反正我也要死,那就无视他,看他什么反应!
于是故作满不在乎道:“随便!”
施十两笑得更坏、更起劲了:“好消息是你死不了,天烛子虽然有剧毒,但是泡的水喝不死人。坏消息是,你会肌肤溃烂,你们女孩子不是罪受不了这个嘛。而且你就算现在一头撞死,这尸体也会变得奇丑无比,浑身溃烂……”
什么?!古代还有这种招数嘛?!“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吗?!”她用最后的力气做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发出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你是不好骗,可我根本没骗你啊。不相信的话,你咽一咽口水,喉咙是不是有点痛痛的、麻麻的。你再说两句话看看?”施十两好整以暇地靠在关公像边上。
白岑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发不一点声音。她惊恐地看着施十两,嘴里只有一连串喑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你不知不喝,我猜你不过就是爹娘置气,想寻死觅活,想让他们心疼你。可是这都好几天了,街上也不见什么寻人告示,也没有人来找你。我看啊,你也别白费功夫了。饿死鬼,没啥意思,也太慢了些。小姑娘不是最看重自己漂亮的脸蛋嘛,你想自虐,我帮帮你。”
“变——态!”白岑嗓子越来越哑,她也不冷静了,“快给……我解……药……”
“解药是没有,但有个办法——”
“什么?”
施十两从自己的怀里掏一只烤鸡腿:“想让我给你解药啊,你就先把这鸡腿给吃了。”白岑狐疑不决,她不想再上施十两的当。“这是无忧水,能解百毒。我保证说话算话!”施十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白岑突然扑上去,想去夺那解药,只是几天不吃不喝,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被施十两轻轻松松就避开了。
施十两将那鸡腿扔在白岑手中。白岑没有办法,只得抱着鸡腿啃咬起来。吃了一会儿,慢慢产生了一点饱腹感,白岑道:“够了嘛?”施十两笑看她:“不够不够,至少得整个吃掉吧。”白岑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恢复了。
“怎么样?烤鸡腿好吃吗?”施十两斜嘴笑起来,“天烛子啊,不过是生长在山野间一种小树的果实,平常鸟兽都不吃它,不过是因为它有麻痹经络的作用,吃了之后跑不快、飞不高。你喝了它泡的水,觉得嗓子麻麻的,很正常,吃点别的就没事了。现在你吃了那么大一个鸡腿,又有十天半个月可活了……哈哈哈哈……”
白岑气极,只感觉自己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当,而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人,居然正蹲在不远处观察她的反应。白岑抓起身边一把枯草就朝施十两砸去。枯草毕竟只是枯草,一扔出去就卸了劲儿了。施十两只向后退了一步,就轻松躲过这一波毫无杀伤力的攻击。
白岑觉得委屈极了,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哦不,她哭泣的声音真像个小孩一样。听到自己的声音,白岑想到自己活了三十年,穿越之后居然又变成个孩子,心里更委屈了。
“唉,我说你哭什么哭啊?我又救了你这饿死鬼一命,你倒还委屈上了。”施十两露出非常鄙夷的神色。
“好吧,随便你怎么恶作剧吧,你以为我在乎?”白岑边流泪,边说,“老子不干了,真的不干了,我现在就撞墙,一了百了,你也不用良心不安,是我自己要死的。”说着,白岑站起身来,一头撞向石墙。
施十两一惊,连忙用手抓住白岑的衣服。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撞出去的力量太大,虽然施十两拉住了她后背的衣服,但她的脑袋还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这古庙的石墙上。
白岑瞬间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