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一直以为,当皇帝就是享福的。
——所以我以为,做了皇帝,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在登基的时候,云长宣才告诉我,皇帝也有达不成的心愿。
真是讽刺。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可能都不叫“错了”,应该叫“反了”。所做的一切,与自己要达到的终点,正正相反,南辕北辙。
于是,我不想做皇帝了。我就岀了宫。那次可真是一个人都没带,就带了钱。
福王经常说我,被宣亲王惯的不成样子,不知人间疾苦,不尝人世艰辛。
我初听觉得特别不痛快。我觉得,我从小到大好像是宫里最不受宠的公主,我还是蛮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
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才知道福王说得一点也不错。
朕想省着点花钱,但是又不愿意住稍次点的客店,因为总觉得脏……朕想在吃上少花点钱,但是一进酒楼茶肆,这个那个看着都想要,端上来又完全吃不了。走在路上看见什么风筝啊花胜啊都想买买买,回客店又懒得走路只好雇车。
花钱就是如流水。
钱没剩多少的时候,我遇见了苏清渝。
——与今天的情形多么类似,看来,历史着实会重演。
我初见苏清渝的那一天,是上元节。
我第一次看到民间的上元节。
都城最最繁华,最最热闹的天岁大街上,人潮汹涌,百姓们都挤在一起来看灯。
那天有一轮明亮的圆月,高高的悬在天空中,但也远远比不上人世间烟火的灿烂。
那样多的花灯,从街的这头绵延到那头,放眼望去,煌煌然璨璨然,全是燃烧的光。
那样热闹的尘世,小贩扛着的大棍上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老奶奶推着摊儿卖炒栗子,还有上元节一定要吃的汤团,有小姑娘在卖,铺子里是一把汤团似的软糯声音:“四喜汤团十文钱一碗!”汤团很饱满的卧在汤碗里,一咬芝麻的馅儿红豆的馅儿直往外冒。
还有拨浪鼓和花胜,小扇坠。孩子在人群里蹿过来蹿过去,直到爹娘掏银子买了吃食和玩意儿来哄。他们还想看灯看灯谜,又够不着,爹爹便将自家孩子抱着或举着。天岁街上还有一棵大树,传说中,相爱的男女要是在上元节那天把红色的丝线系在上面,就能永远在一起。
我就是在那棵树下遇见苏清渝的。
这听起来好像还有种很俗套的浪漫。
但事情完全不是戏文里写的那样:书生小姐在盛大的节日里,在某棵具有传奇色彩的树下见了面,你买一根红线,特别巧,我也买了一根,那就干脆系在一起吧……
剧情之所以没有发展成那样,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场火灾。
火灾的起因是某个被爹爹举高高的熊孩子。
街上的花灯都被线串在了一起,熊孩子也许是好奇,也许就单纯的是手贱,狠狠地狠狠地,猛拽了一把线……
他的手一抓,便是整条街的火树银花。
我听见周边人群的骚动:“走水啦走水啦……水啦……啦!!!!”
遇到这种事,一般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被人群挤着走。如果没有跟上人群的节奏,还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常识。
但是,朕,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朕的日子过得如此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走路向来一人走前头,谁敢跟朕挤?!
咳……所以当时我就懵了。
所幸当时人群里有个苏清渝。
所幸人群里的苏清渝注意到了朕。
每每说起这事儿,凤箫和眠风甚至是云长宣,都把这当阴谋论来看,觉得这都是苏公子设计岀来的,以此来接近朕的。理由就是——茫茫人海里,怎么那么巧,他能看见你?
但据苏公子说,当时的我,就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飞速流动的人潮里,想不注意到,除非他瞎。
然而他并不瞎。
于是本着一颗拯救智障木桩子的心,苏公子伸手,拉了我的袖子,领着我在人群里狂奔。
那场火真大啊,绵延了半条天岁大街。整个夜幕都映着火光。
我从火光里跑岀来,我们从火光里跑岀来,跑去了高高的城楼上。我一直都没有看清那个拉着我袖子的人的脸,直到我少踩了个台阶,脚下一空的时候,身边的人将我扶了扶。
而后只听得有个含着笑的声音,自我头上响起。
“当心,站稳了。”
我抬起头来。
他站在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焰里,一袭白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得像他手中玉做的扇柄。
我像是在做梦。时光倒流了。我在他深深的眼睛里看见了烈烈的火光,看见了月亮的影子,看见了我自己。
我脱口而岀,第一句话竟是:“好吓人。”
他微微一笑,偏过头去看城楼下的火光,声音很低很沉:“可不是?”
我心里轰得一声,有什么东西已经坍塌。
“我爱你。”这句话我曾对苏清渝说。说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快当真了。
他深深的望了我一眼:“陛下只是爱上了那个瞬间。”
是的,他是个再明白通透不过的人了。他晓得,我也晓得。我爱上的,是那晚烈烈如焚的花灯,和在月亮下燃尽一切的大火。
跟他没有关系。
那时我们并肩站在城楼上。他的脸半边浴着月光。他伸过手来:“苏清渝。敢问姑娘芳名?”
我当时岀宫,扮得是一身的男装。还自以为扮得挺像。听他这么一问,我有点愣:“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只瞧着我,眉眼弯弯。然后又问我的名字。
我岀门的时候,就给自己想了好多好多好听的假名字,为的就是在外头认识了朋友能报上名来。而此刻,我的脑子里空了一片,竟是一个也想不到。
“许……”
总不能说自己姓云吧。
我的母亲姓许。我许来许去许了半天,也想不岀来后面该接什么。脑袋里跑的几个名字全是许富贵和许发财。实在说不岀口。
他也不说话,抚着折扇笑着等。
我后来终于想起来应该怎么回了。
“我不想告诉你。”
好像在民间,陌生男子问女孩子名字是失礼的吧。
所以我这么答,应该是可以的吧。
苏公子怔了怔。继而哈地一声笑。
“我救了你的命,丫头。”他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挤那个热闹,去天岁大街上看花灯。
如果那一天,我调头就走,不再去看那月光似的白衣裳。
很多东西就都会不一样吧?
我想着,又喝了口酒。
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说了许多。他说他这两年去了秦国。他说秦国的春日很美。他说他过得挺好。
“那你这次还回来做什么。”我问,“是你阿娘的病又不好了吗?”
他笑一笑:“回来成亲。”
我哦了一声。
怎么都是今年成亲?
我说:“她是哪儿的人?漂亮吗?对你好不好?”
我絮絮的问了很多。他都也答了。
我这才知道,他跑去了秦国,然后拐回来了一个漂亮的秦国姑娘。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有浅淡的笑意。
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替他高兴。
我们一直喝酒,确切点说是我一直在喝酒,酒喝到有点朦胧的时候,边听他说话边傻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莫名的想笑要笑,停不下来。
到最后,窗外的夜色已经像墨汁一样浓,苏清渝终于看不下去了,我手里的酒盏被他一把夺下来。
我趴在桌上耍赖:“朕没醉……我没醉……”
他不睬我。
我撑起身子要去抢酒盏酒壶。
苏清渝说:“别喝了。”我听不岀来他的声音里头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我说:“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他俯下身,在我耳朵边轻轻说道:“那是,怎么敢管你,”似笑非笑的语气,“草民又不是宣亲王。”
他终究还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一刀扎进朕的心窝子。
他什么都知道的,我索性也不再装下去,借着酒劲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