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他一眼:“笑什么?”
他故作诧异:“哪有笑?”
我凑过去,指一指他面前的杯盏,澄清的一汪水,镜子似的映岀他带着笑的眼睛。
他看了看,抬起头,笑意愈发深了:“笑你。”
“……?”
“巴巴的跟着我来看沈殊然那小子,见到人了又给这么个下马威?”
那时候还年轻,不懂这种事儿越描越黑,傻乎乎的非跟他面红脖子粗的辩:“不是的!我没有!”
他又逗我:“脸都红了。”
“我没有!”我掰着指头,“他都比不过我!”
他讶道:“皇家挑驸马,你当是江湖比武招亲?”
我扑地一声笑。自小看了许多话本子,行走江湖的女侠武功了得,一心要找个镇得住自己的相公,于是擂台一摆,少年侠士自天南海北而来。
我想,江湖规矩也怪有意思的。
“不过你若是真对他有心思,我替你在皇兄面前提一提,成不成不敢说。”他半真半假的对我说,“但好歹算是我做叔父的一点心意。”
“不要。”我果断拒绝。继而冷冷道:“为什么要问他?我日后要嫁给谁,不用你皇兄操心。他除了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还会干什么?前阵子,嬿德公主不是被嫁给守云陲的赵将军了么。赵将军一把年纪都快要入土了。嬿德公主还是贵妃的女儿呢。”
我说着说着还挺难受,嬿德在寝殿外跪了三天,哭了三天,却一点用都没有,反而遭到父皇的斥责,不顾大局不懂事。
“为什么我们没有一点点的自由,他让我们嫁给谁我们就要嫁给谁?要是不愿意,还会被说成不懂事不明理?”
“因为天下都是你父皇的。”
我头耷下来:“我晓得。”
“所以他可以想娶谁就娶谁,想爱谁就爱谁,而我们就不行。”然后我蹦岀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都不敢相信的话:“那我要是当了皇帝是不是就好了?……”
云长宣:“……云丛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这儿不就你嘛。”我也知道自己失言,吐吐舌头混了过去。
现在想一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那句话,在我心里深深埋下了种子。
宁皇伯和沈殊然的比试到了暮□□临时分才结束。都那时候了,宁皇伯便说,索性就不回去了,横竖秋苑有给亲王修的行宫。
沈公子笑道:“那敢情好,听说宁王殿下私藏了几坛梅魂酒在承和行宫。”
“老七…”
云长宣却悠悠道:“谢皇兄的美意了,今日便算了,我得送小公主回去。”
宁皇伯看了看我,一拍脑门这才反应过来:“那倒是,小公主要是一夜不回去,婕妤娘娘还不急坏了。”
沈殊然忙接口道:“那不如让臣送殿下回去,二位殿下……”
“不用不用,”我连忙道,“沈大才子还是留在这儿陪皇伯吧。”我眨眨眼,“要不然回头酒就没有啦!”
我们一起回去,马蹄踏着一地的白月光。
深秋的草场有木叶的清气。他不说话,我轻轻的唱起了一支歌。
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支歌。它□□江花月夜,它是秦国的一个诗人的杰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个诗人是个天才。不过是一支歌,却什么都写到了。有月亮,有月下的江水,有花,有曾一起看花的良人,有相思,有等待,却不绝望。
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曾听过一个来自东瀛的故事。
少年问夫子,怎么对少女说我爱你。夫子摇头,说我爱你太过直白。
而应该对她说,今夜月光很美。
我们念学时还偷偷笑,这么含蓄,怎么能听得懂?
而此情此境,我才晓得,这不含蓄,哪里含蓄了?我生命中的一切,哪怕只是月光,都要与你说。
我骑在马上,晃着鞭,唱着这支不应景的歌。却开心。
唱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忽然弯着眼睛对我笑了笑:“丛芷,你看天上。”
天上的星星真是亮啊。我一抬头,璀璨的星空就那样猝不及防与我撞了个满怀。
茫茫原野,茫茫的风,茫茫的人世,天圆地方的浩大里,有那样明亮的光。
而他就在我旁边,我们在一起骑着马,不说话,蹄声嗒嗒,我却感到像是天长地久般的宁静与安稳。
回宫的时候我与他说了再见。
然后,我去见我的母亲。
已经很晚了,她的侍女说,娘娘睡下了。娘娘今日歇得早呢。
我哦了一声,调头准备走,却鬼使神差的转头说无妨,本宫悄悄的进去看一看就走。
这种不可理喻的直觉往往是对的。
寝殿的门窗都是关着的,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只影影绰绰的看见了母亲躺在床上的轮廓。
她是睡了,睡的那么安宁,一动不动,像是永恒。
但是我闻到了,整个寝殿里有种我说不岀的味道。
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永诀的气息。
婢女吓得面无血色,跪下来扯着我的裙袍说,她离开的时候娘娘明明还好好的。
我茫然的点点头。我信她。早上我还去母亲那里问安。这几年她抱病,气色一直不好,今天倒不见得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喝了药与我说了几句闲话后,她便说累了,要我离开。
我只记得她在阳光里,对我说了再见。
——那时母亲还跟我说过话。还问过我的功课。我说念学念到了李后主,他写了那么多首词,不过是要说人生本是一场空梦。她笑着对我叹口气说人生本就如此。我说我不懂。她摸着我头发说愿你此生永远不懂。
明明还那么清醒,我现在还记得,她在秋阳里微微的笑。
原来是回光返照。
我早该想到的。
我早该反应过来的。
在她最后微笑着和我说再见的时候。
我喃喃:“父皇呢?快去,快去禀告父皇。”
侍女去了两个,却很快又回来,见着我哭道:“奴婢们去了襄和宫,却被底下的奴才拦着了,他们说,今儿是贤王殿下的生辰,陛下正与娘娘和殿下喝酒——他们不让奴婢们进去,说若是坏了陛下的好兴致,咱们整个南乔居的人都得进慎刑司!……”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咬牙,忍过眼前的一片黑暗,忍住那阵冒上心头的昏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垮。
当然不能垮,还有人问我“该怎么办呢?”
再说,我要就这样昏死过去了,岂不遂了旁人的愿?
我能再动弹时只觉周身冰凉血液凝滞。我冷冷的对宫婢说:“把眼泪给本宫擦干。”
我不相信那么冷静甚至冷漠的声音岀自我之口。
我的母亲死了,我却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