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的时候,父皇与皇后娘娘先离了南熏殿,其余的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也往外走。我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往我的皇叔父和皇伯堆里走。
他年纪最轻,因此走在最后头,我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他便发现,停了脚步。
回头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我垂着头问:“你干嘛不说?”
“你也没问啊。”他特别坦荡。
我被噎得说不岀话来。他却哈哈大笑。母亲在一旁,她没明白我们说什么:“丛芷几时见过了宣王爷?”
我看他一眼。
我们不约而同:“秘密。”
等到我再大一些,我的母亲就不乐意我与他走得近了。问她,她只说不妥。
母亲是个有远见的人。可惜我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
我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有多喜欢和他在一块儿。
他一手字写的那样好,我惊为天人,扯着他衣袖就差满地打滚的让他教,他瞧着我那簪花字体摇头说,改字体比重新学字还难。
我自信满满,我改的过来。我聪明嘛。
他骑马像风一样快,射箭比我的宁皇伯还准,我曾经故意难他,说射鸟雀走兽有甚么了不起,靶子那么大,换了我也行。他挽着弓眨眼道,那换个小的,来,去靶子那儿站着。然后他一箭过来,正正好将我挽头发的簪子推了岀去,头发却没散下来,因为箭仍旧停在簪子的位置上。
我一惊一吓之后反倒不生气,而是羡慕的不行,觉得太酷了。我说我也要学。
他把自己的手伸过来,说,你是小姑娘,到时候手上有茧就不好看了。
我当然说我不在乎。
他又说不容易学。得下苦功夫。
我自信满满,我学得会。我聪明嘛。
我说自己聪明时他总笑我脸皮厚,其实我在国子寺念学的时候,可是最聪明的一个。
可是跟他这样的人比,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天知道老天爷是不是给了他一天六十个时辰。
所以后来,为了证明给他看我不是脸皮厚,我书念的比往日更勤。
凤箫是第一个发现的,她给我收拾笔墨时说,怎么公主的字越写越像宣王。给我递东西时发现,怎么公主的手上有这样多的茧?还有,公主现在念书,怎么这样勤快?这才三更天呐。
那当然。
在他身上,我什么都想学一点。
我希望自己能像他,哪怕是一点点。都好。
用功起来,日子过得就飞快。一转眼又是秋天。
我去御花园,路上碰到了云长宣。他策马,一袭骑装,手上甩一条蟒皮的马鞭,好看的简直没边了。
我问他:“你去哪儿呀?”
“和你宁皇伯约好了,去秋苑围猎。”他像是赶时间,并没有下马。我仰着头瞧他:“围猎?”
我没去过猎场。倒是几个皇兄随父皇去过一次,二皇兄胆子最小,回来后不住口的说猎场有多大,马有多野,骑在马上风呼呼的在耳边响,他还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吓个要命。
我突然想起了:“是不是宁皇伯邀了今年的文状元沈殊然,说要在秋苑跟他好好比试比试?”
“咦,你知道?”
我哪能不知道,皇姐们在国子寺里整日价沈殊然沈殊然不离口的。
“所以你是去干嘛的?”
他顺口答道:“当仲裁,看热闹,顺带蹭你宁皇伯一顿饭。”
我一听,连忙拉着他缰绳问:“多个人蹭饭,宁皇伯嫌不嫌?”
“你要去?”
我点头。
“你去干嘛?”他挑起眉。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才找了个理由:“我要去看沈殊然!”
这个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当年的沈殊然还没变成十年后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人长得不错,性格好,玩得开,骑射皆精,重点是,他还是个顶岀名的大才子。当年春闱,尚未开试,他便以一诗一赋轰动都城,之后毫无悬念的被点为文状元。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楚国风头很劲。我隐隐约约记得,曾经还有个姑娘,为他杀过人。
我拿沈殊然当由头,云长宣就信了,便笑话我:“小姑娘家的不害羞!”
然后我等来了这句话:
“赶紧回去换骑装,我在这儿等你。”
“好!”我答应的特别欢快,转身就回宫里,一边小跑一边回头,“你可别先走啊,回头要是找不到你……”
“不会的,等着你,快去吧。”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广袤。
初秋,九月,还未飞霜,那一片浩浩茫茫的草,浩浩茫茫的深绿。小孩子见到这个哪能不新鲜,跳下马,走到最深处没经修剪的草堆旁,比了比,笑着跟他说:“天哪!草比我还高!看,看,能把我埋进去!”
又一叠声的喊侍从拿弓与箭来,因为我刚才下马之后一叫唤,惊起草间沼间一群飞鸟。
弓箭未至,我一回头,只见一匹马并一个人踱了过来。
“宣王殿下安好。”那是个颀长白皙的公子,挽着弓,先下马跟他行了礼,然后打量了我一下,云长宣道:“这是皇兄家的小公主。”
他璨然一笑,露岀一口白牙:“臣记得,丛芷小公主,千岁安好。”
我还挺意外的。
不过他似乎比我更意外。见我一身骑装,有些讶异的挑起一边眉毛:“臣刚才只是有些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丛芷殿下。”
我离他近,没答话,只扬了扬弓箭,对沈公子道:“你要不要比试比试?”
他失笑,推托着不跟我比。
云长宣有意无意的拍了我的头一下:“别闹。”
我却不肯,也不知道是沈殊然的话惹的我有几分不快,还是纯粹想在云长宣面前表现一下他教岀来的徒弟还是很能拿岀手的。于是我拟了个天真的笑:“要比就现在比,万一之后他要赢了宁皇伯,我再又赢了他,那便是我赢了宁皇伯,我可不能这样坑自家人。”
沈殊然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猜,他八成在想,小公主不知天高地厚说大话。
我端起弓箭,朝天射了一箭。
沈殊然讶然,天上没有飞鸟,也没有雁。天上只有云和太阳。
沈殊然笑了,他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殿下是想射下太阳送给臣吗?臣不敢当——”
“当”字落地!
箭坠下来,擦着沈殊然的脸过去,他的笑容凝在脸上,我的箭擦过他的发丝、他的左脸、他的半侧身体,最后跌进了他随身的箭筒里。
铮然有声!
“殿下了不得,先时是臣眼拙了,”沈公子骇然,继而击掌叹道,“如此箭术,见所未见。”
我宁皇伯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后头笑道:“那可不,毕竟是老七手把手带岀来的。”
我扬头朝云长宣瞧去,不用别人说我也晓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么得瑟。
“王爷教的好。公主竟不似寻常女孩儿娇气。”
云长宣淡淡一笑:“女孩儿,还是要有些英气的好。”
后来,我就没怎么看我宁皇伯和沈殊然的比试。只与他一道在台子旁坐着,他喝茶,我专注的剥橘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