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翻了个身,有些出神地盯着横梁。
明年小妹迎春十一了,小弟盼夏也满八岁。她盼着来年光景能好些,若是再糟下去......
再糟下去能怎么样呢,她不敢想。这屋子确实暖和,困意卷上四肢百骸,如一股暖风般裹着她入梦。
她半睡半醒间仿佛看见老家的村口,泥地里头站着一群衣着褴褛,年龄不一的童男童女。
她知道灾年里贫儿的命都要折成银米,待价而沽。
不能干活的年幼男童能给家里挣出来的“活路”大都是净了身进宫。
天恩浩荡,念在幼童净身绝后,小太监家中能得着足足十两银钱,若有命不好没熬过去的,还能另得五两;
若捞着好运,贫家能将尚未懂事的男童卖给缺子嗣的富贵人家做儿子,或有人家要长随,也会买眉眼好看的男孩儿去。一家人总会想留个男丁,到了荒年就都顾不得了。
没了这一个,活下去总有生到下一个儿子的时候。
女儿的去处更多,有干净的,有不干净的。
好看些的女孩儿,卖给大户人家做个通房、姨娘或童养媳,算是好出路,平时总也能落个五六两。
赶上采选到宫里当宫婢也算是个活路,虽现银不多,但更能捞着前程,比男孩儿当太监更体面。
就算没当上娘娘,在宫里到二十几总还能回乡,届时身价倍增,足有得赚。
到了灾年,这些都得另算行情,有时甚至几吊钱就能领走个姑娘,显得姑娘的命格外贱些。
忍冬从前没见过这些,因为她之前也并没见过灾年,这些事儿只在姐妹做活时听娘讲过。
自她记事起,江南一带向来还算富庶,鱼米丰足,又因广设港口开了不少工坊,赶集时能见着不少新奇物。
农家日子虽清贫,却极少有饥寒。本朝开国即严令女子必须放足,江南地界能做的营生多起来之后,越来越多的女儿和男儿一样养家做工。
有了吃喝嚼用,典儿卖女的自然少——毕竟人都是会算利弊的。
这回她却真切地感受到,这两年身边能瞧见的女孩子越发少了。后来,年纪小的男孩儿也渐渐没了。
听爹说,那未赶上宫女采选的王三姑娘似乎是交了好运。
她八字好,趁着还有口活气,叫县上李员外家的下人拉走,给李家病死的大少爷配了阴婚。
李员外那可是跟皇室同宗的,还有恩骑尉的爵位在呢。王姑娘跟李少爷配了,临了还能享一趟富贵,当一趟少奶奶。
这不仅自己体面,王家每年还能得八两银子,往后可就是稻河村的一等人家,连里长都得敬着的。
这不,碰上灾年,王家上下至少没再往外卖人,也没人饿死。
周家二姑娘也没能等到赈济和采选,她和忍冬结伴去认过字。
她家原本也盼着姑娘能等到人来采选,至少当宫婢,有个干净的活路,却实在揭不开锅。周二姑娘当姨娘的小姑又早没了,没法接济家里。
周二姑娘在一个饿得起不来床的清晨,多喝了一碗稀粥,嘴里被喂了块高粱饼子,头上给缠了根红绳,然后就被牙婆领走了。
牙婆的脸上涂得白白的,佝偻着腰,给周家留了三两七钱,六斗米。
因她去的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周家额外多得了些钱粮,算是吊上一口气。
只周大娘待牙婆走后朝着柴门啐了一口,道那腌臜婆子黑心,当年她家小姑抬给乔大老爷做姨娘,可换了七两银叻。
荒年里头,人的命都突然贱了。贫家卖儿卖女,典妻弑亲,饥饿让亲缘格外脆弱,这从不是稀罕事儿。
忍冬其实知道不对,却没法子拿书院听来的“圣人言”来劝乡里人“仁德”。
先生说,试图拿纸上的“仁德”教化饥寒贫苦的人,比拿银子买走他们的儿女更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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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自己先前还认些字,不过是因为运气比旁人好些。
那时长姐尚在,爹娘也还算康健,家中没什么积蓄,但日子至少还过得去。
能吃饱,有力气,她才能在劳作间隙翻过一座山,去书院听课。
那书院在江宁二州交界的南禄峰上,门口御赐的牌匾上书“濯缨山庄”,很是气派。不同于那些大户儿女,或预备考举的老爷,忍冬上的是晚间“夜学”。
有时她去,能看见讲究又气派的大户车马离去。穿着比她体面的仆妇们前呼后拥,那些轿辇或马车里的人她从没见过。偶有习武归来,短衣襟小打扮的年轻男女朗声谈笑,纵马掠过。她瞧不清那些人的模样,那些人也看不见她。
她只记得,那些人的穿着都很鲜亮,比春日桃花还好看。他们的笑声也透亮,真好听。
她们姐妹三人原本都没有名字,是教夜学的老先生给她们取了逢秋,忍冬和迎春的名儿。后来小弟出生,老先生又给取名叫盼夏。
大姐逢秋生得最好,她继承了娘的巧手和好容貌。大姐虽然未曾读过什么书,却在针黹上很精进。
忍冬老家的女孩子大都会挑花,娘和大姐在这门手艺上算是乡里最出色的。逢秋还自己仿照集上见过的铜器,琢磨出四兽纹。
长尾四兽于她针下身姿遒劲,首尾相衔,透出翻覆云海的精神气来,十里八乡会挑花的绣娘都绣不好这个纹样。
逢秋原本想去县里做工,攒下银钱自己也开个绣坊。但她终究还是在十四岁时被贵人瞧上,抬进一个姓尚的大老爷家做了通房,后来抬了姨娘。
那老爷比县令还有来头,要在江州办皇差的。别人都说,他家大姐儿有福分。
自从大姐当了大老爷的姨娘,方家有了些“体面”。忍冬甚至穿过大户人家不要的衣裙,虽然裙边旧得褪了色,却没有补丁,很舒服。
大姐似乎很受大老爷喜欢,年节前后还能回家。
她衣裙好看,头上的首饰也好看。大姐回家的日子总能带些好东西——银子,米面,肉,精细的点心蜜饯,还有小姐太太赏的旧钗环旧衣裳。
只是大姐的盈盈笑影里头,仿佛总含着忍冬瞧不懂的东西。
那段时日真的很好,几县里上夜学开蒙的平民女儿大约三十来个,这些女孩子大都性子开朗。教她们的姜师傅是个手巧又温柔的年轻妇人,谈吐柔雅,还会给她们发些衣裳。
于伯伯家的佑禾和她关系最好,佑禾和大姐逢秋一样的年纪,字严整好看,讲话和气。
佑禾其实很有学问,但因为白日要和父亲一同抄经,赚些日常花用,所以来上夜学。过了一段时间,佑禾姐跟她们说,她以后一段日子要在白日进学,准备院试了。
那尚大老爷家的儿女们也都在濯缨山庄进学,平日他们是看不见大户姑娘们的,偏尚三姑娘不太一样。
尚三姑娘比忍冬小些,闺名语婵。有时白日上完课,会和佑禾姐一样留得晚,在书院找这些上夜学的女孩子说话儿。
她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娘,小小的年纪,讲话周到,与她相处下来的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十分轻易就跟这些平民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再乖僻的人碰上这位尚三小姐,也挑不出理儿来。
忍冬和她关系也挺好,有时语婵会新奇地里的田产,请忍冬帮忙带些。然后作为回礼,给她笔墨衣裳。
佑禾姐也很愿意跟尚三姑娘谈论学问,听说她要参加下次院试,更是欣赏她几分。
后来佑禾姐没回过夜学上课了,因为她成了头一批女秀才,去赶乡试了。再听说佑禾的消息时,她已是举人。
这下,原本无人问津的于伯伯一家骤然多了许多亲眷。
尚三姑娘有时候也会悄悄给忍冬捎大姐的物件儿,说是“逢秋给妹子的”。一向不落人话柄的她,却总不愿意像旁人一样管大姐叫“方姨娘”。忍冬感觉到,这位三姑娘的笑影里也藏着和大姐一样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这种“体面日子”没过几年,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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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暮夏的傍晚,语婵躲在书院的槐树后左顾右盼,神色焦急,连眼眶都是肿的。刚见到忍冬来,往她怀里塞了个包袱。
“逢秋姐给你的!”
她第一次看见这姑娘如此慌乱,还没等开口问,尚语婵就赶紧从书院角门跑走了,丝毫没有平时的从容姿态。
那包袱里是一件针脚细密的豆青夹袄,格外精致,领口绣着漂亮连绵的忍冬纹。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第二天,有对眉目慈蔼的老夫妻来了。他们仿佛是大老爷府上的管家,对爹娘说了不少客气话,又留下一堆东西。
她才知道,大姐出了事。
平时总对他们拳脚相向的爹赔笑着送走了那对夫妇,然后坐在灶边,一袋袋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娘的脸埋在胳膊里头,脊背颤得厉害。
大姐发还母家的物件儿只有一个旧木箱子,里头是些旧衣裳钗环,一个荷包,和忍冬刚进学时描的那页大字。木箱子最底下,一个小布袋子里头有碎银,有铜板,像是攒了许久,拢出来一共十二两三钱六文。
忍冬一时间只是震惊,她的难过来得实在晚些,昨天尚三姑娘还偷偷找她......今天就听人说“方姨娘走了”。
等半夜里,她骤然明白大姐再没法回来,却不敢哭出声。她似乎觉得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听见熟悉的声儿哄她别哭。
“冬姐儿,千万珍重自己的福气,好好活下去。那件夹袄是个念想,千万留好了。”她听见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叮咛。这是头一次,有人在她悲伤震惊时,告诉她,珍重自身。
她不相信姐姐就这么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有。她想跟那声音说些什么,她想说为大姐讨个明白,张开嘴,却醒了。
爹早早就出去,破桌上的笸箩里还搁着她昨晚没有纳完的鞋底。
她赶紧翻身下床,找出那件豆绿夹袄,杭绫料子质地细密,指腹顺着斜纹摩挲,细腻的衣料更显出她手上老茧的粗糙来。她摸着,发觉褃下似乎有一小块极不起眼的凸起。
对着光细瞧,褃下夹层里头果然缝着个东西,藏得隐蔽。她拿针小心挑开细密的针脚,见那里缝着个小荷包。
荷包上是四合如意纹,里面有几张纸,字迹密密麻麻,似乎是些人名和账目,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每张纸都盖着个小小的红戳。
她压根看不懂这些,却想起尚语婵来找她时慌张的神情,心知这东西一定跟大姐离世脱不了干系,趁着没人在,她裁了块布,给这荷包垫了个夹层,把几张纸仔细地封在夹层里头。
那天之后,爹破天荒地给她塞了袋铜板,恶狠狠地叫她带着弟弟妹妹好好念书。爹说要他们长学问长手艺,把帐算明白,往后杀猪卖菜的,总能换钱使,也能活。
“你们两个丫头家自己找个营生,到年纪赶紧许人当大老婆,”爹胸口里拉风箱似的,又狠狠吸了口旱烟“比他妈牲口似的卖给大户强”
这个从来粗暴专横的男人,眼角似乎淌下滴浊泪来。忍冬想给他拿汗巾子,他却倏地起身,从墙边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后来语婵又来找她,手里捏着个鼓鼓囊囊小包裹,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眼中神情复杂。
“忍冬,你瞧我......之前走得急,竟拿错了给你的物件儿。你看,我随你去你家,将那之前的换回来吧,啊?”
她看着语婵身上耀眼的衣裙,头上戴着她连名儿都叫不出的首饰。想起那句粗声粗气的“牲口似的卖给大户”,想起那几张纸,手猛地一缩,朝语婵深深地行了个礼,摇了摇头。
“忍冬感念三小姐帮扶之恩,但大姐的物件儿,我舍不得给人。”
她的言语满含着戒备,尚语婵僵住了,继而咬了咬下唇,压低声音言道:“忍冬姐,你信我,那东西留在你手里会惹来大祸,你应付不来的,我知道你为了逢秋难过,我能帮......”
“知道您心善,只我们贫贱人家不敢再生受尚家的恩典。”不知为什么,忍冬明知道语婵这姑娘向来和善温柔,却一股无名火起,硬梆梆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三小姐没别的吩咐,民女告辞了。”
尚语婵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一时哽咽。忍冬转身时,似乎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脚步一滞,还是加快步子进了学堂。
那天夜学散后,忍冬在自己的柴禾扁担下面发现了那个小包裹,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散碎银钱和一块雕着寿字的白玉小坠子,被劈柴藏得很仔细。她知道是谁留下的,但等了好几日,再没有在濯缨山庄里见过尚三姑娘。
后来她到家把银两清点了,按着学堂里教的记了账,共二十五两八钱,有大有小,还有的像是过年才发的小银棵子。那天跟尚三姑娘那几句话,刺得她心口生疼。
出事头些日子,语婵还在欢喜地跟她说,她成了秀才,又要满十四了,往后说不准就能自己开府出去,把学堂的玩伴们都接来住。其实忍冬和语婵相处久了,早就知道,这姑娘小小的年纪绷着一张笑意盈盈的面皮,累得要命;她也能看出她什么时候真的开心,什么时候在哄人。
忍冬实在瞧不起自己,明明她只消动动脑子就知道,语婵是真的在帮自己,却还是把自己的怨怼怒火撒在了这个真心对她的小姑娘身上。
大姐走了,佑禾去赶考,语婵也再没出现过。只有周二姑娘有时还会跟她结伴去念书,但两个农家姑娘话都少。一路山路绵延,连风和雾都安静,林中偶然有猎户经过,夜色重时,山中散落村户的窗口透出幽暗的光。
大姐离世之后,好像维系她世界的缆也断了。他们家的“体面”也系于这脆弱的一线,那么轻易地就原形毕露。
忍冬觉得她必须得想法子立起来,自己学会谋营生。再想法子用上那几张姐姐留给她的纸,将一切都搞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