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失踪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
“去办一个死亡证明吧,将你父亲留下的物品封存起来,和曾经的记忆做一个彻底的切割,或许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
李辞旧从浴室中走出来,白天医生的话还在脑海中回荡。
冰凉的冷水澡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微凉的夏夜晚风吹在身上像是恋人轻柔的抚摸。
他的左手手臂皮肤红红的,是刚才洗澡时狠狠揉搓所致。
手臂上一条天蓝色的亮线,从手腕静脉处起,沿着血管蜿蜒而上。
这条亮线出现了大半年了,如今已经攀上了肩头,正朝着心口的位置缓慢延伸。
他问过很多人,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见这条亮线的存在。
为此,他去过精神科,看过心理医生,吃了不少精神类的药物,病情都不见好转。
唯一能止住这条亮线继续延伸的方法,是进入一个梦境。
梦境里,李辞旧失踪多年的父亲——李海平,会在那里与他相会,帮他压制亮线。
“这是最后一次。”
李辞旧心中打定主意。
拉起床垫,床垫下的储物柜中放着一个小木盒,盒中躺着一个老式的诺基亚灰屏手机。
这是父亲李海平失踪前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
手机里没有通话记录,没有联系人,没有短信,空空如也像是一个新机。
只在一个叫做贪吃蛇的自带游戏里的排行榜上,有分数记录。
李辞旧玩了很多年,直到半年前,他再次通关游戏并且获得游戏分数44102。
唯有达到这个特殊的分值,才能让他进入到梦境中。
找来根数据线充了会电,开机后,打开游戏。
好些时日没玩了,技艺有些生疏。
李辞旧失败了三次,逐渐进入专注的状态。
很快,屏幕上亮起了“恭喜通关”的字样,分数44102。
接着,手机响起了“嘟,嘟”长音,那是拨通电话后,等待接通时的音效。
声音响了三声后戛然而止,手机熄屏了。
李辞旧抬头看向周围,
昏黄的壁灯为房间播撒着暖意,夜风扰动着窗帘,浴室内的花洒还在滴落水珠,墙上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
只是不知何时,紧闭的入户防盗门开了。
门外景象模糊不清,安全指示牌上微弱幽光正奋力将黑暗驱散。
李辞旧起身一脚踏出,眼前的一切变幻了。
回首时,身后哪里还有什么防盗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草地,和天际连成一线。
身前的空旷原野中,一个孤零零的残破木屋坐落在眼前。
木屋后面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
李辞旧上前扣响木门。
吱嘎一声,木门开了。
门内一个年纪稍长,与他眉眼相似的男人,皱着眉头说道,“说好了一周一次,怎么现在才来,快进来。”
李辞旧呆呆望着这个男人,脚下却未挪动分毫。
这个男人正是他的生父李海平,失踪了近二十年之久。
似乎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风霜印记。
二十年前,李辞旧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李海平就是这个样子,二十年后,依然如此。
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像是父子,倒宛若兄弟。
只是父亲此时已经近五十岁,有可能是这副模样么?
李辞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真都是潜意识的产物啊,我对父亲的印象,早已经定格在了他失踪前的样子里。
所以,在梦境中,父亲的样貌经年都没有变化,也没法变化。
察觉到李辞旧的异样,李海平说道,“先进来压制了灵觉再说别的。你已经临近二十五周岁,灵觉即将满溢。你的体质特殊,现在觉醒还不是时候。”
说着,便要伸手去查看李辞旧手臂上亮线的走势。
那神情,严肃中带着些许关切,和小时候的印象一模一样,真实,记忆犹新。
李辞旧有些抵触的甩开他的手,踉跄退后三步拉开距离,“不用了。”
李海平急道,“你又听信了外面那些庸医的胡言乱语?大半年了,怎么连爸的话都还信不过?”
李辞旧固执的盯着对方,“明天来二姨家一趟,我就相信,我什么都相信。”
“你明明知道,我肉身已毁,不能离开这里。”
“呵呵,什么灵觉,什么灵世界,假的,都是假的。”李辞旧惨然一笑,痛苦的揪住头发,口中呢喃自语,“周医生说的没错,为什么精神病人老是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是因为潜意识总会寻求逻辑自洽说服己身。”
“小久……”
李辞旧冷笑,“持久是我大学同学起的外号,这件事我没对你说起过。你既然从未离开过这里,是如何得知的?”
“我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你,一直……”
李辞旧大声打断道,“你倘若真的关心我,就不该抛下我一个人那么多年!”
最恶毒伤人的话,往往出自于最亲密关系之间,最不经意的时刻。
声嘶力竭的李辞旧看着父亲面上浮现的痛楚,心中也没来由的跟着一痛。
可是明明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我的幻觉啊。
双方陷入沉默,过了良久。
李海平重重叹息一声,也不言语,迈开脚步,走出小木屋。
阳光洒落他的身上,像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点点的焚毁他的肌肤。
火焰腾的一下在他身体上燃烧起来,愈燃愈烈,他却视若无睹,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朝密林中走去,在草地上留下一串焦黑的脚印。
过了好一会儿,返回木屋前时,他周身血肉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骨头架子。
一枚铜钱扔在李辞旧的面前。
钱币外圆内方,质地古朴,上面写着几个李辞旧看不懂的文字。
“贴身携带一日,入夜时找个阴祟之地,等到十二点,对着月光翻转钱币三次,能重启她的灵智。”
“若有难以决断之事,尽管问她。”
“那时,你自会明白,灵世界并非你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李辞旧眼中带着茫然,“不是说灵世界的东西不能带入现实中吗?”
如果能携带东西出去的话,老早就能验证灵世界的真伪了。
不至于到了今时,还在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
李海平答道,“因为灵能局的存在,从灵世界携带东西出去历来便是禁忌之事。小心这个组织,你妈当年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李辞旧摇头,“妈是产后抑郁过劳猝死的,医生的报告我看过,医生的背景,人际网我也查过,和我们家全无瓜葛,他没理由在上面作假。”
骷髅架子样子的李海平没有解释,偏转头颅,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天际,
“快走!”
说完,他的身躯陡然坍塌,碎落一地。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漆黑灰烬,飘散远方。
原先李海平所处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风的呜咽声。
李辞旧拾起草地上的钱币,钱币上的余热灼痛了掌心,他不管不顾,仍旧牢牢握住。
一滴冰冷的水珠从发梢落下。
呼~
李辞旧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小小的卧室里,壁灯昏黄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感受到掌心依旧存在的坚硬触感,李辞旧顿时心如擂鼓,狂喜起来。
“我没病!我没病!”
仅欣喜了片刻,心中又泛起忧虑。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今天的相会,明显打乱了父亲的计划,他如今怎么样了?
还有今天父亲没有给他压制灵觉,灵觉满溢后觉醒,会发生什么?
李辞旧低头看了眼手臂,手臂上的亮线仍隐于皮肤之下,泛着冷冽的荧光。
摊开手掌,掌心中是一枚黄橙橙的五毛硬币。
五毛硬币和梦中的那枚古钱币从颜色,样式,外形都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李辞旧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跑到床头柜前,从柜子下面一格抽屉中,拿出一个当存钱罐使的月饼盒子。
哗啦啦将里面硬币倒出,数了起来。
共计287元。
这些年,移动支付盛行,硬币几乎退出了市场,盒子内硬币总值好久没有变过了。
所以他记得很清楚,硬币一共有287.5元。
他的记忆力一向出色,甚至可以用古怪来形容。
他能轻松回忆起任何鸡毛蒜皮的小细节,精准得像一台存储机器。
少了0.5元。
是不是正好少了我手中这枚五毛硬币?
是不是我在梦境中的时候,梦游一样从床头柜里拿出来的?
到头来,一切仍不过只是我的臆想罢了。
李辞旧颓然坐到地上,奋力将手中硬币扔出去。
眼睁睁看着,橙黄色硬币砸在地板上弹起,起落几次后,骨碌碌滚进了床底。
他慌忙起身,撅起屁股伏在地板上,像只刨坑觅食的狗,将床底的硬币掏了出来,贴身放好。
反正已经傻了那么多次,再傻一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