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突然爆发的力量压得呼衍安达步步后退,趁呼衍安达站立不稳,她反手朝面门横扫过去,竟是想将对方的头颅横着劈开。
呼衍安达大骇,深知不是裴靖对手,此时便也顾不上体面,直接仰倒在地滚到一旁,抬腿踢开身后紧追而来的刀刃。
裴靖方才震伤呼衍安达的手臂和内脏已耗费太多力气,手里的刀也已卷刃,无法破开柔软厚实的皮袍,遂不再朝对方躯干使劲,一心通过轻捷技巧取胜,也不必完全胜利,只需破开防线带走文城即可,于是一边攻击呼衍安达的头颈,一边往文城的方向移动过去。
呼衍安达不傻,也很了解“太微”的行事作风,他长喝一声,将力量灌注手臂,用力一甩,将裴靖朝反方向甩了出去。
士卒手里的弯刀正冲着后心,裴靖连忙折向一侧躲开,借势扑回呼衍安达眼前。
双刃相接,崩裂的金色火星格外刺眼。
呼衍安达是出了名的力大无穷,此时这种态势,裴靖在下风。
“十八刀”一靠速度让对手应接不暇,不敢不挡,二靠力气经由武器、手臂传至四肢百骸以震伤肢体和内脏,如今单拼力气,裴靖绝无可能拼得过呼衍安达。
她咬着牙按住刀背拼命往下压,两把刀相交的地方皆已出现裂口,金属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手臂的骨头也在咔咔作响。
“我承认你很厉害,但你别想带走他!”呼衍安达也不轻松,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他不知道眼前这女子哪来这么大的爆发力和意志力,内外皆重伤的情况下竟还能将他逼至如此境地,此女身上流的好像不是血而是多余的汗水。
裴靖不说话,感觉对方正试图提劲反击时借势蹬地折腰抽身后退,再次进攻时耍了个虚招,呼衍安达格挡的瞬间她换手持刀,以刀卸去部分来势后用左侧肩膀扛下了这一击。
刀刃砍入骨头,血从两头涌出来喷在地上。
呼衍安达震惊地睁大眼睛,依旧往下按着刀,绝不退让。
裴靖掐在呼衍安达喉咙上的手指亦不断收紧,铁指甲穿破皮肤刺入皮肉,血从缝隙里流出来,“用你的命换我一条手臂,划算吗?”
她的声音里掺满了血,沙哑阴沉,凛冽如刀。
呼衍安达狠狠地瞪着她,“你不怕我出兵?”
“你的部族还听你的吗?”裴靖露出个嘲讽浅笑,微微挑眉,“我放过你,你放过他,我们两不相干。”
呼衍安达不说话,紧紧皱着眉头,眼中疑虑交加,像是在思考这桩交易的利弊。
裴靖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不同意便继续收紧手指,她还空着一只手,虽然肩膀重伤,但一把捏碎喉咙还是没问题的。
骨骼开始发出声响,呼衍安达终于忍受不了窒息,艰难地抬起手让人把文城带过来。
裴靖抓住文城一条手臂,挟持着呼衍安达往坡下走。
即将走出包围圈时,呼衍安达突然不管不顾地抬手打了个手势。
刹那间,箭雨齐发。
“我不能活,你也别想活。”裴靖猛地收紧手指,打算直接掐死呼衍安达,顺便用他挡个箭。
谁知,正在这紧要关头,文城竟挣脱束缚,一步跨出去暴露在箭雨之下。
裴靖大惊失色,只得先松开呼衍安达,抱住文城护到身前,挥刀拦住四面八方的乱箭。
箭如流星,无处可躲。
她勉强抵挡了一阵,身上扎得像个刺猬,血流了一地,渐渐没了抵抗的力气。
南戎好像并不打算杀她,没有一支命中要害,然而总会有人失手,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箭挟雷裹电当胸而来,可她已无力躲避。
霎时间,一道人影闪过,文城不知如何迸发出这般力气和速度,竟替她挡下了这支夺命的箭矢。
血花扑在眼睛上,裴靖目眦欲裂,“陛下!”
箭尖穿胸,文城本就不多的生机急剧流失,他摇摇晃晃地扶住裴靖的肩膀,用那副熟悉的沙哑嗓音喃喃说“告诉他,我的任务完成了”,随即推开裴靖,怆然倒地。
三清二年冬月廿八日,大凉皇帝文城倒在一堆断箭残矢里,客死他乡,得年四十五岁。
裴靖恨极,但理智告诉她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把文城给她的东西带回大凉。
呼衍安达看穿她欲脱身的想法,拼命拦在她面前,令左右流矢不许断。
密集如蝗的乱箭射穿了裴靖的膝盖和小腿,下半身满目疮痍,动弹不得,侧前方飞来一箭穿在肋骨间,浑身力气瞬间流泻,被箭刃划烂的脸上淌着血,眼泪似的流进衣领里。
天地与风雪皆是猩红的颜色,宛如火山喷发时聚满最后一股力量的暴烈岩浆,席卷而来,染红土地。
裴靖将走向和同袍一样的结局,任务失败,曝尸荒野。
那便结束在这里吧。
她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口气,冲着呼衍安达用力斩下刀刃。
刀入皮肉的当口,飞箭击中刀身,令刀刃劈下的方向偏了一寸,力道大幅散逸。
她无法再来第二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可以破颅的一刀只在呼衍安达脸上划开一道深痕,破开额头、眼睑和鼻梁,却不能致命。
呼衍安达举刀挑开这一击,惨白着脸喷出一大口血,单膝跪倒在地。
“血浮屠”得空一拥而上,俘获了这个阴鸷狠戾的刺客。
裴靖愤恨难平,含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目光呆滞、大口喘息的呼衍安达,恨不能食其血肉。
呼衍安达亦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恐惧。
二人脸上皆血肉模糊,分不清谁更恐怖。
有人拔掉裴靖腿上的箭,强摁着她要她给呼衍安达跪下。
裴靖靠仅剩的一点意识抵抗着,双脚钉在地上,膝盖撑着大腿,坚决不低头。
“太微……果然……名不虚传!”呼衍安达咳得嘴边直冒血泡,虚着声音吩咐左右“要活的”。
左右怕裴靖咬舌自尽,便掰开她紧咬的牙关塞进去一副皮马嚼,用两指粗的铁链捆结实,敲晕抬走。
血水从裴靖的眼角淌下来,落在文城被大雪覆盖的身体上,银白干净的雪被被砸出水滴大小的坑洞,绽开花苞似的红梅。
风雪卷地,文城渐渐与旷原融为一体。
大凉皇帝被杀本是件惊天大事,消息却并没有传至王廷之外,在草原上引起惊涛骇浪的,是一向勇猛善战的大王子遭遇刺杀险些丧命之事。
呼衍安达被重创,王廷与部族喜忧并举,而普通人热衷讨论的,是那名刺客的下场。
大王子暴戾恣睢,最喜欢折磨犯人,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
这便是市井传奇的玄妙之处,三言两语便可凭空猜测出一个喜闻乐见的结局。
可惜都猜错了。
裴靖醒得很快,这要感谢面前这位泼了她一身冰水的狱吏,刺骨的寒意针尖似的钻进骨头缝里,硬生生将她扎醒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恍惚,一抬脸,脖颈立刻被冰凉的铁圈勒住,后脑勺紧贴着墙壁,颈间的刑具没有留下丝毫活动缝隙,稍稍一动,咽喉处便会涌上一股窒息感。
四肢同样动弹不得,手腕和上臂被掌心宽的铁圈箍在墙上,脚踝和小腿被铁圈箍在地上,下半身跪在水洼里,膝盖好像破了个洞,冷气“嗖嗖”往骨节深处灌。
狱吏见她醒了,提着桶转身离开。
裴靖闭上眼睛缓了缓神,隔着蓬乱的头发四下觑视着。
这是个简陋土牢,有点漏风,墙壁上的火把抖得像筛子,牢里的温度很低,冻得她牙齿直打颤,口鼻处白雾滚滚。
土牢应是挖在地下,头顶不时传来车行马踏的响动和震颤,震得墙壁上的土灰随声而落。
她现在的身体跟挂在骨架上的碎肉没有什么区别,全靠一层层裹伤布拼凑完整,手足又被锁成这样,再简陋她也逃不出去。
陛下塞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心下嘀咕,幸好她够机智,提前将东西藏到了舌底,现在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鞋袜、手衣都没了,衣裳也换过,发髻也拆散了。
想来她是没机会回大凉了,东西只能还给长公主,如何见长公主一面便成了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她正寻思着,牢门“吱呀”一响,一堆人夹着一股寒风涌进来,塞满逼仄低狭的土牢。
为首之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盘着一根带刺的皮鞭,他走到裴靖面前,一言不发,抬手便打。
皮鞭一抽,尖刺一刮,裹伤的麻布被撕开,没有愈合的伤口顿时血花四溅。
裴靖在心里数着,数到“二十四”时那人停了手,她不禁在心里讽笑,睚眦必报,枉为枭雄!
那人打完便扭头走了,例行公事一般。
其后上前的是一个女巫医,粗鲁地撕掉破烂的麻布,血痂随着麻布被扯脱,疼得裴靖直打哆嗦。
巫医上完药也离开了,留下四个“血浮屠”,二人守在跟前,二人守在门口。
汉子和巫医每天来一趟,一个打人一个救人,既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四五天后,呼衍安达出现了。
这次他戴上了护胸甲,左臂吊在胸前,苍白的脸上绑着细布,衬着他深棕的眼睛和阴郁的表情,莫名有些滑稽。
两人对面而视,目光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