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今日站在这里的心情和往日出任务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但与她第一次接单时的感觉十分相像,紧张、忐忑,怕把事情搞砸,怕完不成任务,怕连累她的伙伴。
今天也一样,怕把事情搞砸,怕救不了文城,怕连累长公主主仆。
再等等,等长公主走了再动手。
她紧盯着帐子,屏住呼吸与四下巡逻的“血浮屠”周旋。
注意力高度集中下,心跳声尤为清晰,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脑海中,如战前擂鼓。
风动与屏息相竞,忐忑与沉静相争。
她在心里第无数遍演练着将要实施的行动计划,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长公主再度出帐,回头和帐子里说了句话,接着便带景明离开了。
主仆二人的身影慢慢没入深夜,又一波守卫路过帐前走远。
文城的帐子位于王廷腹地,巡逻的守卫两刻钟路过帐前一次,帐外还有二十名三个时辰换一次班的轻步兵守卫,分两层交错背对站立。
附近虽也有零星守卫,但都不足为惧,唯一麻烦的是巡逻守卫,一身厚甲,刀刃难免磨损,气力维系也是问题。
得趁下一队“血浮屠”尚未来到赶紧行动。
裴靖握了握冻僵的手指,背着刀踮着脚从暗影中绕到帐子正前方。
帐里隐隐透出灯光,帐前守卫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口中飘出来的白雾迷住了双眼。
下一刻,他张着嘴滑倒在地。
左右两边的同伴朝他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便也倒了下去,眉心处一根银针在火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
紧接着,左右又有两个人倒下去。
这一下惊动了所有人,围在文城帐子周边的守卫立即全部涌到帐前,一部分围着帐子转圈巡视,一部分朝着暗器来袭的方向两面夹击扑过来。
裴靖一个鹞子翻身从横切的弯刀上越过去,转身挑掉敌方手里的刀,一手使暗器偷袭,一手砍瓜切菜,迎面扑来的血温热滚烫。
这些普通的守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力量、技巧皆不足,手里的武器往往被她利用,成为反向收割自己的屠刀,短短数息间便已死伤十数人。
咸腥的气味夹在风里传出很远,“血浮屠”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马蹄声逐渐向此方逼近。
“太微?”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裴靖立刻挡住当头切下来的刀,向后跃至对方身前。
原是帐中的文城察觉到动静,跑了出来。
她瞟了文城一眼,没看出这人病到何等程度,还是那副佝偻虚弱的模样。
见文城不知害怕地探头探脑,她赶紧将人推回帐中,挥刀扫落烛台被褥,以阻止侍卫闯入。
烛台碰到地衣和被褥立马窜起一大簇火苗,门缝里的风一吹,顿时鼓作半人多高,将门口的侍卫逼得连连后退。
这时,裴靖已撕开后方帐壁,在“嘶啦”一声促响下,厚厚的毡帐裂开一条近人高的口子。
寒风“呼”地一下从缝隙中灌进来,吹得人站立不稳,身后火焰越窜越高,灼烫燎人的焰苗近在咫尺。
裴靖用力撞开狭窄的缝隙,掩住文城的头脸顶着风冲了出去。
她背起文城,打算沿着这个方向下坡,等到了坡底再折返来时的方向,骑马逃出草原。
烈火与狂风剑拔弩张,照亮了一片天空,吵醒了沉静的草原。
守卫骑着马追上来,有人上前刀劈,有人远远拉弓。
裴靖怕箭矢伤到文城,不得已先将人放下护在身前,腾出一只手与追上来的“血浮屠”对战,刀柄钝击对方的胸腹,不求一击毙命,但使敌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文城哆哆嗦嗦地说了句什么,无奈风声太大,声音又太微弱,她尽力听也没听清,便教文城再说一遍。
然而她并未等到文城的回答,只感觉腰带里被人塞了一样东西,接着便看到文城做出一个极端离奇的举动——掉头往回跑!
好不容易逃出来,他跑回去做什么?
裴靖傻眼了,赶紧将文城扯回来,顶着稠密的攻击护着文城继续向前。
“你快跑吧,跑回望京去,我不走!”文城突然之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喊着奋力挣了一下,裴靖险些被他挣脱。
“臣今夜来此即是为了带陛下回望京!”裴靖很想问问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疯,难不成这便是他们父子的计划?文御让她不要自作主张的意思是让她看着文城去死?
“浮云朝露,生寄死归,你不必带我回去,但求你务必把东西交给御儿!”文城的声音抖得像是零碎飘散的落叶,充满了苍凉和悲哀,“他大父没本事,他父亲也没本事,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你要好好辅佐他,帮他守住大凉,守住祖宗基业啊!”
“你们家的基业你们自己守去吧!”生死当头裴靖哪还管什么尊卑上下,既然她来了,便得把事办妥了,“你不回也得回!”
她抓紧文城的手臂,抬手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疙瘩,用后背挡了两下,拉着文城继续突围往坡下跑。
刀锋划在额头上,血瞬间涌出来流了满脸,蒙脸的面纱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身上全是血肉碎屑,有南戎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想必她现在的模样跟个厉鬼一样,无需出招也能把对方吓退。
守卫似乎在应和她这种妄想,竟隐隐有后退的趋势,亦或许是惧于她不怕死的凶厉模样。
不管他们暂退想做什么,总之是个好机会。
裴靖重新背起文城,铆足劲往前冲出包围。
剩下的坡不算特别长,两三里地便能转到坡下,坡南有一段丈高的断崖,可以贴着根部走,用坡壁凸起的石头作掩体。
雪花堵着口鼻,她必须用更多的力气呼吸,加之一直持续不断的拼命搏斗,气管和心肺鼓得像是要炸开,胸腔火辣辣地烧着,耳膜嗡嗡作响。
血像泉水似的从伤口里涌出来,将衣裳和皮肉黏在一起,每动一下都会带来一阵撕裂的剧痛,失血的虚弱感也让她感到头昏眼花,全靠任务目标撑着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疲累,她觉得这条路好漫长,好像永远看不到头,跑得她心跳剧烈,喉咙里腥甜。
然而,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看着不远处端坐马上的魁梧男人,她一颗心如坠冰窖,再环顾四周,对准她的箭矢像极了夤夜觅食的狼群露出的犬牙,尖利可怖。
她放下文城,将人藏到身后。
身后没有箭阵,只有提刀追来的守卫,他们手握弓箭,却没有搭弦,看来南戎并不想杀文城。
此时应在边境与严乌联军对战的呼衍安达眼下却领着“血浮屠”出现在这里,是宁宴的情报出现失误,还是南戎刻意为之,她也分不清。
呼衍安达独自驱马上前,同上次见面一样,眼里充满轻蔑和傲慢,“太微?”
裴靖沉默不语,暗忖如何保护文城躲过箭雨杀出重围,算计来去,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死了,文城即便活着也走不了,何况那人还不想走。
难道我此生将在这里结束?
倒也不一定。
她盯着呼衍安达,握紧了手里的刀。
莹白的雪,银亮的刀,浴血的人。
呼衍安达见状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深棕的瞳孔里浮上野狼嗜血一般的戾色,“你想杀我?”
不等裴靖回答,他竟然主动跳下马,扔掉厚实的皮袍和护胸甲,抖开一身紧实梆硬的肌肉,朝裴靖勾了勾手指,“本王久仰太微大名,早盼一战,你要是赢了,本王就放过你和你的老皇帝,你要是输了,本王就当着他的面活剐了你!”
“大王子,”文城颤颤巍巍走到两人中间,指着裴靖抱怨,“老道其实并不想离开,是这小囡执念太深,大王子念她一片忠心,放过她吧。”
呼衍安达冷冷一笑,朝不远处招了下手。
后方有人跑过来用厚袍子包住文城,强行将他拖去一旁看管起来。
“大王子,老道并不想走呀,你何必难为一个孩子,这样也胜之不武哇……”文城扯着嗓子嚷嚷,话未说完便被人捂上了嘴。
裴靖咽了口沾满血腥气的唾沫,擦掉糊住眼睛的血水,陡然抬手提刀朝呼衍安达当头劈下去。
呼衍安达顷刻间反应过来,当即左手抬刀格挡住,大喝一声“好”。
裴靖知道这人惯用右手,如今却使左手,显然是在蔑视她。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刀柄,猛然砍下去!
呼衍安达接了一下、两下、三下……接到第七下时终于变了脸色,赶紧也双手握刀。
裴靖不会给敌人喘息之机,一口气连劈二十四刀!
她的“十八刀”,前二十刀伤人心脉筋骨,二十之后则是透支自身,与敌人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之举。
二十四刀已是当下的极限,她还要保留一部分力量带文城离开草原。
呼衍安达撑到第十八刀时已站立不稳,接下二十四刀后不由得“噔噔”后退数步,连连吐血,瞬间染红袒露的胸膛和洁白的皮毛衣领。
他的右手尚可勉强握刀不掉,左臂已然断裂,了无生气地垂在身侧,他用力喘了一口粗气,“好、好刀功!”
裴靖恍若未闻,亦不顾反震造成的粉身碎骨般的剧痛,再次提刀杀过去,招招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