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靖的建议下,千秋节刺杀一案被大理寺和咸宁县一起压了下来,流于市的是“歹人抢劫,尽数伏诛”的故事。
传闻传多了,自然而然便会取代真相成为事实,哪怕是那晚亲眼见证事情发生的人也在不断被否认的记忆当中错乱,逐渐并彻底相信了这个传说最广的说辞,再未说过自以为是的胡言乱语,直至事态消弭。
至于记录在案的则是另一个故事,两位当事人偶然相遇时相视一笑再一礼,便为此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临近年关,魏凤川兴冲冲地给裴靖送来一条肥硕的羊后腿,说是河西道那边的羊。
他这样一说裴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向他拱手道贺。
原是青山得了内部消息,青川此次铨选内迁为监察御史,负责监察黔中道,只待来年三月公布。
“你也做过监察御史,改天我们一起吃茶,你指点指点他。”魏凤川早已和青川联系妥当,只待裴靖答应。
裴靖很想去也很无奈,铨选尚未结束,她实在抽不开身,“恐怕得等元日了。”
冬至和千秋节已经过去,最近的一个长假是岁除和元日。
魏凤川怎样都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元日咱们去不知晚聚一聚,叫上裴大!”
他本来还想叫上奚迟,但估计那人来不了,只好作罢。
谁曾想,元日他们没能聚成,因为裴靖又遭遇了一次刺杀,这次对方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刀刀往心口和脖颈比划,大有将她当场碎尸万段之势。
她并不想知道是谁指使的,也不想知道为何要杀她,干脆出手,一个活口都没留。
尽管对方只有三四个人,却碰巧是她体内药效将尽亟补新药之时,又在放衙回家的路上,手无寸铁,只能肉搏,刺客被反杀,她也昏死在雪地里,口鼻中倒灌出来的血漫得像小溪,双方几乎同归于尽。
安歌不敢随意叫人诊治,还好此地离燕赵雪的医馆不远,于是艰难拉扯过去,一通手忙脚乱地折腾到后半夜方安顿下来,见裴靖气息逐渐连续起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此事无人遮掩,尸体和血迹也还留在大街上,天一亮,行人一过,立刻传得沸沸扬扬,未至午时望京城里便已是人尽皆知,然而直至次日傍晚,长安县令才闻讯匆匆赶来。
刺杀案不少,悬而未决的也不少,可这次被刺杀的是朝廷命官,还是很有名的忠臣才子,那这件事可大了!
又矮又胖的小老头瞬间从年节休沐的安逸舒坦中清醒过来,坐在床边一边瞅裴靖一边问安歌话,手里拽着一张手绢不停地擦着脸上不断冒出来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安歌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只字未提裴靖会武的事,只说有人拔刀相助,可惜天色太黑,裴靖又重伤,慌乱之下未能问清壮士名姓。
长安县令不太相信这套说辞,长安百姓是个什么德行他这位父母官可是一清二楚,但他又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人总不能是裴靖杀的,这位年轻的主事常年重病缠身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这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只怕会武也不见得能打过三四个手持利刃的歹徒,至于这个小侍女,怕是拿刀都费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助人为乐的事谁爱做谁做,反正县署不会为此出一文钱犒赏这位罕见的勇士,眼下最重要的是歹徒是谁。
安歌哪知道歹徒是谁,她若是知道早就报官抓人了,哪会干等着县令主动上门。
或许是因为安歌脸上的鄙视太过明显,长安县令没忍住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安歌叉起腰,“婢子若是万事皆知,还要阁下来做这个县令?”
见双方态度都不好,孙荣洲赶快出来打圆场,让县令有话问他便是。
“不跟妇人一般见识!”长安县令没好气地嘀咕一句,抹了把汗又问道,“主事有无仇人?”
“没有没有,”孙荣洲连连摆手,“我家郎君脾气温和,一向与人为善,寡言少语,从不冒犯他人,街坊四邻俱美之,何来仇人?”
“你那街坊四邻都是些什么人?有刺杀朝廷命官的能耐吗?”长安县令觉得眼前这小子不像个脑子好使的,可惜裴靖昏迷不醒,否则也不至于跟这俩人浪费时间,他寻思半晌,低声问道,“本官听闻裴主事为人锋芒毕露,似与同僚政见不合,相处不洽。”
“是吗?竟有这等事?”孙荣洲挠着头琢磨好半天,“这跟刺杀案有啥关系啊?”
“你……”长安县令气结无语,却又不好当场发作,便问裴靖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脑子灵活一些的。
“没有,只奴二人侍奉。”
长安县令沉默,语塞地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道,“裴主事在朝中有无仇人?”
安歌很不喜欢这个问题,“我们郎君身正影直,恪尽职守,怎么会有仇人呢?”
长安县令脸色难看得像是出门踩了狗屎,朝一旁的执刀使了个眼色,教人把安歌撵出去。
孙荣洲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明府的意思难道是……”
长安县令急忙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裴主事曾任监察御史,应该得罪过不少人吧?”
孙荣洲努力思考良久,无奈放弃,“不知道,郎君从不和我们提朝堂上的事。”
长安县令翻着白眼无声地咒骂着,懒得和这俩人继续废话,甩袖子走人了事,一切都等裴靖醒了再说。
送走树墩似的长安县令,安歌叉腰进屋,狠狠撂下门帘,“还父母官呢,什么态度!”
孙荣洲扶起裴靖倚靠着软枕,将热好的汤药端过来,问裴靖为何不愿将真相告知长安县令。
“真相?”裴靖吹着药汁表面的小泡泡,热气一股股扑面而来,浓重的苦味熏得她想吐,“我哪里知道什么真相。”
话虽这么说,但仔细想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首先排除江湖仇家,剩下的便只有朝堂恩怨,至于是谁,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
孙荣洲还是不太明白,“可郎君不是已预知此人会过问朝堂之事吗?”
裴靖放下空碗,丢了颗蜜饯在碗里,“因为这是他想要的真相。”
长安县令姓李,和吴集妹婿是同族,皆出自杭州李氏,简言之,也是盛氏爪牙之一。
只要她和她的人将矛头指向朝堂纷争,无论过程如何,此事到最后都会查个“水落石出”,治她一个“妄言诽谤”之罪。
安歌急得跺脚,“可郎君把人都杀了,岂不便宜了幕后黑手!”
“不杀又能如何?”裴靖无奈摇头,“他们有的是替罪羊。”
擒贼擒王,擒一串替罪羊有何用,只会有更多替罪羊跳出来碍手碍脚。
她无力地靠在一堆软枕上,越想越觉得十分没意思。
好端端的年节被这群人破坏了,她原本想着多备些年货,和孙安二人一起认认真真地过个好年,这下可好,只能在榻上过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报复一下,忽觉一阵寒风吹来,抬头一看,即见张赋秋夹在两道门帘中间的脑袋,以及头顶上魏凤川的脑袋。
魏凤川带了刚做好的菜汤,还冒着腾腾热气,汤里打了蛋花,青翠淡黄相间,只看着便觉得可口。
他本想在这里陪裴靖说说话,谁知来时路上遇到了张赋秋,想来文御有事要谈,便只好先回去,改日再来。
张赋秋站在门口目送魏凤川离开,回头坐到榻前的小胡床上,腰板笔直、一本正经地问裴靖又得罪了什么人。
“仗弹后我没有得罪任何人,”裴靖啜了口菜汤,冤枉得不行,“起码明面上没有。”
“最近也没有吗?”张赋秋拍着大腿,“陛下气得要杀人,摔了两个青玉茶盏,唉……”
听他这样一说裴靖顿时想起来了,千秋节时自己得罪过皇帝陛下本人,一日之内得罪了两次,此事距离现在不过月余而已。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的。
“真没有,不过长安县治确实有待改进,毕竟天子脚下,怎可如此轻忽,岂非令陛下的子民日日生活在胆战心惊之中?伤及朝廷命官且自罢了,怕只怕会惊扰到陛下。”说话的工夫,上表哭诉的内容她已拟好了。
“你可消停些吧!”张赋秋“哎呀哎呀”地叹着,一脸的无可奈何,“奴是真怕你哪天尸首分离……陛下比奴更怕!”
“可同僚非要替我出头,我着实劝阻不住。”裴靖相信现在已有某位热心的同僚正在奋笔疾书,帮她上表诉苦。
张赋秋开始老生常谈,“你这八百多个心眼子能不能分哪怕一个在陛下身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何止分了一个,简直分了一半,结果不出一个时辰便被人当面拆穿,吓得她失眠了大半夜,连做好几天噩梦才放平心态,不过话得掂量着说,毕竟对方是皇帝,“我只有一颗忠心,全用在了陛下身上。”
“少说没用的!”张赋秋懒得听她的鬼话,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叮嘱她万事保命为先,随后带上兜帽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医馆。
裴靖撇了下嘴,这日子当真越来越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