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众人齐齐看向一脸茫然的裴靖,似乎在质疑刺杀一个从九品主事的必要性。
“既然如此,臣更相信主谋绝非杜公,杜公与臣应当没有过节。”裴靖笑盈盈地看着杜鉴,“杜公如何看待此事?”
杜鉴看着裴靖苍白嘴唇上残留的血渍,以及和文御如出一辙的诡笑,又想到市上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急称数声“没有”,“陛下明鉴,裴主事为人和善,才华出众,乃臣最看重的僚佐,保护尚且不及,怎会有过节?”
“陛下,即便杜公与臣有隙,杜公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遑论当着陛下的面动手,岂不告诉陛下和世人,此事与他相干?”话是对文御说的,裴靖眼睛看着的却是杜鉴,脸上的浅笑更是从未褪去,“想来是有人陷害杜公。”
杜鉴敏锐地察觉到裴靖言辞之中的不当之处,立即举手发誓,“臣对天发誓,臣与裴主事绝无嫌隙!”
裴靖掩口轻咳两声,缓缓道,“是下官失言,还请杜公海涵。”
文御背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似乎没有察觉到裴杜二人之间的短暂交锋,目光空远地自言自语,“或是出于私心,比如……妒忌?或是……压力?亦或是……其他?”
“陛下!陛下!臣从未有过私心哪!”杜鉴双手高举,涕泗横流,“臣爱才心切,只盼早日将裴主事提拔到陛下身边为陛下和大凉效力,怎会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
裴靖也在一旁帮腔,“杜公一向爱护僚佐,于臣谆谆教诲,臣受益匪浅,臣相信杜公忠义恳直,乃贤臣良相,请陛下明察。”
文御仅仅“嗯”了声,没有做出其他任何表示,绕着杜鉴溜达了两个来回,溜达到奚迟身边,“大理寺怎么说?”
“回陛下,大理寺只问到这些,臣欲将犯人带回时犯人却突然间离奇死亡,验尸未见其他外伤,应是服毒自尽,至此无一活口。”奚迟伏地叩首,“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的确当罚。”文御面无表情地瞥了奚迟一眼,少顷话锋一转,“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陛下,”裴靖适时出言反对,“不过一场闹剧罢了,既然犯人皆已伏诛,臣亦无碍,又何必劳师动众,只要陛下无恙,权作无事发生便是。”
“不行!我绝不允许有人……”文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侧脸看向杜鉴,见对方正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他松开紧攥的手指,为此事画上结局,“既然大理寺怀疑杜公,那便交由杜公来办吧,顺道查一查你那玉佩究竟是如何碎的。”
“喏,喏!”不管能不能查到,杜鉴都赶紧应下,“臣定查明真相,为裴主事主持公道!”
文御背过身去,便众人摆手。
张赋秋请裴靖和杜鉴离开,随手招来两个宫人掌灯,“夜雪路滑,请杜公和主事留宿天枢殿。”
裴杜二人在廊下一礼,“多谢陛下体恤。”
“天寒地冻,杜公请早些歇息。”张赋秋躬了下身,转身进殿关上了门。
杜鉴一愣,扭头看了裴靖一眼,却见对方一脸坦然,他“呵呵”干笑两声,表情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去往天枢殿的路上,杜鉴几番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裴靖见状,稍作思忖,率先打破了沉默,朝杜鉴叉手,“方才在殿中下官着急附和杜公,不免口不择言,险些酿成祸端,还请杜公宽恕下官妄言之过。”
“主事何过之有!”杜鉴瞪着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抬手回礼,“本官当谢主事仗义执言,至于其他……唉,本官愧不敢当,羞惭至极!”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咳咳咳……”一阵寒风吹来,凉薄的雪花呛得裴靖剧烈咳嗽起来。
掌灯宫人赶忙从旁扶住裴靖的手臂,恭敬有加。
杜鉴见此情形神色闪烁,满怀关切地问了几句病情。
裴靖拭净残血,将手帕掖回袖中,不免悲凉地叹了口气,“如杜公所见,下官这副残破病躯不知能苟活至几时,只管等着下官油尽灯枯自行了断便是,何必出此下策……真是无妄之灾啊……”
杜鉴宽慰了几句,手里摩挲着腰间轻飘飘的系绳和穗头,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于他又何尝不是无妄之灾呢,可眼下最令人发愁的还是文御的命令,“无一活口,这该从何查起呀!”
“下官早年流落四方,年少轻狂,言行无状,许是惹了一些不该惹的人,”裴靖笑容酸涩,眼中满含歉意,“多半是有人前来寻仇,无意中牵连了杜公。”
杜鉴闻言愣忡片刻,抬头深深看了裴靖一眼,而后垂首捋须,沉默不语。
裴靖余光一瞟,止不住咳了一阵,伸手拢紧了裘衣。
一路无话,行至天枢殿外,两厢背道而行,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走到东侧殿廊下时,杜鉴蓦然转身唤住裴靖,请她进殿吃盏热茶暖暖身子。
伺候的宫人还没有来,哪来的热茶可吃。
裴靖扯了下嘴角,欣然前往。
殿门一闭,杜鉴待她的态度远比从前热切真诚许多,问病情、家室、公务,从阅卷时的惊艳说到慷慨荐医的感谢,又说到今晚雪中送炭的感激,几乎要将裴靖当做忘年之交一般。
“话说那华阳县令迟迟未定人选,如此要职却无材堪任,着实令人焦急万分!”杜鉴一下一下捋着寸长短须,一边说一边瞥。
裴靖佯作未见,神情淡然,“我朝何其广大,冬集亦尚未结束,杜公何需着急,且放宽心便是。”
杜鉴不禁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充满防备和狐疑地低声问道,“你三番五次向本官释放好意,却又不肯接受本官的好意,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靖看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下官以为杜公不会有这种多余的好奇心。”
杜鉴神态一滞,看着她欲言又止。
“下官想要的,杜公当真不清楚吗?”裴靖望向窗外白茫茫的雪地,怅然地叹了口气,“下官无枝可依,所求不过庇护与生存,只希望有人能够在危难之际挽救下官于将亡,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杜鉴直愣愣地盯视她许久,似乎是在观察这番话的可信程度,末了脸上的表情终有所缓和,捋须“哈哈”一笑,称“栋梁所需,本官荣幸之至”,跳过了这个话题。
宫女殿外叩门,裴靖趁机起身告辞。
杜鉴随之起身,送至殿外,叮嘱其好好休息。
“多谢杜公。”裴靖恭敬一礼,下阶往西侧殿而去。
杜鉴站在门口,看着宫女将人接入殿中方阖门回身。
夜色愈深,积雪愈重。
杜鉴坐在窗边的榻上,吹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心里问题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想起。
窗外忽然灯影晃动,接着传来“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他轻轻推开窗板一角,想看看是谁在外夤夜行走,谁知竟看到一队宫人鱼贯步入正殿,宫人后缀着的是本应在无极殿却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文御三人,正殿很快亮起灯烛,看来文御今晚打算歇在天枢殿。
他正要放下窗板,却忽见文御独自离开正殿,踏雪往西,当下不自觉地睁大眼睛,贴着墙壁隔缝偷窥。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心里乱得很,东市暗巷中的场景频频浮现于眼前,令他错愕万分,还有些惊恐,但更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好奇与求知欲。
殿门开阖,人影慢慢移到窗纸上,紧贴在一起,轮廓几乎融为一体,伸手的动作看不清晰,但凭经验也可猜出几分。
杜鉴无措地合上窗,呆坐榻上思虑良久,连胡子都忘了捋,他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恍然间明白了许多,且大感庆幸,但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慌乱与失措。
裴靖现在也很慌,文御正贴在她耳边将她今晚的所作所为一一罗列清楚,放在肩膀上的手仿佛已经掐住了她的脖颈,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你想要的我已帮你拿到了,还满意吗?”文御转着松枝长簪,将头发绕成髻,斜斜簪住,“很好看。”
“臣……罪该万死……”裴靖颤着嘴唇,想跪下求文御饶过自己这一次,却被文御别住了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格外有理一般。
“我想要的,你何时帮我拿到?”文御坐在榻上,将裴靖按在腿上,双臂扣紧腰背,“如果表现得让我满意,我便饶你一命。”
裴靖扶住文御肩膀低头看着他,心跳如擂鼓,“陛下想要什么?”
文御的视线定在裴靖脸上,良久方展颜,“没想好,等我想好再来找你。”
紧裹的碧色湖水褪去,栀子的香气重新浮上来。
裴靖微微低下头,“不管陛下想要什么,臣都愿意无条件奉给陛下,哪怕将死千万遍。”
“好,”文御挑起眉,很满意这个回答,“我记住你这句话了,你也不能忘记。”
“臣切不敢忘!”
君臣相对望,神色皆真挚。
栀子香终于消散在急促的风雪中,裴靖合上殿门滑坐在地,半晌,重重地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鬓边汗珠。
窗角一掀,寒风吹入,“他全部知道了?”
裴靖神情一滞,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