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秋季两次仗弹，各司急需补缺，本岁铨选参与人员众多，甲历修补、删改数量巨大，裴靖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伏案至深夜。
天气日益寒冷，加之不断操劳，她的身体状况开始剧烈下滑，经常需要乘坐素舆才能出门，可以独立行走的时间寥寥无几。
盛元济以此为由上表，认为她不再适合担任任何官职，以“常年抱恙，恐误大事”为由请转崇贤阁校书郎。
其本意是想趁机罢裴靖为庶人，但一想，文御和宋鹤铁定会阻挠，搞不好给他按个“排挤同僚”的罪名，遂改变主意，欲将裴靖打发到荒无人烟的东宫看管书籍，等事态冷下去再找机会慢慢收拾。
谁知出面阻挠的是林正和，理由非常正当，眼下正值上计和铨选，人手本就不够，贸然更换会降低效率，影响其他官员迁转。
文御深以为然，故驳回盛元济之谏。
冬月初一日，京外官集于尚书省考堂参加考校。
校京官考的校考使是宋鹤，任监考使的是楚郡公伊喆和一位姓王的中书舍人，三人与考功郎中一起核查覆审考绩和考第。
裴靖考课本得“一最一善”，钟离清和谓之“访察精审，弹举必当，清慎明著”，考第为“中上”，但覆审时被驳回。
伊喆认为裴靖于虞温一案失察，不应称为“清慎明著”，一善须去之，谓“中中”。
王舍人认为裴靖任职三法司却知法犯法，不过半年便连贬六级，不具纠正之最，一最亦去之，无最无善，职事粗理而已，应谓“中下”。
伊喆欲重新核查再做评定，王舍人连声反对，认为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翻来覆去，且情况明朗，没有重新考评的必要。
宋鹤甚为赞同，却也指出了考课的错误，评语是按裴靖供职御史台时所写，眼下对方已改任吏部，应当按当下职责所写。
于是发还钟离清和，评语改为“明于勘覆，稽失无隐”，这句话伊喆和王舍人挑了半天也没挑出什么毛病，又因上交太晚，时间确实紧迫，无法细究，最终裴靖的考绩仍为“中中”。
于一般人而言，中中算不上优异成绩，不过于裴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中上得赏，但需缴纳五百文钱以收赎考牒，中下受罚，而中中无赏无罚，也不必缴纳纸张费用，无进无出，正合她意。
考后旬余，铨选未完，而又值千秋节，二者相交集，城中热闹繁华不可言喻，恍如盛世仍稳坐红尘。
有晚宴，有赏赐，有烟花，有舞马会和灯会，还有三日假期，举国上下，除了裴靖，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不乐意过这个节。
好端端一个千秋节，分明是皇帝慷慨赏赐、与臣民同享欢乐的好日子，除了皇子王孙和妃嫔，谁会上赶着给皇帝送寿礼，如此谄媚奸佞之举，若为人知晓，岂不遭人唾弃？可偏生到她这儿便得给文御送礼，送不好又不行。
早些时候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官贬得甚是得宜，她的官阶太低，没有资格参加天章殿的赐宴，避免了有人点她名让她当众作诗贺寿的窘境，也没有资格面见皇帝，文御应当不至于为了一份寿礼特地派人向她索要。
只给这点俸禄，他还好意思收我礼？
她琢磨了几天，私以为文御应当是一位比较注重脸面的明君，不至于厚着脸皮剥削一末流小官。
然而事实证明她看错了人，文御不做人的时候当真不是人——那人提前三日便使孙荣洲每天一早一晚两次提醒她，千秋节当日务必亲自携礼贺寿，生怕她把这事给忘了。
“亲自携礼贺寿”和“亲自前来送死”有何区别？
她庆幸提前问了张赋秋一嘴，又后悔问了那一嘴，她不想送万劫龙雀，但更不想挨骂，一时万分纠结，日日盼着有人直言进谏取消千秋节。
盼望着，盼望着，千秋节还是如约而至。
裴靖难受得在床上滚了一天，抱着万劫龙雀亲了又亲，心疼得一觉睡到傍晚，直到孙荣洲叫醒她，她才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披着晚霞悄悄入宫，去给尊贵又不做人的皇帝陛下贺寿。
在天权殿外等她的是奚迟，那人看到她手里用绸缎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礼盒时眼中不禁露出一丝震惊，大概是在惊讶她怎么突然之间如此奢侈，竟舍得浪费这么多上好的布料。
裴靖看了奚迟一眼，又看了其人手中雪白的却邪天马一眼，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文御见裴靖如约前来甚是高兴，不等贺词念完便忙不迭地将礼盒接了过去，入手的重量使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咦？这是何宝物，竟如此沉重，好像……”
裴靖藏起悲伤，答说，“回陛下，这是……”
“陛下，”一旁的张赋秋突然出声打断，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脸，表情紧张地笑着，“裴主事所赠贺礼必定世间罕有，万分珍贵，陛下不妨等无人时再细细品味个中心意。”
文御眼中一亮，转脸问裴靖，“当真如此？”
裴靖心下狐疑，不知张赋秋唱的是哪一出，不过话说得倒是没错，这般想着，她当下便有了主意，“回陛下，此确为臣毕生珍爱之宝，然臣之所有即为陛下之所有，臣愿献与陛下，以贺齐天之寿。”
她暗地里寻思着，自己都这样说了，对方应该不好厚着脸皮收下，大概会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云云，然后把刀还给她，如此既没有损失万劫龙雀，对方也不能说她送礼不用心，一人保住了刀，一人收获了真挚的心意，一举两得！
裴靖低头抿着嘴，等文御大发慈悲，退还万劫龙雀。
“既然如此……”文御果然犹豫起来，他看着包装精美的礼盒迟疑半晌，终于欣喜道，“那更应当现在便打开，与众人一同观瞻！”
“陛下！”裴靖与张赋秋齐齐出声，一人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一人声音里充满了慌张，两人对视一眼，又连忙躲开视线，各自低头不语。
文御似是未曾发觉气氛诡异，自顾自兴冲冲地拆开一层层绸缎和精致的漆盒，迫不及待地欣赏这份无上珍贵的礼物。
站在侧面的奚迟比他更早看到漆盒里的东西，当即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文御随后看清礼物全貌，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看看盒子里的刀，再看看裴靖，又低下头看着盒子里的刀，语气无比温柔可亲地问道，“这是何意？”
裴靖万念俱灰地答曰，“回陛下，此为凉国侯所铸横刀，名万劫龙雀。”
“哈哈哈，我当然知道这是万劫龙雀。”文御假笑两声，表情彻底垮了下来，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质问，“我问你送这个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一刀两断的意思吗？”
裴靖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迅速瞥了张赋秋一眼，却见那人以拂尘掩面，显然心虚至极，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赶紧辩白，“回陛下，臣绝无此意！臣是想……臣有罪，事先投机取巧，向张监询问陛下喜好，得知陛下爱名器，臣别无长物，唯万劫龙雀而已，故献此刀为陛下贺寿，还请陛下恕罪！”
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像狡辩，那还不如拉个人一起狡辩。
文御立即瞪向张赋秋，脸上写满了“你瞎诌什么”几个大字。
张赋秋跪成一只鹌鹑，小声辩解，“奴也没想到裴主事她如此……单纯……”
“你二人还有何脸面赴宴，好好在此反省，想想究竟错在了哪里！”文御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然其出门后又折了回来，将万劫龙雀摔在裴靖身上，抛下句“谁要你的刀”，再次怒气冲冲地离开。
奚迟叹着气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去。
待人一走，裴张二人立刻相互指责起来。
“唉，我错在多问你一句！”裴靖抱着刀坐在地上，心情悲喜交加。
“你错在脑子被狗吃了！”张赋秋也盘腿坐在地上，抱着拂尘扭过头去不理她。
“被你吃了！”裴靖惟妙惟肖地学着那天两人的对话，理直气壮地反问张赋秋，“这消息是不是你告诉我的，万劫龙雀是不是你说的？”
“是奴说的，但奴说的是字面意思吗？”张赋秋比她更气，“你那八百多个心眼子不能分两个在陛下身上吗？不能认真揣摩一下陛下的心思吗？别人说句话你都能想出里里外外八百层含义，陛下说句话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奴看你待陛下是一点都不用心，无陛下待你半分心意！”
“这话是你说的，与陛下有何关系？”裴靖赶紧纠正过来，“再说，谁敢妄测君意，一不留神便是大罪！”
“是奴说的，怎样？你不敢妄测君意还不敢测奴意吗？奴说的是万劫龙雀吗？是吗是吗是吗？”张赋秋叉着腰，气得直跳脚。
“有话不能直说吗？以前你不是这种人……”
“奴直说你答应吗？你答应吗！”
“你拐弯抹角我便答应了？总之我再也不会看情分陪你……替你挨骂了！”
“你那是看情分？你那是怕死好吗！”
两人话不投机，一人占据大殿一边，背过身去互相不搭理，直到半个时辰后奚迟回来通知说文御要出宫，这才勉强恢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