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御要出宫并非临时起意,他数日前便告诉奚迟和张赋秋今晚要微服出宫,不带侍卫的那种。
张赋秋本不同意,但文御执意如此,想到有奚迟在旁保护,也无甚可惧,遂听之任之。
裴靖对文御出宫这种事心存抵触,上次此人出宫是为扮演方相氏讨好顺帝,随后便因刺杀而病了一场,当时她不让奚迟插手,奚迟非要插手,这回可好,万一又出现意外,奚迟作为太微不想插手也得插手,而她也必将承担连带责任,至时言官还不知道会怎么骂她。
除此三人之外,明面上还有一人知晓文御要出宫,便是那日偷摸前来献礼的杜鉴。
杜鉴更是强烈反对,一直反对到今天,认为在楼上观赏烟花、眺望楼下欢欣鼓舞的臣民便足够热闹,何必非要出宫,今晚宫外鱼龙混杂,危险得很。
文御反问他,身为望京郡望,民风如此彪悍,当作何解释,是否应当承担教化失职之责?
杜鉴登时语塞,不敢再反对,只能听从吩咐并恳请陪同,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知晓此事的外人,倘若文御在宫外遇到什么事,他知情却不在场,大家肯定都怀疑是他搞的鬼。
夜幕降临,灯会伊始。
街上群灯初燃,正是火焰旺盛之际,暖橘色的光芒包裹在色彩繁杂的纸帛中,映照出灯体柔和多姿的轮廓。
含光门前横街上摆满了两人多高的龙形巨灯,千姿百态,威严耸立,黄澄澄的灯光照出极远的距离,荫庇着灯下熙熙攘攘的行人,然其囿于规制寓意,远不如朱雀大道两边的群灯恣意华美。
四人在应安门下与等候多时的杜鉴碰面,杜鉴看到裴靖时不由得愣了一刹,随即扬起笑脸,再次向文御道贺,又笑着朝裴靖拱了拱手。
裴靖连忙还礼,揣着手沉默地跟在张赋秋身边,前面是并肩而行的文御和杜鉴,稍后是奚迟,最后是她与张赋秋。
一行往东市方向去,一路上摩肩接踵,竟在寒冬中挤出一身热汗。
裴靖稍稍松了下裘衣的领子,冷风立刻灌了进去,吹得她闷声咳起来,赶紧将毛领重新系回去。
今天早上下过零星小雪,张赋秋猜她腿脚应该不太利索,一路上扶着她右臂慢慢走。
“给主君买个荷包吧,你看旁边有卖的。”张赋秋指着道旁摆的长长一溜、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货摊,“鸳鸯、并蒂莲、连理枝……也有别的,随便买一个吧!”
裴靖将手帕塞回袖袋里,在里面摸索了两把,尴尬地摇了摇头,“没带钱。”
“你出门不带钱?”张赋秋狐疑地看着她,怀疑她不是没带钱,而是舍不得出这份钱。
“今日休沐,我没打算出门,宴罢便回家,为何要带钱?”裴靖确实没带钱,谁进宫赴宴还带钱哪!
“那我借给你,你买一个吧。”张赋秋从腰带里掏出小钱袋,分出几枚铜板给她,“下次见面记得还我。”
裴靖扫了眼路边摊上摆的一应物件儿,没有接这钱,“会不会太粗制滥造了些……为何要给主君送这个,他应该有很多吧?”
张赋秋白她一眼,把钱硬塞进她手里,“生辰之礼啊!”
“生辰之礼我不是送过了吗?”裴靖拍拍抱在怀里的万劫龙雀。
“你哪里送过了?送过了为何还在你手里?”
“是主君不要,不是我没送。”一码归一码,没送和不要是有本质区别的。
“别废话,买!”张赋秋将她拖到小摊旁,指着一个粉红色绣并蒂莲的荷包对摊主说“要这个”。
裴靖惊恐地看着张赋秋,怀疑这人想害她,“你眼睛没毛病吧?”
这颜色、这花样一看便是女子常用的款式,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送给文御。
她赶紧制止摊主摘荷包的动作,要了旁边蓝色绣栀子的。
买好荷包,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两人快走两步追上去,继续缀在奚迟身后跟着。
接近东市口时,天空蓦然一亮,紧接着爆出一声巨响,红色烟花纷纷如雨落。
今夜无月,群星暗淡,小雪随之而下,红白相间,清丽动人。
文御在人潮中停住脚步,同百姓一起仰首看着夜幕下接连不断的烟火,眼中满是惊艳与喜悦。
白莹莹的飞雪中绽开光怪陆离的花朵,和着雪花一起飘散,一个缓缓消失在空中,一个缀在睫尖与发梢。
嬉闹的声音被噼里啪啦的烟火声盖过去,暗中的动作也在喧嚣的掩藏下进行。
裴靖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须臾一抬眼,与文御遥遥望来的视线相对,寒风忽然自身后吹来,高束的灰白发丝跑上前遮住视线,末端挂在白如玉石的嘴唇上,几乎融为一体。
她看到不远处那人眨了下眼,颤颤抖落眼睫上的雪花,晶亮的瞳孔里藏着今晚消失的月亮,月亮上映出忽闪斑驳的光、隐隐绰绰的影和无比清晰的瘦削面容。
文御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知无觉地缓步向她走来,她忘记自己想说什么,更忘记低头回避,只记得清俊的面庞在烟火下半明半暗,白色的狐裘披在身上,宛如青竹披了一层浓雾。
眼前一暗,奚迟微微躬身,“主君有何吩咐?”
裴靖立刻将视线转向别处,装作无事发生。
文御被迫停下脚步,眼中神色晦暗,哑然半晌,摇了摇头,“无事。”
一行继续向前,被人群推入亮如白昼的东市。
站位不知何时发生了更改,奚迟去了最后面,张赋秋去了左手边,裴靖跟在杜鉴身后,囊中栀子的香气弥漫在方寸之间,惹得身前之人频频侧目。
“主君何故回首,可是有……”杜鉴欲言又止,脸上略带促狭的笑容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文御一怔,瞥见路旁有个首饰摊,便对杜鉴说道,“听闻杜公与夫人相濡以沫三十余载,感情甚笃,何不以表心意?”
杜鉴“呵呵”一笑,局促地揣着手,像是想去又不好意思去。
文御垂目浅浅一笑,主动走到摊旁,拿起一支簪头雕作松枝的长簪把玩着。
杜鉴跟过去,就着昏昏灯光,低头认真挑选起送给妻子的礼物。
文御付了钱,将长簪小心收入衣襟,若无其事地溜达着,溜达到裴靖身边时倏然攥住裴靖的手腕,闪身钻进酒肆旁的小巷里。
奚迟神色一变,正要追上去,却被张赋秋自背后扯住腰带,他一边挣脱一边回头瞪张赋秋,“小张!松手!”
“你是太微,”张赋秋低声喝道,“你不能有私心!”
奚迟猛地停住脚步,抬腿欲上前又收回,他深吸一口气,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咬牙后退一步。
裴靖离开时匆匆回首看了奚迟一眼,可惜烟花落幕,灯光在背,没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文御将她藏进幽暗的角落,倾身一嗅,“栀子的气味。”
“是……”裴靖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那个荷包拿出来,文御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她总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文御的声音忽然雀跃,“送我的?”
裴靖登时讪讪,对方都明问了,她也不好藏着不给,只好自袖中取出荷包,迟疑着递过去。
文御没有伸手接,而是看着她撇了下脸。
裴靖有点茫然,不知这是何意,暗忖片刻,试探着将荷包塞入文御袖中。
文御不满地躲开,又撇了下脸。
裴靖脑子转得飞快,但没什么用,她尴尬地偷觑着文御的脸色,转手又要塞进腰带里。
文御不满地“啧”了声,握住她的手钻进衣襟,将栀子荷包放进温热的怀里,又将松枝长簪顺势塞入她手中。
裴靖双手握着松枝长簪,抬眼看着文御,抿嘴笑了下。
文御眼睛遽然大亮,正想说什么,却见裴靖敛了笑意,失措地望着他身后,他疑惑回头,看到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杜鉴和阻拦不及一脸惊慌的张赋秋。
之后气氛一路走低,杜鉴不断找各种乱七八糟的话题暖场,文御揣着手时不时应付两句,其余三人一言不发低头走路。
路边有个算命的,文御从旁观望许久,让那人给他起一卦姻缘。
皇帝占姻缘,多稀罕!
裴靖跟张赋秋嘀咕,“一看就是骗钱的。”
“这大冷的天出来摆摊讨生活,很辛苦也很不容易,主君向来见不得这种事。”张赋秋“唉”了一声,“我的主君啊,心善被人欺啊!”
这泛滥又无的放矢的同情心。
裴靖在心里给这对主仆翻了个白眼,对张赋秋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的话充耳不闻。
文御大概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一脸喜气地送给摊主一枚玉。
那枚玉少说也值数百两,裴靖看得眼红不已。
杜鉴的表情越发奇怪,笑容里夹杂着几分不可置信。
再往前走便是东市腹地,文御突然说累了,一行开始折返回宫。
路过裴靖身侧时,杜鉴表情诡异地扫了她一眼,接着立马移开视线,眼珠子一通乱转,像是不敢看她。
裴靖更不敢看杜鉴,扭过头去假装和奚迟说话。
众皆语塞之际,不知是谁的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响,摔了个四分五裂,碎片被行人杂乱的脚步踢得到处都是。
刹那间,附近突起数道身影,鹞子般朝这边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