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文御准备调心腹支援哀牢山谷和伊南星，以防李氏与南戎内外勾结时，前线突然传来消息，呼衍安达在南下途中遇刺，伤及要害，险些身亡，代钦与呼衍珞暂停行动，呼衍兰朵一路仍在推进。
据悉，刺客乃严允的人，是本族人还是外聘的刺客则不得而知。
裴靖对呼衍安达的评价是，好杀又不好杀。
好杀是因为呼衍安达徒有气力，武功却不高，在日躔卫中勉强可以编入“二十四节气”，一般的武功好手完全可以跟他打得有来有回。
不好杀是因为呼衍安达自上次从她手底下捡走一条命后便请了四个高手昼夜保护，现在去杀他要比之前难很多，不过也要看刺客本身水平如何，如今看来肯定不是日躔卫动的手。
日躔卫的事裴靖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在吏部司的公务很是繁忙，忙到几乎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思，甚至开始想念枯燥无比的早朝和人情冷漠的御史台。
盛元济原本坚决不允许她这个“罪大恶极”之人任此等美差，想把她扔出六部去司农寺待着，但在杜鉴的反对下又先后改为水部和虞部主事，结果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让她捡了吏部主事这个便宜。
主事与令史同职，掌文牍与杂务，在尚书省内的品秩低得不能再低，再低便是流外官，这个职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脚流内一脚流外，她好不容易才考上进士，万万不能变成流外官。
不过好处也很明显，她的四位顶头官长因徐盛一案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目前代掌吏部司的是林正和与钟离清和，都是自己人，且钟离清和很欣赏她，日后行事应会轻松不少。
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她当牛做马的现状，反而因为既往的美名获得了更多“工作机会”，美其名曰能者多劳，自她来此，她的三位同僚肉眼可见地清闲了许多。
“裴主事，请帮我写一下这个。”王主事抱来一堆文书，在案上摞成小山，“多谢裴主事，改天请你吃酒。”
改天和遥遥无期是一个意思，裴靖朝面前的文山书海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好”。
以前是钱少、事多、离家远，现在钱更少、事更多、离家依旧远，她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全靠贫穷支撑着，好在还有个好消息令她勉强感到些许振奋——林正和貌似已察觉到什么，某日二人擦肩而过时悄悄叉手向她道了声谢，如此双方便算是搭上伙了，连同钟离清和一起，重整吏部也许指日可待。
吏部，站在官制顶端的角色。
若说昌州乃地理版图上的兵家必争之地，那么尚书吏部便是官僚版图上的昌州，吏部司则是尚书省的昌州，其地位远在兵部、考功和左右司之上，乃名副其实的二十六司之首。
吏部人员复杂如熔炉一般，各方都绞尽脑汁往里面塞人，只在这一司之内，曾同一时间汇集过三方势力——以李制为首的外戚、以盛元济为首的门阀，和以林正和为代表的寒族，裴靖是第一个“染指”这个顶级廨署的庶民流内官。
仅凭裴靖一人之力想帮文御拿回吏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牵涉势力与人员众多，阻力不可想象，况且盛元济对她已有防备，每日接触到的文书皆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当值时让她忙得喘不过气来，放衙后立即关门，她想多待片刻都没有机会。
依靠林正和也不太可能，其擢升吏部尚书后不久徐子烨便补了吏部员外郎的缺，晚不过两个月，那时盛元济已掌机柄，两个月不足以使林正和在形势复杂的吏部完全站稳脚跟，所以他才被架空得如此之快，一是任职时间短，二是对手树大根深，时至今日，其执掌吏部的进度与刚任职时无甚区别。
至于钟离清和则更不必说，不过挂名而已，大约是只能分辨某人任某官，却无法说出其人具体职责的程度。
既然己方捉襟见肘而敌方虎视眈眈，那便只有掀棋盘一条路可走，自混乱中结束，自想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
水至清则无鱼，浑水才好摸大鱼。
裴靖安心等了两三天，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碰巧今晚宿直的王主事家中有事，主动问她要不要换值，她自是欣然应允。
宿直熬人，好在活不多，无紧急事务时自可去榻上小憩。
裴靖将手头的活做完，抬头见窗外月色正好，清辉皎如流水，窗前桂花馥郁，正宜吟诗作赋，她绞尽脑汁，酝酿半天，张口结舌，悻悻出门往御史台去。
宋鹤今日也宿直，当的是御史台的值，这便意味着他一整晚都会待在御史台，直到次日放衙。
御史台院中一片黝黑凄凉，遮天蔽日的古榕垂下的藤蔓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唯宋鹤所在的治事厅点着灯，昏黄的光透出窗绢，犹如暗夜之中一点萤火。
裴靖上阶叩门，“下官尚书吏部主事裴靖前来拜见宋相。”
屋内静默良久，正当她以为无人在时，有人扬声说了句“进”。
她开门入内，发现林正和居然也在。
宋鹤与林正和分坐茶案两侧，一个低头沏茶，一个捧着已沏好的茶粥看着她。
案前瓷鍑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熏得案沿下方水珠密布，烛火轻轻一晃，像是无数只米粒大小的星星在眨眼。
裴靖上前一步，“拜见晋郡公、相公。”
林正和点点头，满脸好奇与探究，唯独没有半夜三更在御史台看到自家下属出现在这里的惊讶，“裴主事夤夜到访可是有何要事？”
既然对方知情，裴靖直接开门见山，“是，下官想借御史台案牍一观。”
“按律，案牍不可外借，”宋鹤摇了摇头，随即又转了口风，“不过本官可以破例一次，但需你回答一个问题。”
“下官不敢使相公破例，实因下官首次借观案牍之日为丁巳月末，那时掌管案牍之吏答应借予下官，然迟迟未曾兑现诺言，故今日下官前来请兑。”
裴靖并没有撒谎，当时为给弹劾盛瑾安和温其玉的一概公文入册，她与管理案牍的胥吏沟通频繁，后为调查徐子烨，曾提前告知该胥吏欲借观，然她来借时胥吏却因故不在，这个小小的约定便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她手里。
宋鹤一怔，不留神被碗里新沏的茶粥烫了下手，他搓搓指腹，捋着胡须，慢悠悠地打量着裴靖，不说借，也不说不借。
林正和适时插话，“更深露重，你体弱多病，还是回本司歇着去吧。”
“有人狎妓致人死亡，有人违例圈占田地，有人荫庇亲友逃避赋役……”
“裴主事！”林正和神色愠怒，眼神锐利，厉声斥道，“何以对同僚穷追不舍？这些事是你一个小小主事可以过问的吗？”
“回郡公，下官并未过问相关事宜。”裴靖转脸看着宋鹤解释说，“下官只是出于好奇前来借阅，且所借案牍皆为吏部册，并无其他意图。”
宋鹤“呵呵”一笑，“裴主事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些。”
“是。”裴靖躬身长揖，大有对方不借便不肯罢休之意。
“你这是……”林正和欲表反对，却被宋鹤按下了手，他不悦地撇过脸去看着宋鹤，“你这是何意？岂容他在此造次！”
“且慢斥责，你难道不好奇吗？”宋鹤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好奇便回去吧，本官再来会会你这位胆大的下属。”
林正和表情一僵，冷哼一声，啜了口茶粥，不小心烫到了舌头，微微倒吸一口凉气。
“案牍可以借给你，”瓷鍑里的茶煮过了头，宋鹤垫着茶巾抬起瓷鍑，将老茶倒入渣方，以冷水涤净，再煮新茶，“但你要告诉我们，你究竟是何人。”
裴靖站直身体，微笑以视，“敢问相公，这个问题是用以换取案牍借阅资格的吗？”
宋鹤颔首，表示确是如此。
“相公明鉴，下官确实无意使相公破例，是因吏部甲库案牍散佚严重，下官无法，只得前来请张掌固履约。”
之前掌管吏部甲库的是徐子烨和另一位姓夏的主事，这二人把甲库管得一团糟，改写、伪造情况严重，一般无人追究，可一旦追究便是大罪。
她说这些并非是为了威胁林正和，只是想让林正和了解现状，毕竟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看不见底下的蝇营狗苟很正常。
果然，林正和闻言瞳孔一张，沉着脸不发一言。
“看来裴主事的好奇心并没有本官想象的那么强烈。”宋鹤用青竹夹子夹住茶饼放在火上反复炙烤，木夹的竹香和茶叶的清香同时烤出，带着淡淡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
“相公一直保持着对下官的好奇心便会一直帮助下官，倘若有朝一日知晓真相，只怕相公再也不肯帮助下官。”裴靖脸上笑容加深，“下官愿为相公马前卒，只要相公不变。”
“人都会变，本官也不例外。”茶饼表面一层已烤得酥脆，轻轻一夹便簌簌落粉，宋鹤将茶饼藏入纸囊中，用镇纸压住折起的囊口，热气与茶香闷在囊中，毫缕未散。
裴靖眼底神色闪烁，“相公有好茶，自有人闻香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