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真是信了张赋秋的鬼话,哪里是她陪张赋秋挨骂,分明是奚迟和张赋秋站在一边看文御骂她一个人,她也不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才来的,而是御令强迫她不得不来,好端端的假期一下变得暗无天日。
文御不歇气地责备了快一个时辰,终于骂累了,倚着茶案出神。
裴靖一直没有说话,文御骂了些什么她过耳即忘,反正又不会遵从照办,甚至不理解文御为何总是干预她的行事章程,达成目的即可,何必斤斤计较?
“伤势如何?”来时问了一遍,现在文御又问了一遍。
裴靖照旧答说,“回陛下,臣并无大碍,皮外伤而已。”
文御点点头,朝殿外扬了下脸,示意奚张二人出去看着,随即坐到裴靖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加了印的纸放到裴靖面前。
裴靖打开纸张,纸上写的赫然是徐子烨的供词,与先前认罪时所言截然相反,她看罢收起奉还,朝文御拱手而笑,“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又除一患。”
“先前他派人去找过你一次,但被盛瑾瑜的人拦下了,今日你甫一上朝他便又派人去找你,却得到你被盛元济指使的御史弹劾,杖责八十生死不明的消息,又听闻温其玉和虞监海之事败露,故而反口。”文御亦是笑着朝她拱手,“晏方一箭数雕,真乃股肱之臣!”
裴靖赧颜,“幸有陛下庇护。”
若非知晓文御对自己有绝对信任,她定不敢如此几乎不留后路地大杀四方。
“信任是相互的,”文御侧身靠近,栀子花的清雅香氛倏然浓烈,“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一直保持这种无底线的信任。”
“臣乃陛下之孤臣。”裴靖垂目轻声道,“陛下在,臣亦在。”
文御悄悄贴在她耳边,气息如春天一缕带着花香的风,“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对吧?”
裴靖第一次主动抬头看着文御,看着对方那双在烛火下亮若极星的眼睛,“会。”
文御微微抿嘴,缓缓露出个清浅的笑容,他向后倚在凭几上,闭上眼睛摆出懒洋洋的神情,“夜深人静,思绪万千,不宜谈公事,当论一章风月才是。”
裴靖一愣,赶忙起身,“喏,臣先行告退。”
文御愕然睁眼,坐直身体,“你去哪儿?”
“陛下的意思是……”裴靖忽然想通,不禁尴尬地揣起手,“臣……不太擅长风月文章……”
文御抬手捂脸,“坐下!”
裴靖应声折回,私以为风月这种东西还是找个妃子来谈比较好,他二人实在没什么可谈的。
文御再次靠近,悄声问道,“你先前说,会帮我解决所有烦恼,此话当真?”
裴靖瞬间竖起耳朵,暗中祈祷这人不要提太离谱的要求,“当真。”
文御怅惘太息,“你也知晓,我及冠多年,迟迟未有子嗣……”
“陛下且慢,”裴靖赶紧打消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陛下刚刚宣布国丧,此时不宜选聘,以免打击士气。”
“我没说要选聘!”文御一脸“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坏我名声”的表情。
“臣多嘴。”裴靖干干一笑,心虚地低下头,心里却止不住寻思。
不想选聘提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终于发现问题出于自身?
嚯!这可是件大事!我一个外人知道这么多不太好吧?他若当真说出口,我要不要装作没听见?
“迟迟未有子嗣,我心难安,众亦难安。”文御眉头紧锁,又叹了口气,观之可谓愁闷万分。
“陛下不必忧虑,高祖皇帝年逾而立方孕育太宗,陛下尚且年轻……”裴靖本想再举两个例子,却见文御目光不善地瞪着她,一副恨不得生吃了她的表情,于是急转口风,“国之储君的确是头等大事,待国丧之后,臣立刻上表请陛下礼聘采选。”
“你是不是认为我每天很闲,闲到长毛,需要找女人打发时间?”文御的表情何止不善,简直恐怖,手指“??????”地敲着茶案。
“臣不敢。”裴靖感觉头皮麻酥酥的,仿佛那只手不是在敲茶案,而是在敲她的脑袋。
她或许可以理解文御的顾虑,以她跟在惠妃身边那几回所了解到的事务来看,后宫开销是一笔异常庞大的支出,多一个人便意味着多一份开支,对三库很不利,尤其是独属于皇帝的内藏库。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点缺德,不过正适合文御,“陛下,或许可以通过削减后宫用度以增加妃嫔人数……”
文御蓦然坐正身体,抬手打断她的话,俄而扶额闭目,一脸痛苦地让她去传御医前来,“我头痛得厉害……你去找张奉御来。”
“陛下,张奉御只为皇后诊疾。”
“我不配用她?”
“臣并非此意……”裴靖嗫嗫收声,“臣这便去。”御史凶你我可不帮你。
“等等!你竟不问上一问我为何头痛?”
这个问题裴靖会答,她刚学到一个万能句式,便忙不迭地要显摆,“陛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请务必保重龙体。”
文御“啪”地捶了下案,案上的茶盏跟着蹦了起来,像两对受到惊吓的青玉小兔子。
裴靖识相地闭嘴离开。
走到门口又听见文御改了主意,“还是找李奉御……罢了,谁在找谁,让太微去,你在外面等,不想看见你。”
“喏。”裴靖小步溜出去,心里直抱怨,不想看见我还不让我回家。
张赋秋站在廊下,方才他听见了殿内的动静,眼下正好取笑裴靖,“又被陛下撵出来啦?”
裴靖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张赋秋凑到她眼皮子底下作妖,“记仇啦?”
裴靖咬牙,“以后我不会帮你了!”
“你想违抗御令?你不要前程啦?你不想做官啦?你想当皇后是不是……”
裴靖伸手捏住这张一天到晚“叭叭叭”的嘴皮子。
张赋秋安静了片刻,又开始问东问西,问她这次又是因为哪件事得罪了文御,她一五一十说了,张赋秋沉思半晌,点点头,“挺活该的。”
见裴靖又要动手,他先一步捂住嘴,后退一步给喘得像头老牛似的李奉御让开位置。
李奉御问“陛下病况如何”,张赋秋指着裴靖说“被她气得头痛”,李奉御转脸看过来,裴靖讪讪地藏起拳头,反驳说“陛下是因操劳过度而头痛”。
“陛下体弱,你们务必多上心一些,万不可莽撞轻忽啊!”李奉御这番话是对着裴靖说的,许是将一身常服的裴靖当成了伺候文御的近臣。
“是,不敢轻忽。”裴靖瞪着张赋秋,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张赋秋陪李奉御进殿看诊,殿外廊下只剩裴奚二人。
巍峨的盘龙柱隔绝视线,奚迟站在裴靖身边,两只手趁着夜色昏暗偷偷挽在一起。
“不止他生气,我也很生气。”奚迟低头,隔着面具在裴靖的鬓边轻轻碰了一下。
“我有分寸,都是提前算好的,赵毅的事你可别跟宴哥说。”裴靖曲指在奚迟掌心里挠了挠,骤然收紧的手指吓了她一跳,她莞尔一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眼中浮上几分失望的底色。
奚迟微微躬身,耳畔窃语,“卿卿是想约我见面吗?”
裴靖耳根一红,点点头,“但我想你大概抽不开身。”
“今晚他不会放你回去的。”奚迟桃花瓣似的眼睛里满含笑意,眼尾泛着薄粉色,瞳孔明亮如群星闪烁,“我们天枢殿见。”
裴靖羞赧地别开视线,手指无措地抠着手衣上的暗纹,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做太微好玩吗?”
“这便要取决于你的身份了,现在定然是好玩的,宴哥一定羡慕得发疯。”
“泸州刺史离开了,他应该会自在许多。”
“未必。”
目前于南士而言有两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泸州刺史在哀牢山谷作战不力,好消息是走哀牢山谷这条线的是呼衍兰朵。
另一个坏消息是,李少阳原本已与伊南星停战休兵,并答应助伊南星渡河,双方合力共退南戎,谁知右虞候军刚过河便遭遇叛军伏击,随后惊闻李少阳被杀的消息。
杀害李少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聪明绝顶的小叔叔李启芳,同时被杀的还有另外两位支持暂且休兵的副将以及曹州刺史。
裴靖对此无比惊异,“这是何时的消息,我怎不知?”
“今日下午急报,酉时左右方送来。”
“温其玉死了吗?”裴靖多问一句,她感觉此人不太可能还在军中,即便在也不会加入右虞候军,能在中军待两天她都算其勇猛。
“没有。”
事实证明,她想的很准,温其玉觉得李少阳靠不住,害怕休战渡河是个阴谋,所以早在伊南星与李少阳商议渡河作战时便以“负罪”为由溜回了房州,难得睿智地保住了这条小命。
和温其玉一比,伊南星的处境怕是不太妙。
李启芳与李少阳不同,李少阳虽有异心,却相对胆小,既听从李启芳,也在克制李启芳,免其为所欲为,现在李少阳死了,心腹一同被杀,李启芳失去了压制,只会更加不讲究,很难说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举动。
奚迟心里一紧,“比如?”
裴靖眼神冷厉,“勾结南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