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满地疮凉。这雨下得湍急,像是愤怒地宣告着夏季的退场,一边叫嚣着一边硬生生扯下仍然油绿的枝叶。
雷声轰鸣下,听不清少女磨破的鞋底怎样与落叶摩擦;暴雨倾盆下,看不清少女的泪水与汗水是怎样倾泻而下。少女只是跑啊、跑啊,仿佛被恶魔追随般狂奔。终于,应声倒下。
夏天,结束了。
“别追我......”少女惊坐而起,大口喘息着,顾不得拂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她脸色苍白,略略定了定神,眼前逐渐清晰了起来。
面前是一个简易的木屋,虽朴素却不失温馨,像是有人常住。
定睛看去,眼前一男子一身纯白长衫,正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只见他起身,端着一盏汤碗走来,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少女不由得挪了挪身子,想远离他一些。
男子仍是微微笑着,递过汤药,一股浓郁的苦涩传来。少女警惕地抬头。
“这是什么?”她问。
男子眼里仍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温和回答:“你跑太久了,补补。”
少女终于敢对上他的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子身型消瘦高挑,白净平整的面容没有一丝瑕疵,像一块美玉。
正想着,少女看到了他没端着汤药的那只手上拇指的扳指。她识货的,那真是一块上好的白玉,通体纯净,如他的人一样无瑕。
“你想要?”男子看穿了她的眼神,把手递到她面前。
“不必。”少女单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苦涩涌上心头,却倔强地没涌上眉间。
可这药终究太苦,少女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却并无表情。
男子把汤碗放到一边,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看来她很警惕。男子没多说什么,要她早些休息,转身离开了这间木屋。走到门口,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回头。
“刚才的药是安神的,不会再做噩梦了,别怕。”他笑得更温柔了,转身阖上了门。
待他走后,少女并未躺下,只是靠在墙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由得攥紧了被角。
她怎么可能忘了,那些画面太过清晰。她依偎在母亲怀里痛哭、她被昔日竹马压在身下几近窒息、她撕碎被泪水浸湿的嫁衣......屈辱,是那样的屈辱。
......
一切要回到三年前,父亲战死的时候。楚家祖上势力单薄,是凭着楚定山在当今圣上与祁王争夺皇位时领兵立功才崛起的。三年前他身死异乡,原本以为其子能顺利子承父业,没想到只封了个青骑将军的美名,拿了兵符也只需在校场练兵,无需征战。美其名曰是怜惜楚家仅有一子,惧其绝后,实是借机打压。
“哼,用完就扔。”楚家二小姐楚嵘一向心直口快,当着宣旨的太监说出了这句话。
楚夫人厉声喝止,却还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不服吗?那就整到你服为止。
三年守孝期过,圣旨传到楚家,还是那个太监,如今他已是皇上的近身太监,位列一等,宫里人都尊敬地称其“张公公”。
“陛下手谕,太子二十有四,是时成家立业,念与楚氏嫡次女楚嵘幼年交好,愿聘为良娣。朕感念少年之情真,准。”
张公公念完,开始一番恭维:“恭喜恭喜,陛下与国舅爷一向重视楚家,如今二小姐嫁入东宫,也算为楚家搏了个好前程。”
楚嵘正想说什么,被楚夫人拦在身后。
楚夫人:“民妇感念陛下恩情,只是京城王公贵女众多,小女性情顽劣、才疏学浅,恐配不上太子。民妇惶恐。”
张公公礼貌笑笑,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夫人过谦,二小姐才貌出众,有镇国大将军为父,青骑将军为弟,再加上楚家这些年的积淀,十里红妆,谁会瞧不起?”
楚夫人吃了瘪,却还不想放弃。
“太子殿下与小女虽幼年相识,却也多年未见。可否再让两人相看一番,别让太子殿下期待落空。”
张公公似是犹疑了一下,却又笑道:“太子殿下心意已决,不必多此一举。”
张公公离去,楚嵘怒不可遏,自己的婚事就被如此安排,自己与家人竟做不了半点主,如当年姐姐出嫁一般。
楚嵘被娇宠长大,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转身就要奔向东宫找太子理论,却见楚夫人神色凝重,顿时噤了声。
楚夫人面色沉重,引着众人回了内室,确保四下无人后才开口。
“不能嫁。”楚夫人一边思量一边说着,“恐怕太子求娶是假,国舅夺兵是真。”
“夺兵?”一旁沉默的楚岐问道。
“对,夺兵。刚才张公公说得清楚,十里红妆。我家小小武将,不像其他公侯世代簪缨,哪来的金银财宝作红妆?只有十里的兵。”说着楚夫人狠狠锤向椅身的扶手,木纹皲裂,“让我岐儿做个小小的校场指挥还不够,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楚嵘见平时一向沉静的母亲如此愤慨,便知事情不简单,只得冷静下来慢慢思索。
“母亲,近些年陛下身子大不如前了,国舅本就与皇室有姻亲,又身居丞相之位,这婚事定是他的主意,只是夺兵.....”楚嵘道。
“他要反了。”楚岐蹙眉,在屋内踱起步来,“他惦记我手下兵马,却又找不着由头强夺,便要指婚,以二姐相胁,让我不得不拱手相让。真是好算计。”
楚夫人捏紧了拳头,长叹一口气,道:“这世道要大乱。国舅有心谋反,嵘儿若是此时嫁给太子,日后恐怕难以自保。”
气氛逐渐跌到了冰点,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将会是楚家、京城,乃至国家的一场灾祸。三年的蛰伏等来的不是浴火重生,是更加血雨腥风的搏斗。楚家无力应战也无路可逃。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二姐嫁进东宫。”楚岐道。
全家人应和着,这是楚家所有人的共识。
转眼到了出嫁那天,楚嵘身着华贵的婚服,沉重的珠翠不是点缀、而是喧宾夺主,压得楚嵘喘不过气。红妆盖不住夜夜哭泣留下的泪痕,少女的面容姣好却满目憔悴。
楚嵘俯身在母亲膝前,止不住地流泪。她埋怨自己的不知深浅,埋怨自己过往的骄纵,总觉得是自己的稚气与口无遮拦害了自己与家人。
楚夫人微笑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用手帕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珠,她说:“嵘儿,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无论你到哪里,我们永远都守护你。”
这语气不像离别,像诀别。
楚嵘擦去眼泪,站起身来,毕竟她还要保持体力——逃婚呢。
婚车启程,锣鼓喧鸣,护送车队的是数以千计的精骑部队,颇为壮观。
周遭百姓议论纷纷,有人称楚家祖坟冒了青烟,两个女儿一个做了祁王王后,一个做了太子妃;有人称这将是未来的皇后,下跪朝拜。
只有楚嵘知道,她正朝着一个巨大的陷阱,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