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架住的刀,在对面修士喊出名字的那一刻回到海成文手中。
穿着一身破烂黑袍的海成文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
笑声比先前面对方青莲还要恶里恶气许多。
他持握着长刀,走出躲藏的位置,步履平稳。
分明处境不妙,却坦然得像是早上推门离开卧室,去面见朝阳。
反观先前激动、震惊的修士们,见他出来,脚步竟一点一点往后退去。
海成文一个闪身,身入敌方修士聚集之处。
长刀在他手上转出弧光,刀上未干的血迹洒在白光中,如雪上梅花。
随即,便又是两道血柱喷涌——两名敌对方的修士在这种近身战中没讨到好,被斩于刀下。
而其他人,早已拿出了武器,在与长刀的碰撞声中打出嚓嚓的声响。
方青莲焦急而地等待着海成文的信号,点着对方剩余的修士数目。
还有六个人。
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
忽然,她听到高处有人道:“海成文,身为镇岳宗十二阁主之一,你怎么在这里?你这种人,难道不该随同宗门一道去死吗?”
方青莲差点就是一个哆嗦。
还好她控制住了。
她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些修士真是神出鬼没,要在这样的人眼皮底下逃出去也太难了些。
希望她真能从海图里悟出点什么,免得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暗道前,海成文一刀将敌对修士其中之一斩成两半,又挥刀格开两名修士的攻击,抽空看了眼天际:“你我不算老友,倒也用不着寒暄。”
天际那人自顾自道:“哦,我明白了。你是十二阁里负责在危难关头带弟子突围的阁主吧?想必,你连平涛阁至宝都没来得及拿上,就急急忙忙满山跑,收拢残存的门人。”
而镇岳宗满山上下,除他之外,再无一个活口。
海成文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手中的刀法骤然变得猛烈起来。
以方青莲的眼力,她根本看不清剩下的人是怎么死的。
不消片刻,那些修士的尸体便躺了满地。
打完,海成文喘着气,刀却未收。
他看着天上道:“你可以受死了。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天边的修士呵呵笑着落了下来:“对一个快要死的人,这点将就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海成文眼眶微红,目光死死锁住他,似乎全然被激怒,忘却了其他。
然而他口中却突然蹦出了一个字:“跑!”
“什么?”那名修士脸色一变,一只手上多出一个茶壶,壶嘴指着海文成的胸口;另一只手上却多了一把折扇,扇骨一展,便如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般指向了林中大半隐蔽之处。
方青莲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朝暗道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样的战场上完成目标。
但既然平涛阁阁主将整个宗门的未来都托付给了她,她也愿意相信一下这位一心为宗门着想的修士。
她没分神看两位强大修士的战场。
那边战场的动静却仍然大得让人无法忽视。
猛烈的刀气从战场中心爆发,狂浪般撕扯着周围的一切。
那刀气是罡风,是狂龙。伴随着隐隐的啸叫声,它搅碎了不断放大的扇骨,又将手握茶壶的修士卷碎了半个身子。
这般动静的打斗声要想不惊动人,是不可能的。
天际已经出现了别的修士御剑的流光。那光芒之盛烈,将这片山谷都照亮了。
海成文腾空而起,驾驭着刀气与剑修对撞。
而那些刀气之中分出了一股,赶在方青莲之前闯入了暗道。
方青莲距离暗道只有两步之遥,刀气贴面而过,她本能抬头去看海成文的身影。
他的衣袍比起先前更破了,一缕鲜血从他口中溢出,不知是打斗牵动了先前受过的暗伤,还是当下的对手让他伤了内腑。
剑修吃亏退后。
然而又有两名气势不弱的修士围了上来。
海成文大笑着,神色狰狞,出手之间尽是杀招。
他没有再看方青莲一眼。
方青莲低下头,跑入暗道之中。
暗道的前方还能听见刀风的尖啸。
被刀气肆虐过的暗道里满是血腥味。
哪怕对于才离开尸山血海不久的方青莲来说,这里的血腥味也浓得过头了。
不知有多少弟子一路心惊胆战躲过敌人,逃进暗道,又在即将重见天日之际被人伏击,含恨而去。
而先前涌入暗道的刀风,无疑是帮她清扫她可能会遇到的敌人的。
她忽然有些理解海成文的疯和怒,也明白了海成文托付于她的,是多么沉重的一份责任。
他把这个占用了他弟子躯壳的异界之魂当作了他最后一名弟子,盼她重振镇岳宗,也盼她一路上走得安稳些。
方青莲踩着洞中的积水往前跑。
不知道是不是刀风进来打到了哪里,她耳边水流汩汩,脚下的水坑越踩越深。
应该与海成文提到过的底沟有关。
通道的入口处传来了其他修士的声音:
“有人逃进去了,快去搜!”
“怎么可能?这里没有岔路,只能一直通往镇岳宗主峰底下。哪有人主动跑进去送死的?”
“那是平涛阁阁主送进去的,曾经修真界顶尖人物的布局,谁知道?杀了就对了。”
方青莲用尽了力气往前跑。
这是她以往不敢想象的速度,毕竟不再是凡人之躯。
然而她却恨不得能再快些。
积水渐深,很快没过膝盖,然后是腰部、脖子。
“我好像看见了人,就在前面。”
说话声从她背后传来。
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方青莲却觉得这话是贴在她背上说的。
她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就是那里!准备束缚之术!”
方青莲忽然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同时还将她往后拖。
她试着去抓住周围的东西,伸手,摸到的都是光滑的石砖。
“抓住她了!快,甩剑过去!”
又要杀她了。
方青莲穿越以来的不安与紧张,骤然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暴怒。
她已经尽到了她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
凭什么?
方青莲不再像遇到海成文时那般,愿意坦诚自己与镇岳宗无关,只想好好活下去。
先前只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会赶尽杀绝,故而保留得有些许天真。
如今,她不信这群杀得镇岳宗上下一个不留的疯子,凭着这样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放过她。
何必引颈受戮?
海成文都能为了保护她,坦然与其他修士死战到底。
她自己难道就要束手就擒吗?
确实,她对宗门缺乏感情,也并非海成文眼里那个弟子。
但是此刻,该她为自己而战了。
与别人托付的责任和此方世界的善恶道德无关。
这是一场只属于她的战斗。
没错,她不是原主,什么法术都不会。
但她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是修士了,有着她曾经不敢奢望的速度和力量。
既然已经是她最强大的状态,又为何不敢拼上一把?
方青莲回头,看到了极速遁近的剑光。
直指她的胸腹。
原主多半就是这么死的。
猛地,方青莲一把扯下绑住海图的布条,抓住海图的轴头,一卷轴抽上了剑光。
玉质纸面撞上剑光,将剑光层层荡成碎影。
如同玉坠落入水面,打碎水中倒影。
方青莲听到有人说:“那个人用的不是常规武器,这种最难对付,小心点。”
她一个没有真正学过如何修行、如何施法的人,竟然能让正统的修士小心?
哪怕其中大半功劳都要归于卷轴,但能让敌人忌惮,何尝不快意?
方青莲精神一振,隔着浑浊的水,大致看到了对方的位置,拖着巨大的卷轴,便往站在那里的修士砸了过去。
手底下却是一空。
原来是幻影。
有划动积水的水声在她背后响起。
本能地,她弓步拧腰,将卷轴运出一道半圆的弧,长刀般往后一斩!
积水被卷轴带起了哗啦的声响,如同河流之音。
袭击她的修士见攻击暴露,手中武器稍做格挡,便往后退去。
被卷轴打中的短刃化作点点荧光。
方青莲收回卷轴,行云流水地将卷轴拄于身边,拍断了缠住她脚踝的网子,目光四下扫动。
那些正统的修士的确有两把刷子。
当他们不想被发现时,各个都隐匿在了浑浊的水流当中,以她的目力根本发现不了。
方青莲抬起卷轴,回想着海成文打斗的招式,模仿出了一个要攻击的动作。
随后,她抱起卷轴转身拼命往前跑。
她又不是傻,整个宗门都被扬了,外面全是敌人。留在这里打,对手只会越来越多。
至于攻击的姿势,只是一个拖慢他们反应的假动作罢了。
忽然,一柄拂尘从侧边横着戳出。若非方青莲反应今非昔比,这一招就差点爆了她眼球。
电光石火之间,这具原先属于阁主弟子的身体也展现出了经年累月苦练之后的成果。
她轻盈地矮身躲过攻击,卷轴横挥,打中了对方的腿。
血沫荡漾,然后被水波卷走。
惨叫声回荡在积水里,比在空气中沉闷得多。
然而不等她再度恢复跑路的姿势,一记闷棍就敲到了她背上。
方青莲口中溢出鲜血,却没感觉到多痛。
她咬着牙,带伤一滚,原先横在身侧的卷轴便旋转着往上方砸去。
打闷棍的人直接使出了一套速度极快的闷棍棍法,快速敲击她的身侧、头部,然而仍然被卷轴扫中,棍子脱手而出,一只手也直接化为血沫。
方青莲头受伤,疼痛欲裂,视野一阵一阵发黑,心中却畅快不已。
她本是被这些修士视为猎物的人,只有被杀死的份。
如今这场景,谁又敢再把她当作待宰的牛羊?
这便是,她身为修士的力量。
方青莲在积水中站定,面对着换了一只手握棍的修士。
她不想输!
隔着水波,她扬着卷轴冲了上去,低吼道:“来!”
前所未有的战意在她胸腔里鼓动。
经过频繁的打斗,卷轴本身的绑带在不知不觉之中松开了。
玉质的纸页在波纹里散开。
猛然间,方青莲的意识被拉入了卷轴,又随着卷轴页面的飘荡,荡入深深的积水之中。
水中每一丝波纹的动向,都变得清晰无比。
浑浊的水不再是她感知敌人方位的阻碍,反倒成为了她的助力。
她“看”到面前的修士背后亮起一道符文,也“看”到了自己正左侧和右后方各有一名修士在暗自念咒。
激荡的怒意找到了目标,再不压抑。
不是要取她性命吗?
来,一起上,她好拼出一番胜负,拼出一条求生之路!
当下,是她方青莲的主场!
这世界以尸山血海来迎她,她便要闯破这黑白颠倒的世道!
她的卷轴朝着手持棍棒的修士压了下去。
水声随卷轴而起,激荡涌动,如空谷间荡起的狂风之声。
已隐隐有了海成文半分意境。
怒潮在卷轴压下之前便已击中持棍修士。
即便持棍修士身上陆续亮起符文与法宝做加持,依旧被怒潮卷碎。
方青莲引动怒潮,击退了剩下的两名修士,立即便模仿着海成文的模样,乘潮水快速往洞穴深处漂流而去。
洞口传来积水被踩踏的声响。
方青莲已进入了被水浸泡的地底圆形大殿,看到满地雕琢着无数符文与文字的一块块石板。
石板上各笼罩着不同色彩的灵光,如果不是她正被追杀着,倒是一幕令人赏心悦目的奇景。
要先找东南方向……
幸好,支撑大殿的石柱上就刻有东南西北。
她立即朝东南方漂去。
暗道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还有谁会替她杀敌?
方青莲猛然回头。
随即,她的耳畔传来了海成文的声音:“别管。”
应该是用修士手段传的音,声音不大,不像在暗道之中那般带着回响,但很清晰。
她半展开卷轴,转身反朝暗道的方向漂了回去。
海成文道:“我是平涛阁阁主,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很快就会再有人过来,将我斩草除根。”
方青莲只管展开卷轴。
她胸腔里怒意更盛。
这次却不是怒命运不公,而是怒海成文,也怒自己。
凭什么,她的命要靠别人牺牲来保全?
才见过几次啊?这个人就托付这么沉重的担子给她。
她一个异界之魂,又是何德何能,替人家徒弟承这份恩情,得这份护佑?
怒对方自作主张。
也怒自己先前只想着委曲求全,不够堂堂正正。
海成文还在传音:“我受了重伤,如今拿刀都难。别再为我浪费时间了。带着我,你走不出去的。只要重建宗门以后,记得给满门上下立个碑、上柱香就好。”
乘着潮水,方青莲看到了海成文的模样。
他就靠在洞穴口,脸色白得像纸,手却红得像是在血海里面浸过了一样。
到不如说他整个人真在血海当中浸过了,就连发梢都是湿的。
他的目光如同游魂一般无神,身体也如同游魂一般虚弱。
那把刀斜斜靠在他身侧,灵刀本身的光泽已被斑斑血迹覆盖。
方青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顾他的痛嘶,拖着他就走。
下一瞬间,便有人出现在洞口之外,朝两人飞出两道寒芒。
方青莲跟现任平涛阁阁主的对手差距还是太大,她看不清那是什么法器。
但这没有关系。
因为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海成文瞬间便生龙活虎起来,横刀斩击:“就凭你们,也敢对我徒弟动手?”
尽管才勉强斩掉法器,那气势却已吓退两人。
方青莲见他单手就能摆平两人,不再分心,一心一意往暗道深处赶。
海成文归刀入鞘,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轻车熟路来到了大厅之中,一把将卷轴按到石柱的凹槽上。
海成文偏头:“去哪儿?”
“不知道。”方青莲随意回答,“毕竟,我不清楚你教过你徒弟什么,不认得海边的地图。能走就行。”
海成文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出自真心,好看很多。
“好。能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