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风从海上吹来,刮得门窗呼啦作响。
方青莲睁开眼睛,在风声之中听到了海鸟的鸣叫与远处海崖附近潮水起落。
她坐起来,在木料香味萦绕的房间里摸摸脑门,把脚放到床下。
从宗门里杀出来,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了。
这四天里,每次她从疲倦之中睁眼,都有一种身在何方的迷茫。
前世越来越短的工期、此世睁眼所见的尸山血海,常常在她半梦半醒之间混淆她的认知,又随着她睁眼,消融在海岛炽烈的阳光当中。
只要清醒过来,她还是能够明确自己的真实境况的。
方青莲对此非常自信。
否则,她也不会在海成文不知道去哪里闭关养伤的这四天里,凭她自己一个人用着半生不熟还夹带发明创造的法术,在无人小岛上建立起一座遮风避雨的小屋。
建造海船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的工作。
在此期间,她总得有个地方住。
不知是传送还是抵达这里的缘故,这几天海图上这个小岛的轮廓总比其他海岛更明亮,一眼就能看见。
岛屿在海洋西北方,远离海岸线,好在周围有几个比较大的岛屿,形成了一个岛链。
她今天要造一艘小船,划到其他岛屿上去,看看哪个岛木头比较富余。
至于重现暗道里面用怒潮赶路的方法,方青莲暂时没考虑。
一方面是海图珍贵,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要糟蹋至宝了。
另一方面,她现在每一天都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活得很充实,压根怒不起来。
方青莲在脑海里构建在小船的模型,伸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之外是客厅,摆放着简易的家具。
在方青莲设想当中,这房子将来会整个搬到船上,稍微改改布局就能用,因此建造的时候很是细心。
她就是没想到自家的家具上还能杵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人影坐在板凳上,低着头,没有打理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孔,松散地垂落在肩上,几乎与黑色的衣袍融为一体。
看起来阴沉又压抑。
方青莲当即就退了一步,吓得差点把门把手掰下来。
海成文抬起头,虽然周身气质没变,看上去总归不像是闹鬼了。
方青莲松了口气:“师父。”
“我倒是不介意你这么称呼我。”海成文声音比他的外貌要温和,“可你当真愿意如此吗?不用考虑海图,海图已经认你了。无论你是否入我门下,你都是这一任平涛阁阁主。”
方青莲忽然有些尴尬。
她醒来之后还要挠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昨晚上梦境里看见了原身迟来的记忆,被记忆中的情感影响得有些茫然。
其他事情大半模糊不清,醒后还记得的只有一个片段:
她坐在矮桌前,拿着毛笔。
有一只温润的手正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
门被推开,身穿黑袍的男子走入房间,朝这边点头。
她身后的人立即站起来行礼:“师父。”
她也放下笔,跟着站起来。
海成文跟她身后的人道:“辛苦。跟你小师妹相处起来如何?”
“她是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一学就会了。就是倔得跟您上回带回来的海兽似的,说什么都不肯改名。我跟她讲,以海为名才是平涛阁正统,才有机会继承海图,成为下一代阁主。她偏不。”
方青莲听到一个很稚气的声音讲:“禀师父,我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名字是我仅剩的了。我不能抛弃这唯一能代表我的东西。”
海成文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有的修士适合继承前辈的道统。有的修士固守本心,也能闯出一条大道。年少时就有本心的修士,便是不做平涛阁正统,今后世间也有她掀起的风风雨雨。”
说是风风雨雨,语气却是夸赞的。
“这,可我今天把平涛阁心法都教给她了。”师姐的语气有些懊恼。
“我的弟子,修平涛阁心法不是正应当?大不了我给她下禁制,不让她见到海图。免得海图事先就选中她,耽误你们争权夺利。”海成文的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
“师父,您太偏爱小师妹了。”
“怎么?她不与你们竞争下任阁主之位,还不许我偏心?”话说得是理直气壮。
师姐并不纠缠,坦然点头:“这倒也是。弟子所图谋的唯有阁主身份带来的名气地位。我只怕我被小师妹超过,叫师父看不起。”
这师徒果然是一脉相承。人人都坦诚得让方青莲头皮发麻,半夜吓醒。
原身是海成文最看重、最偏疼的弟子。
这样的弟子,要是对师门和偏心于自己的师父没有感情,那才是怪事。
梦里属于原身的情绪太重,方青莲夜里回想起刚刚传送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海成文落地就开始呕血,还揪心不已。
如今看到海成文安然无恙坐在木屋里,叫出“师父”也是理所当然。
面对海成文的灵魂质问,方青莲又是挠了挠头,问道:“您的弟子叫做什么名字?”
海成文闭了闭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我那个徒弟傲气得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舍弃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也只属于她。倒不如我问你,你该如何称呼?”
“方青莲。”
海成文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点头:“好。”
无形之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尘埃落定。
方青莲道:“我这儿没什么招待您,倒是旁边那一间房子是特地为您建的。我不知道您需要不需要,就是想着讨好您一下,方便今后抱大腿什么的。”
或许梦见原身的记忆代表灵魂层面更紧密的联系。
方青莲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染上了平涛阁一脉那令人绝望的坦诚。
明明她刚穿越的时候还会一点说话的艺术,见人说鬼话简直信手拈来。
不提被一刀穿胸的结局。
无论如何那也是说话的艺术。
坦白交代什么的,说完了她好像比之前更尴尬了。
“我的确需要一个住所。”海成文应承下来,“只是,我在先前的战斗之中伤了根基。后来为了以一敌多又用了秘法,如今修为倒退五个境界。你的修为都比我高。倒是叫你失望了。”
方青莲听得肝颤:“您的修为……”
“不过筑基。”
“那我的……”
“我弟子天资聪慧,五十年前就已是金丹。若非我要她先定下自己的道再去突破元婴……也罢。”
海成文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眼中再没有了在镇岳宗时的疯狂和悲痛。
他的目光平静得就像镜子,照着方青莲,似乎在考量她有没有反悔。
方青莲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愿意拼却性命换我离开的人。我仍然希望您能留下来,跟我一道住在海岛上,今后跟我一道出海冒险。何况,对修真界,您比我熟。”
“好。”海成文答应下来,“今后修行上有不懂的地方,来找我。”
“多谢前辈。”
海成文起身,推开门前,他回头道:“我还是更想听你叫我师父。”
方青莲一愣。
大家都明牌了,她还有必要做替身吗?
海成文笑了声,摇头:“我知道你不愿意。”
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方青莲的木屋。
方青莲思考片刻,拍了拍额头。
她还是去造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