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莲思绪急转，面上尽量淡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比起回答，语气近乎于警告。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拿出平涛阁阁主该有的气度，让魔物继续保持先前的忌惮。
她甚至还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要是换做海成文那位正统的阁主过来，他会怎么做。
多半是一刀把这魔物的眼睛给剜了。
考虑到一刀透心凉是他最偏爱的弟子的待遇，这魔物的林子大概都得扬了。
方青莲没有选择那么做。
主要还是实力对比有差距，她不像海成文那样重伤之下照样以一己之力鏖战天下修士，激化矛盾之后她又打不过，很难收场。
但颅内模拟也提醒了她，平涛阁阁主理应居于上位。
该不客气时，她不能客气。
否则容易被视作软弱可欺。
因为她的年轻，魔物已经有些轻视她了。所以，她不能再有半点示弱。
于是，警告而不咄咄逼人的态度，自然而然就展现了出来。
这演技，简直不像是她一个天天在办公室乙里乙气讨生活的游戏策划能拿出来的。
更像是这具躯壳在长期的历练当中见惯了类似的事，已经有了本能的反应。
话音落地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魔物也被镇住。
像是不再敢直视她一般，紫色的眼睛半阖：“是我冒犯了。这样吧，阁主大人请，我有酿了千年的蜜酿，滋味浓醇，花香未散，正好斟与你赔罪。”
方青莲抬脚往前走，仿佛将此事轻轻放下了。
她道：“蜜酿就免了，那么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比起蜜酿，我更想要你林子里的木材。”
有趁火打劫的意味。
方青莲自己听着都有点心虚。
但她又是真的需要木材。
那是她起航的基础。
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搞到。
何况，魔物本身很可能跟她讨价还价，不算白嫖，因此也没有必要背上什么心理负担。
“木材呀。”果然，魔物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那半阖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来林子深处，坐下好好谈吧。既然是阁主大人提出来的，我可不能随便丢几根长势不好的木头凑数。”
魔物的抗拒没方青莲预想当中那么剧烈。
想来也是，它要是半点都受不了旁人对它的树动手，早在方青莲砍树造木屋时就该现身了。
方青莲点头，顺着魔物指路的方向往里走：“好，那便谈谈。”
魔物的林子里土地很平整。
别说树桩和倒伏的树木，就连歪斜的枝条都很少见。
紫色的树根在地面绵延出错杂而有规律的花纹，就像是放大染紫之后交织在一块的雪花纹理。
如果这算得上是魔物的面目，可以说，这只魔物对自己的脸面很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不抗拒被取走木材。
方青莲踩着纹理交错的地面，缓步走向林子深处。
偶尔有树稍微挡在了她的行进路线上，不等方青莲自己绕路，树自己会带着根系往一旁平移，平移完还会用根系把土堆扒拉平，之后再把根系支得极为平直。
一时之间，方青莲都分不太清楚，究竟是平涛阁主面子太大，还是这魔物强迫症太严重。
有了修士的脚力，又在魔物的让路之下，方青莲很快见到了等候于林子中心的魔物本体。
那是一棵刺入云霄的古树。
血红的树冠在天边铺展开来，横断云层，将稍低的云雾一并纳入树冠之下的阴影当中。
与林子里那些刻意修饰过的或大或小且一模一样的量产型木头不同，古树深紫近墨的树皮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与树洞，树枝并不直，每一段都各有其曲折。
树根也并不浮像是外围的树木那般那般为求美观装饰性浮在地表。那虬结的根须，狠狠扭出几道弯，又才扎入地下，消失不见。
它带着一种饱经风雨的狰狞，傲然独立于赝品般的林木中间，俯瞰全岛。
方青莲在古树面前驻足，抬头：“原来这才是你。”
树冠上传来沙沙的响动。
一条人形不太协调地从枝条上跌下来，不等方青莲伸手去扶，又贴着树皮站住。
人形紫衣红发，眼睛却被一条束带遮住。
他朝方青莲拱手，声音清朗，如同少年：“阁主大人见笑了。我能让其他的树都长得树皮光滑、枝叶有序，却独独无法遮掩我本来的面目。”
方青莲看着他脸上那条束带：“你的眼睛……”
“我本来就没有眼睛。如今我阅览世间万物，靠的也不是眼睛。不过是羡慕有眼睛的生灵，喜欢学着他们的样子，整点类似的。但我仍然无法改变我本体所在。”
少年袖子一挥，地面立马多了三个树桩。
大的树桩可当茶几，小的两个跟凳子差不多。
他做了请的手势：“阁主大人请坐。我没有凡人的需求，日常用具一贯简陋，还望阁主大人见谅。”
方青莲也不推辞，径直坐下。
少年一个响指，从地下打出了一个大酒坛。
拍开封泥，酒香伴着浓得齁人的甜腻气味扑鼻而来。
方青莲光一闻到，便感到一阵眩晕。
她将卷轴横在膝头，方便等会儿抄起来就打。
香气骤然散了。
她听到魔物道：“你没事吧？这酒，你真不能喝？”
末了，她听到魔物叹息：“还是太年轻了，神魂承不住酒香。自镇岳开宗立派以来，我还没见过元婴期的阁主。”
元婴期？
方青莲心道，海成文早上不是告诉她，她是个金丹期吗？
不过，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当下最重要的是她修为境界被看穿了。
意味着她再怎么装，落在魔物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她握住海图轴头，抬头，目光逼视魔物少年：“你还知道些什么？”
魔物少年取了个杯子，给自己满上，没让酒香泄出来。
他道：“这一代的平涛阁阁主不该是你。”
“你怎么知道？”提问归提问，方青莲是没想到真能问出来点什么。
“历代竞争阁主之位的弟子，在金丹期时就要参悟海图，记下封印节点的位置，走海路来拜访我等。唯有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山与海，见过前辈修士的杰作，知晓最阴险狡诈、穷凶极恶的魔物，方才能从世间走出自己的道，拥有继任阁主的资格。
“无论最终是否继任阁主，这都是平涛阁正统弟子必经的历练。记名弟子和支系弟子的历练则简单很多。我见过你的师兄师姐，独独没见过你。”
方青莲默然。
魔物对平涛阁上下的了解比她还清楚，这还怎么演。
“起先，你刚来时，我还以为你是过来拜访我的，还想提醒你抓紧些，你进度已落后三百年。没想到你一伸手就拿出了海图。说明你已经是这一代的阁主了。”
魔物呷了口酒，淡淡评判：“能有这个结果，要么是海成文疯了，要么是平涛阁出事了。谈谈吧，你是这一代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