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莲缓缓吐了一口气，看着束带遮眼的少年，道：“不必问了，这一代就没我这个人。”
少年平静道：“那看来海成文是疯了，小问题。你拿着海图，我照样叫你阁主。”
跟镇岳宗覆灭相比，这的确是小问题。
魔物风轻云淡，方青莲反倒绷得更紧了。
少年又拿出一个杯子，手腕翻覆，将酒杯斟满，推到方青莲面前：“尝尝吧，每任阁主更替时，我都会为他们酿一坛酒，留待继任者来时开坛。海成文守望万顷江海的岁月，就在这一杯中。”
这一次的酒杯没再被遮掩气味。
酒香荡漾，闻之失神。
方青莲的目光落到酒杯上。
一杯酒的气味没有一坛酒来得浓厚。
光是闻的话，她还受得住。
少年看她犹豫的样子，又出言推了一把：“相对于这杯酒而言，你是不够成熟，甚至都不够格把这杯酒喝下去。但这次机会错过了，下次来我这里喝酒的，就是你的继任者了。如果一件事注定等不到时机成熟，不为之一试也是一桩遗憾。”
方青莲端起酒杯，嗅了嗅又放下，点头：“的确是好酒。平生能得见，是我的幸运。”
少年道：“怎么？怕我下毒？”
“并非如此，”虽然这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来有正事。这一口酒下去，误事就坏了。”
“正事啊。”
少年意味不明地重复一遍，接着便又懒懒散散问道：“是阁主大人的正事，还是平涛阁的正事？”
“我的。”
少年没接话，等着她往下说，只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了。
方青莲硬着头皮道：“我要取大小合适的木材，做成独木舟，去其他岛上看看。”
少年没有抬头。
方青莲却隐隐觉得，自己四面八方都被眼睛盯着。
“就为这点事，你就要取我精心培育的妖木？”少年再度开口时，说话的声音隐隐带了些类似于木头炸裂的混响。
果然不给。
方青莲一抱拳，起身要走。
“你可是手持海图的阁主。不论是平涛镇海，还是兴风作浪，该在你一念之间才对。”
那木头嘎吱响的杂音刺得她耳膜发痛。
什么意思？
难道要她自己脚踏海浪自己走过去？
方青莲只能期待这个法术早点出现在自己脑子里了。
紫色的眼瞳出现在她的面前。
离去之际，那些会移动的强迫症树如同来时让路一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方青莲只得转身面对古树本体：“什么意思？”
少年模样的树魔指了指树桩上的酒杯。
方青莲抱着卷轴，与他僵持了下来。
少年道：“我无意与镇岳宗作对。你这阁主得位正不正，不过是你这一脉的纷争，关我一个海外妖魔什么事。我怎么对待正统的阁主，便怎么对待你。”
言下之意，他不会在酒中做手脚。
方青莲道：“纵使我错过了这一生一次的机会，那也是我的抉择，与你无关。”
少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从今往后，你也别想来找我，求我帮你封印妖魔。”
说完，他抱着酒坛起身往身旁伫立的古树走去，消失不见。
同时，满林子的树叶由红转绿，紫色的树皮变回原色，虚浮的树根重新扎入地下。转瞬之间，魔幻般的场景变为寻常，只余点点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将幽深晦暗的林子深处描出几线亮光。
晦暗的林子深处，古树的枝叶树干不再能识别出明显的色泽。
它静静笼罩在林子上方，似乎要将一切都吞没进树荫之下的阴影之中。
方青莲紧握轴头，凭借这具身躯超绝的方向感和记忆力，找到了出去的路。
一路上没有半点异样。
那只树魔不肯现身，方青莲便真的半点都感应不到。
因此，才显得尤为可怕。
直到离开树林之后，方青莲回到海岸边，站在高耸的海崖边重重吸了口风。
相比树林里的气味，海风格外清新，简直就像把人的胸怀都洗净了一般。
方青莲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树林，一种危机感涌上心头。
她转身去敲海成文那座木屋的门。
门后没有声响。
也不知道海成文在做什么。
这位正统阁主不光岛上盘踞着一只魔物的事情不跟她说，还能随便她砍魔物的树做木屋，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修真界顶尖大能做久了，早忘了低阶修士该如何谨小慎微。
她希望海成文能跟她说清楚。
否则今后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青莲又敲了两次，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干脆绕到窗口，手撑住窗框，纵身往里跳。
房子里空无一人。
不光没人，就连她打造的家具都在原先的位置，没有人动过。
其实倒也正常。
以这人随随便便就能在岛上找个角落闭关养伤的隐匿能力来看，的确不需要住她献殷勤修建的房屋。
现实生活更不是游戏，不存在玩家为NPC造了个房子，NPC就在屋子里定点刷新。
但有急事的时候找不到，方青莲真情愿自己是在游戏里做任务。
她又翻出房子，把海图往储物空间里一揣，手脚并用往屋顶上爬。
站得高，视线总要好一些。
正扣着屋檐做引体向上，方青莲背后传来她想找的那人的声音：“怎么了？”
她松开手，落到地面站定，回过头，看到海成文从海里飘起来，越过满是尖锐岩石的海崖。
他没像以往那般用黑色外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穿了白色的里衣。
艳红的血迹在白色的布料上深深浅浅晕染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这副模样，方青莲倒是不太好直接找事了。
“你的伤……”
海成文低头看了眼满身的血迹，不甚在意地取出黑袍往身上一抖，便将满身的血迹遮蔽得严严实实：“我做了半辈子的修真界巅峰，又怎会甘于坠落在筑基之境，苟活过剩余的寿元？不过是急着重回巅峰磨出来的一点小伤，不必在意。”
他理好衣领，抬眸问方青莲：“你找我？”
“你没告诉过我，这岛上还有一只树魔。”
“历任阁主都不能从前辈手上直接得到任何知识。所有阁主，都是自金丹期起，便自踏海浪去见妖魔。如何与这些妖魔相处，是每任阁主该自己决定的事。”海成文淡淡道，“或者说，既然坐到了阁主这个位置上，顶上便不再有人为你遮风挡雨。所有决定的一应后果，由阁主本人独力承担。修真界的权势，本质便是这种模样。”
方青莲沉默了。
海成文笑了起来：“如何？是不是后悔冒那么大风险将我带到这里来了？”
“倒也不至于。”
方青莲叹气，摆开海图，准备抓紧参悟法术，学会在海上踏浪而行。
至于做大船的木头，去别的岛上弄吧。
总不能各个岛上的树林都是封印之所。
真要那样，大费周章把妖魔封印在海上干嘛？世间何处不能封印呢？
突然，方青莲灵光一闪，回头看着海成文：“这座岛上的树魔说我已达元婴之境。”
海成文凝望着海的目光落到方青莲身上，过了会儿，他缓缓点头：“你很有天赋。”
方青莲觉得这话的语气怪怪的。
多半又想起了他那倔强的徒弟。
但有些事情，对她现在的处境非常重要，她必须弄清楚。
她道：“我问你我是什么境界的时候，你说的是金丹。”
“我只知我的弟子是金丹。”海成文轻轻地说，“要是她最后关头突破了，又或者海图认主时提升了你的境界，我又怎会知道？我这双眼睛，早就被遮蔽了。”
方青莲一想也是。
这位曾经杀穿镇岳宗的强者，如今已低了她足足两个大境界。
她好像还真不能指责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