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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失子伤痛(2 / 2)

人到齐了,祁院长致新年贺词,曹院长率领大家鼓掌。之后开吃,碰杯。同桌间、不同桌子的人之间端着酒杯穿梭来往。杯子里晃着白的、红的、绿的、橙的、乳白的各色液体。酒过三巡,祁院长、许杰等五位领导到另五桌敬酒,洪哲谈笑自若,于茜笑意盈盈。

东北角的一桌是退休的老同志。许杰随祁院长敬了全桌,又单独额外敬了衣主任和范老师,说:“衣主任是我的老上级,有知遇之恩。范老师是我的启蒙恩师。我刚来的时候,哪儿懂什么短剧啊?都是跟着范老师和熊导学的。”衣、范二人连连谦逊。

祁院长微微一笑,熊导是前任唐院长信赖的大导演,改朝换代后,祁院长从不请他。许杰无心之失,尚未意识到,好在祁院长也没太往心里去。

倒是范老师感动了。他是看着许杰成长起来的,许杰扛道具、烧开水的时候,他已是国家二级演员。后来为了些说来话长的原因,他靠近洪哲,疏远许杰。现在许杰高升,仍以弟子自居,还是当着别的老兄弟姐妹的面,他打从心眼儿里舒坦。二人碰了杯,范老师说:“多出好作品!”许杰笑道:“争取不辜负范老师的期望。”他谦虚得颇有分寸,不过火也不失礼。各位老同志对他好感倍增。

酒菜吃到六七成,新年祝福说得词穷力竭之际,文娱表演开始。这不是平常正式的演出,饭店也只有一个简易的台子,反正是内部小聚,也无所谓,连妆也不化的。

祁院长与民同乐,讲了个笑话,乐翻了全场。至于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笑,不必深究。

曹院长现场作画一幅,水准尚可,洪哲等卖力喝彩。她只是浅笑,端然雅致。

另两个副院长说了段相声,讽刺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内外不一。许杰笑着拍手,想“这节目倒像是冲着曹院去的”。

他唱了首歌,《岁月轻狂》。许久不唱,小试牛刀,依然游刃有余。几个新同事早已风闻许杰歌唱得好,今天这一曲还是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他选的歌很独特,新年晚会上一般不会出现的风格,声音是清亮中带沧桑,像是轻易就能触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连洪哲、曹院长也承认他的感染力,在这几年里,此刻,他们对他的敌意暂时减到最低。

于茜是知道一点许杰家里的事的,她听到的就不只是悦耳,还有他萦绕多年的对流金岁月的无限追怀。

“水一般的少年,风一般的歌;梦一般的遐想,从前的你和我。手一挥就再见,嘴一翘就笑;脚一动就踏前,从前的少年……”

她没见过少年时的许杰,她想那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许杰唱歌不比以前,过度关注别人的反应,非得听众啧啧称叹才能过瘾。从大学时代,他就更多地把唱歌视为自娱。听众是一个还是十个,麻木还是投入,都不怎么要紧。

“……起风的日子流洒奔放,细雨飘飘心晴朗。云上去,云上看,云上走一趟……”

此时他确如于茜所想,边唱边怀念往事。但同时,他又仿佛不仅是感慨他自身,还是代无数有过美好过去的人发出感喟,一种既包括自己,又涵盖众生的悲悯。这一层超拔,却不是于茜能懂得的了。

许杰唱过后,洪哲的舞蹈、于茜的朗诵,十来个年轻男女的兔子舞,各尽其妙。那“兔子舞”像许杰小时候玩的“开火车”,后一个人搭着前一个的肩膀,一串串起一长列,齐迈左腿,再齐迈右腿,在强势的“的士高”中绕场一周,把六张酒桌的笑声推向了最□□。

喧哗中忽有一声唱,压住了全场。那声音把张国荣的颓唐、慵懒、迷离、渴望,诸般复杂特点呈现得妙到毫巅。演唱者手握话筒,缓缓走上舞台。他一身绿衣,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一对清冷冷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便身不由主地安静下去。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但是只唱了一段;第二段,同样的旋律,却拉长了节奏,变成了陈楚生翻唱的《天长地久》。这本来就是同一首歌,只是张版较快而陈版较慢,张版略带舞曲风格,有摇曳的风情,而陈版如潺潺流水,更洁净,更抒情。他一个人唱出完全不同的两种声线,每一个细细的转折,小小的波动,微微的花腔都诠释得纤毫毕现。但他的处理还是有所不同,歌声从他口中出来,像一条看不见的游龙,在六桌人间逶迤环绕,散发出辉煌而又妖魅的气息,中人欲醉。

许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中直叫:“慕容!又是他!总是出其不意,总是技压群雄,总是让人不安!”

在老家时,卡拉OK厅里,他见过慕容;在大学,“十大歌星赛”上,他又看见了他。今天,年终岁末的聚餐上,慕容竟然第三次做了不速之客。他次次随歌而来,带着不可测的神秘阴冷,大男人却有女人气,柔媚却又凌厉森然。

慕容唱着唱着,陡然间调门一变,一个嗓子同时发出张国荣和陈楚生两个人的音来,沙哑、低沉、磁性与清澈、干净、明亮急速交缠,回旋往复,仿佛一道乌光、一道白气在空气中扭成了一股,泾渭分明又难解难分。

他冷峭地打量着台下的男女老少,嘴角一丝嘲弄地笑。而祁院长、曹院长、洪哲、于茜、范老师、衣主任等人全如同被他慑走了魂魄,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则在座位上用力挥动着双臂,像童话里听到魔笛不得不起舞的小孩。

慕容唱完了,从台上下来,走过许杰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许杰回看他一眼,并不回避。厅内鸦雀无声,针掉到地上也能听见。慕容就在一片肃静中穿过酒桌,扬长而去。

他一走出人们的视线,室内立刻炸了窝,讨论,询问,猜测。祁院长问是否是曹院长安排的特别节目。曹院长发誓赌咒,坚决否认。一向从容淡雅的她,这时也失态了。洪哲怀疑是许杰的阴谋。于茜等则莫衷一是,各抒己见。

类似的场面许杰已经见过两次,他跑到外面僻静处给他母亲打电话,问清楚许夫人一切安好,许局长在狱中也还平安,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依他的经验,只要见到这个自称慕容的人,许家就会有人遇到不幸。他挂机前再三叮嘱许夫人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晚上锁好门窗;又发消息请田明辉、吕瀚洋、李漓就近照顾许夫人。

人是善忘的,何况是转型期的中国,奇闻轶事层出不穷。自爆隐私有之,一骂成名有之,区区慕容,占据众人的话题不过几天,接下来没多久就放年假了。

这是许杰第一次没和许夫人共度春节。许夫人理解并且支持,三天两头问慧芬的情况。许杰笑道:“还早呢,妈不用担心。”许夫人笑道:“你看人家杨倩的妈,抱孙子好几年了。比起她,我算是高龄奶奶了。”许杰陪着笑了一回说:“慧芬近来脾气很坏。”许夫人说:“孕妇是这样的。你让着她就行了。”许杰说:“我是让她的,她倒得寸进尺,有点挟儿子令老子。”许夫人说:“反正这十个月,慧芬最大。”许杰笑道:“我懂,有帐留到秋后再算。”许夫人笑骂“胡说”。许杰问问父亲的情形,说“上次人多,没好细问”。许夫人说:“托了孙子的福,你爸爸肯见我了,每次除了说你和说宝宝,也说说你爷爷奶奶。我跟他说,都有我呢。”许杰心里一丝酸楚,说:“妈,你又要照顾爷爷他们,又要照顾姨婆他们,我看你不要搞第二职业了,我养得起你。”许夫人说:“你有这个心妈就高兴了。你有钱是你的,养儿育女哪里不用钱?我退休金不多,还要交这交那,七折八扣,不趁着还干得动,做做别的,太划不来。”许杰想到当年养尊处优的许夫人如今要为了微薄的薪水苦熬,很是难受。

他挂了机,一回头,猛见慧芬静悄悄立在门口,吓了一跳,说:“你属猫的?”慧芬说:“是妈?”许杰很不满她无处不在的监视,控制了一下才说:“嗯。她问问你怎么样了。”慧芬说:“我看你接了半天,以为是郭絮呢。”许杰奇道:“你怎么知道郭絮?”慧芬撇嘴一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愚蠢的问题:“你们不是常发消息?我呀,哼,还借着窗玻璃的反光,看见你跟她在电脑上聊天儿。还有李漓,你不是跟她和她女儿视频过么?她女儿扎着羊角辫儿,赶着叫你做干爹哩!”

许杰本就因为许夫人临到晚年还在辛苦挣钱心情不好,连带地想到许家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秦局和史艳红造的孽,大仇至今未报。这时听慧芬面无惭色地说她偷窥自己和郭絮、李漓的正当交往,更添了三分气,脸色暗了一暗说:“你去躺一躺吧,不用瞎操心,都是普通朋友。”慧芬对李漓并不当真上心,着重说的是郭絮:“再不瞎操心,我这少奶奶的位子就被上海的时髦小姐夺走了。”许杰明知该让让她的,由不得那火还是往上直窜,他懒得指斥她话里的内容,却极憎那话的形式:“什么‘少奶奶’啊?老婆就老婆。你能不能自然一点,像个正常人那么说话做事?”慧芬气道:“我怎的不正常了?”许杰纠正:“不是‘怎的’,是‘怎么’。”慧芬怒道:“这叫文艺!”许杰说:“这叫作怪!”慧芬说:“这叫情调!”许杰说:“这是矫情!”慧芬说:“你看我不顺眼,就一言一行都不顺眼!”许杰说:“真正的文化人生活中很随性,不用往自己身上贴标签,咬文嚼字。附庸风雅,做作浅薄!”慧芬锐声说:“你俗了,你进了官场就彻底俗了!”许杰冷笑道:“你高雅?看来看去还是《还珠格格》。”慧芬跺脚说:“你从一开始就嫌弃我!”许杰说:“你以为你是林黛玉、香菱,其实是赵姨娘、周瑞家的。拜托你醒醒吧!”

慧芬气得脸都黄了,眉眼都移了位。许杰看她浑身乱战,而且盛怒下五官会有这样的变化,才知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绝非夸张。他也觉得为了鸡毛蒜皮闹得这样太无谓,于是咳了一声说:“对不起。”他想扶她休息,她以一种电影中的步伐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神情凄然又坚决。许杰心知慧芬天性喜好浪漫,常下意识地搬演影视、小说中的情节,不自觉地模仿。譬如当下,她就抓住了这个时机,上演一幕在她眼中相当凄美的戏码。她默默回房,许杰跟到房门口,见她侧过去躺下,面朝里壁,暗自庆幸风波就此打住。他说了一些道歉和抚慰的话,就到隔壁去看书了。

事实证明,眼见未必为实。他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忽听大门一响,一阵脚步声下楼去了。他冲出去,见厅里衣架子上的风衣不见了,看来慧芬又想出走又怕冷,悄没声儿地起床、穿衣、穿鞋、开门,再夺门而逃。许杰又急又气又担心,抓起门钥匙扔进裤袋,就追下楼去。月光下,他望见慧芬稍显笨重的身躯跑得飞快,他一面喊一面追,一面感到此情此景的滑稽荒唐。然后他看见慧芬一脚踩在风衣下摆上,晃了晃。他本能地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拉了一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绊倒在地,正面俯伏。他怔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想不到事情何以演变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她摔一跤可能造成的后果。他就那样木木地站着,直到慧芬痛苦地呼号起来,他才疾冲向前。他说:“怎么样?怎么样?”惨白的月色下,水泥地上,是鲜红的血迹。蜿蜒的,扭曲的,流成一种奇怪的形状。

他把她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他在长椅上抽烟。他听见医生说“流产了”。他机械地不带任何含义地笑了一笑,也许只是嘴角的抽搐。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婴儿响亮的啼哭,成了现实中慧芬痛切的哭泣。

许杰和岳母轮流照顾慧芬。岳母负责做汤做水,许杰做点杂事。他请了几天假,耐心地陪着她,就如岳母没有责备他一样,他也没有责备妻子。她的目光总躲着他的,不是心虚,而是恐惧。幸而许杰轻言细语,并无愠色。出院后她还在家待了一周,许杰迟到早退,尽可能抽时间陪她。他们都绝口不提那个夭折的小生命,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是的,不是“他”或“她”,只能是“它”。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在他面前始终有些瑟缩。有一天,她夜里起来喝水,发现他不在床上。她循着灯光走进原准备用作婴儿房的小套间,见许杰正在收拾老早买好了的玩具、小衣服、小鞋子,有一双虎头布鞋是慧芬的母亲做的,一件小毛衣是李漓亲手织的。照许杰老家的说法,手织品会给孩子带来福气。橙色的小毛衣摸在手上暖暖的,点缀着浅碧色花纹,千针万线,细致匀停,可想而知李漓为它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许杰把它和别的未曾派上用场的零零碎碎归总收进大黑胶袋,把很漂亮的垫了小被子的摇车随手摇了摇。他瞧着摇车,足有两三分钟,然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慧芬眼泪直流,想去安慰他又不敢,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走近。许杰听到动静,擦了擦泪说:“你怎么醒了?”慧芬一头扎进他怀里痛哭起来。许杰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说:“这件事我有责任,你不要全揽在身上。”慧芬哭得语不成声。

许杰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了,我们的性格还是不适合在一起。”慧芬明显地颤了一下。许杰硬着心肠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们离……”他话没说完,慧芬抬起一张泪痕狼藉的脸说:“杰,你不要我了?”许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心地淳良,不过夫妻间要讲缘分。从结婚的第一年起,我们哪个月不吵架?硬绑在一块没有意思。而且孩子也……没了。”他嗓子堵住了。慧芬泪花四溅说:“你还是怪我,你还是怪我!我错了,我不应该任性,不应该学电视,我以为我走了你来找我很唯美,我错了。我是爱你的真是爱你的!许杰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啊!!”许杰眼睛红了,帮她理着凌乱的头发,柔声说:“现在不是古代了,男女平等,不存在谁不要谁的问题。这个家的一切,我们一人一半,不动产作价补偿。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分手在即,他突然感到他对她是有深厚感情的,不是爱,是类似亲人的那种。她的勤劳,她的天真,她对许夫人的亲热与尊敬,许许多多的优点浮上心头。但是他决心已定。一旦决定了,他就不会回头。

慧芬说得唇焦舌燥,哭得眼泪鼻涕,他虽然温和劝解,但没有一丝动摇。他们继续僵持了一段日子,终于办了手续。慧芬分去了一半财产,却不肯让许杰卖房子折现,说这半个家她不要了,她好歹有个娘家,他没地方住的。她带他到附近转了一圈,把百货店、小饭店、超市、药店指给他看,后来就把衣物之类装了一箱子走了。

她不在家里唠叨,他觉得不习惯,好像时光倒流,恢复到了刚买房子,才搬过来的时候。过了近两个月,他才逐渐适应了。前岳母偶尔还打电话来探他的口风,看看可有转圜的可能。许杰后来委婉地告诉了他母亲。许夫人迟重地“哦”了一下,没露太多声色,许杰知道她是难受的,只是怕刺激到他,强自抑制,没有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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