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就在表扬与自我表扬中结束。孔老师在下课铃声响起时才提醒大家,次日晚上在校门口右边的“海市蜃楼大酒店”聚餐。那酒店在教学区和宿舍区之间的小街,一整条街都是学校名下的地产,把两大区打成了一片。有活动多数都放在这一带。
许杰照例和孟婷一道去。那“大酒店”规模中等,装潢较素,各方面看并不出挑。孟婷笑道:“没觉得它多大呀。”许杰笑道:“我老家有个超市,号称‘世界商城’,其实只有一百多平米。”孟婷说他促狭。
二人上小楼,进大包间,早有江雪凝等七八个女生笑接出来,叽叽喳喳地说:“金童玉女来了。”许杰笑道:“大人物到得总晚一点。”江雪凝笑:“你就臭美吧你。”
一共五桌,最大那张桌子上坐副校长、系主任、副主任、孔老师、施老师、欧阳老师,外加戴文忠、江雪凝、许杰、崔俊和另两个学生代表。崔俊后半程发力,前次借那篇杂文《过犹不及》让师生看到了他的创作实力,成绩又是全班的状元;许杰是成绩最好者之一,写作则公认第一;他俩和另几个同学坐在大桌上本无疑义。崔俊心细,却笑着说:“怎么把一对璧人拆散了?”便要和孟婷换位置。许杰笑道:“不至于一刻都分不开吧?”拉着不让他去。江雪凝笑道:“对,距离产生美,相见不如怀念。”孟婷脸色微变。戴文忠忙说:“胡说啥呢?”江雪凝才想到是说错了话,吐吐舌头笑着吃她的菜。
这一类的场合,虽言笑不绝,同时也就有点“最后的晚餐”的凄凉。老师们还掌得住,女同学们不免在喝了两杯酒后伤起心来。戴文忠让人调试了话筒,就有人上去唱歌,从“长亭外,古道边”,到《同桌的你》,古今中外的离别歌曲无一幸免。有要好的女生就到小台子上跳舞。男人和女人跳舞再讲究礼节也含有性的意味,男人和男人跳舞社交场上似乎没见过。唯有女人和女人跳舞,又有真挚的友谊在的,那情景就透着动人的单纯。
三四对女生跳着,戴文忠、江雪凝中途加入,随后许杰也做个邀请的手势把孟婷带了上去。一整个晚上孟婷说话不多,安安静静的,让人怜爱。许杰借音乐的掩盖在她耳边问她刚才发什么呆。孟婷轻声说:“我在想以后。”许杰笑笑说:“还以为你没坐我旁边不高兴。”孟婷温柔地笑了:“哪有那么小气?”许杰和她转了个圈,旋到角落里去说:“我回一趟老家,就过来找工作。”孟婷“嗯”了一声问:“真的?”许杰做出傲慢的表情说:“爱信不信。”他一松手,孟婷后仰,他左手托住,微一使力,她又转了两个小小的流丽的圈子,回到他怀里。许杰见她眉头微皱,便说:“虽然我舅舅家出了点事,但对我们家没什么影响。到时买了房,我、你、你妈、小孟,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孟婷借舞蹈的机会,把头偎在他怀里,不再作声。
理论上说,宴会结束,也就意味着大学时代的终结。天气渐趋炎热,许杰却赖着不走。一来是还有一篇论文没做,二来想多陪孟婷几天。这次回去,至少要到国庆才能回来找工作,相思之苦不仅苦在发生的时候,还苦在即将发生的时候。
赵鸿舜是头一个打道回府的,许、崔、单三人为他饯行,他在小宴上哭得不行,边哭边说:“男人哭吧不是罪。”千叮万嘱手机换号要通知他。单昆隔了一周才走,他就享受不到赵鸿舜的待遇了,许、崔二人只说“一路顺风”、“路上小心”。单昆临走前突然向许杰说:“这几年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别上心。”许杰无言以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相对于家族的风疾雨暴,相对于大学的戛然而止,过去的小摩擦回想起来实在是鸡虫之争。他紧走两步出门,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崔俊在他身后笑道:“觉得他没那么可恨了吧?”许杰仍然望着电梯的方向说:“我们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崔俊说:“得罪一个人容易,修补一段感情很难。”说着一声叹息,似是想到了无数往事。许杰掉头笑道:“听着像有感而发啊。”崔俊笑道:“别说那么多了,把论文拿出来比划比划,互相提提意见。”
他们走回宿舍,在书桌边坐下。许杰先看了崔俊的,写的是路遥,论文的格式,散文的笔法,字里行间饱蘸情感。许杰赞不绝口,也把自己的给崔俊看,事先心虚地声明:“写得不大行。”他的选题是张爱玲、白先勇与《红楼梦》的精神传承。崔俊看了,抬头说:“本来是很有发挥的构想,怎么写得力道不足似的?”许杰叹道:“家里有事,心不定。还有,这个月我三次梦见好婆,两次梦见外公。这种精神状态,叫我怎么写东西呢?而且说实话,题目有点大,功力也不够。”崔俊“嗯”了声笑道:“拿到学分没问题。”许杰笑了一下说:“本来雄心勃勃要挖一挖的,现在纯是应付考试了。”崔俊搁下稿子说:“也许将来会想透的。说实在的,挺担心你的。你最近老在出神、发愣,说笑话都不如以前好笑。你要调整调整了。”许杰从他那边拿过论文收好,淡淡地说:“我只想顺利毕业,别的事,暂时不考虑。”崔俊说:“是不考虑还是不敢考虑?你家的事,你放宽心,坦然面对。我知道你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凡事往最坏处想,正视它,解决它,或者绕开它,或者至少硬着头皮适应它。躲着不想不是个事。”他看看大玻璃窗外下午的阳光,停了一下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不也活得挺好的吗?”许杰问他受过什么挫折,他绝口不提,只说“过去了”。
过了两天,崔俊也拖着箱子准备出发。许杰卖力地帮他打理,崔俊笑道:“原来想再陪陪你,单位那边打我手机来催了。我能一边上学一边工作,是给管人事的送了礼、上过香的,毕业了还拖着,饭碗就危险了。”许杰笑道:“没事,兄弟我有女朋友陪伴,晚上在这下个塌而已。”他把崔俊送到电梯口,崔俊给了他个西方式的大拥抱,进了电梯。
许杰回头见戴文忠从另一间宿舍大包小包而来,便笑说:“班长,你不早一脚来?电梯刚刚下去。”戴文忠笑道:“等等没事。”许杰问他和江雪凝作何打算,他说江雪凝准备到他老家去找工作,研究生大体上是放弃了。许杰心说:“江雪凝这么好强的人,做这决定一定很痛苦,但愿班长能体会得到她牺牲的分量。横竖也毕业了,说说不要紧。”嘴上便笑道,“这倒不错,你上一次学,拐了个媳妇回家。她上一回学,赚了个模范丈夫。不过她是有得有失,所以还是你划算。”戴文忠听了笑道:“我会像对历史小说一样对她。”许杰笑道:“嗯,是欣赏,并且是长期的欣赏。”戴文忠笑说:“对的。”
电梯下去了。许杰回宿舍把地扫了一扫,像这学期他刚来时一样。那时他扫地引来单昆的抗议,这时陪着他的唯有空床。有人说暑假的校园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此刻他深有同感。他放好扫帚,洗了手,擦干净,到床上坐下,“动一动寂寞像水一样响起来”。
他想等他也走了,真正人去屋空,新一届的学生又会住进来,开始新的故事。“前任”就成为往日的背景,欢笑、愁苦化为纷飞碎末,吸附在看不见的缝隙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
他后来打电话给孟婷,说去她家吃饭。他回县城的那一天,午饭也在她家里。她在检票口朝他挥手,他用唇语说“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