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许杰回到学校,同学们都来劝慰。许杰谢了大家,就泡在图书馆,把各科的论文给补起来。寄情于书海中,有孟婷的细心体贴,有崔俊的耐心开导,他心情渐渐平复了些。
为了让许杰分心,减轻对亲人的思念,崔俊私下向戴文忠建议,请许杰参与班上毕业文集的策划与编辑。戴文忠、江雪凝都觉得是好主意。许杰知道大家的好意,也没有推辞,在论文之外,又忙起毕业文集的事来。
毕业文集不用书号,但是设计费、印刷费,也是一笔开支。若在往常,早由许杰一手包办。这回好婆、外公相继去世,短期内他难以对任何事情有高涨的热情。内心深处,又因听到母亲和舅舅争执的只言片语,感到担忧。母亲说了不要紧,他也相信最终一切会得到解决,但在金钱问题上,他生平第一次慎重、犹豫。他不由得问他自己,是不是对母亲的话并不全信?是不是对舅舅没有信心?
谢荻约他到酒吧喝酒。兄弟俩喝着啤酒,说着家事,愁眉相对。谢荻把情形一古脑儿倒了出来说:“我妈太狠了!不顾大的她也顾顾小的!原来她私下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挖爸爸的客户和供应商,要赶绝谢氏!”许杰才知比想象中还要吃紧,便问:“舅舅有什么对策?”谢荻说:“他在找人。银行的人多现实你知道的。现在只好指望他的朋友。”许杰暗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朋友恐怕不好找。这种友情不是没有,不过不是在商场上。”谢荻说:“他们办分居了,我妈还是要离婚。她跟我说,她以前不离,只是要把小三逼走。她最介意的就是爸瞒着她跟小三生了个那么大的小杂种。”许杰皱了皱眉说:“你上次不是说,不在乎他们分不分开吗?”谢荻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说:“我是不在乎他们离婚,可不是这种离法,恨不得把对方吃了!斗过来斗过去他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二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旋转椅上。谢荻的牢骚越发越少,啤酒越喝越多,许杰劝他他也不听。许杰本身也正烦着,也就懒得再管,趴在吧台上想心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舅母精心部署,环环相扣,舅舅仓促应战,节节败退。舅母和叔公通过高价收购那家虚有其表的企业,耗光了谢氏的流动资金,随后出售股份,散户跟风,小股东吓走,另起炉灶,抢客户抢合作商,一连串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舅舅寄希望于多年积累的人脉,但现实残酷,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会不会有人在节骨眼儿上动用巨额财富来给他打仗,只怕是悬。一旦挺不住,股价会继续狂泄直到谷底,舅舅和母亲的股份就只能用最低价抛出,多少拿一点回来。而谢氏这个声名显赫的金融集团就岌岌可危了。
许杰看了眼谢荻,拍拍他的背。谢荻在荔枝红的灯光下醉眼朦胧。有女人轻佻地笑着,要他请她们喝酒,谢荻粗暴地叫她们“滚!”许杰忙跟人家道歉,说他醉了。女人们笑得花枝招展,说“没关系,见得多了。”
许杰觉得谢荻更多遗传了谢添华的个性,只能在顺境中意气风发。谢添华架空父亲,拓展业务,开疆拓土,气魄惊人,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可一遇到重大挫折,他就脆弱、犹疑、烦躁。从前有舅母和他共同面对,如今她一变而为他的对手,还是个最冷静、最有韧性、最熟悉公司又最了解他性格的对手。
“表哥,姑姑是好人……你妈……是好人。”谢荻眼中的世界随着酒精作用变得绚烂、旋转、迷离、媚惑。他傻笑起来,对着许杰错位的五官说:“爸爸说姑姑是好人,姑姑骂他,又帮他,姑姑联系……你们县里的银行想帮爸爸。”他抬头望天花板,波动的,柔软的,像家里的席梦思床垫。他模糊听见许杰在问:“我妈找了银行?找到没?人家肯借吗?”谢荻笑了,觉得表哥今天比哪一天都笨。他指着许杰笑道:“你不聪明了你……要是借到了,爸爸还会烦吗?我还来喝酒?”他打了个酒嗝,显而易见的道理嘛!他对着头上一排倒悬的空酒杯、空酒瓶发起呆来。它们是酒吧故意粘在上壁的,灯光照着,反射出奇丽的光。酒杯的光是剔透的,一闪一闪;酒瓶的光比较敦厚,没有棱角。他拿手去摸那些光,光芒立刻缩回去了;他收回手,光线又游过来引诱它。它在逗着他玩。他笑了。
许杰找来服务生结账,谢荻难得到这时还记得抢着付钱,居然还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贵宾卡,再三强调:“八折,打八折。”服务生微笑着去了。许杰叹了口气,一径儿消化着谢荻先前的话:“妈也是病急乱投医了,银行是联网的,省里不批,县里的分行倒会批?何况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了,县里很可能听说了谢氏的危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许杰不知道,将来网络会从大城市辐射开去,铺天盖地,遍及全国,好事坏事全都一日千里。而那时的他,会凭借网络与生平最大的对手无声厮杀。
毕业文集的钱最后由大家分摊了。孔老师、戴文忠、许杰出了较大的份额。许杰对“将来”有着凛冽的恐惧,这使他把全部精力转到文集的筹备出版上去。人都有这种心理,对大局无能为力时,会专注于不相干的小事,营造一个假想中的小安全。
许杰和戴文忠忙着搜集文章——每个同学一篇,汇编成册。班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同学私下把自己的作品请许杰加工修改,许杰也尽心去做。有的文章他加上结尾,有的他梳理字句,有的另起题目,有的几乎等于重写,倒着实忙碌了一阵。过后和戴文忠、江雪凝等又是跑印刷厂,调整封面封底,又是二次校对,改错别字,有一点空闲他都努力填满它。
散发着墨香的纪念文集终于分发到各人手上。众人第一件事是在目录上找自己的名字,把作品再欣赏一遍,假托为第三者的眼光。这样读过之后,还不得不欣喜于自己手笔的流畅。然后大家才去找相熟、相好的同学,去读他们的,相互之间,自有一番夸奖。江雪凝说孟婷写得好,孟婷拦网似地把夸奖拦回去说:“哪儿啊!你才写得好呢,比如……”她信口举了几个例子,自承不及。赵鸿舜赞许杰“一如既往的好”,许杰就笑说:“你超乎寻常的惊艳。”要是别人说的,赵鸿舜可能生气,似乎暗示他一贯写得很差。出自许杰之口他就不会介怀。单昆说戴文忠的评论简直能放到文学史里去当某一章,戴文忠只得笑道:“你那篇散文也很独特。”夸一个人的文章独特,就好像夸一个不美的女人有气质,属于一种善意的退而求其次。崔俊也未能免俗,和两个赞美他的女生互把褒扬的词汇在空气中托来托去。孔老师善良地笑着,不插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