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许杰回去后就和孟婷联系。这次很顺利地接通了。许杰问她那个开车的中年男人是谁。孟婷明显愣了愣才说:“是严伯伯的司机。”许杰奇道:“你家还有个伯伯?”孟婷说:“不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严伯伯是个好心人,我也是怕你多心,一直没告诉你。”许杰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是好心人啊,你伯伯知不知道我的存在?”孟婷笑了,说:“他看过你的照片,说是个大帅哥,夸我有眼光。”
许杰既知孟婷在家,就挂了手机过去找她。这时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他饥肠辘辘,饭也顾不得吃,不把那严伯伯的前世今生弄清,心就像堵着一块。孟婷听说他还没吃饭,嗔他“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忙下厨热菜,孟婷的母亲和妹妹也跟他说笑了几句。小孟现在对许杰敌意全消,透着分外亲热,虽然身体虚,讲话气促,还是一来就给他倒水,和他玩笑。孟婷的母亲俨然当他是一家人,电灯坏了,下水道堵了,也家长里短地讲给他听,他就打电话给家政公司,孟母也不假客气。在这种家常的温暖的环境里,他把疑虑暂且搁下了。
吃过饭,他帮着收拾碗筷,拿到洗碗池子里。孟母接过手说:“你跟小婷玩玩去,我来洗。”许杰爽快地应了一声,甩甩手,走出厨房。早有小孟把干毛巾递上。许杰笑着擦了,到孟婷房里,小孟就懂事地从外面拉上房门。孟婷笑道:“还是你会攻关,这么快把妈和妹妹都策反过去了。”
春天的晚上稍有凉意,开的是黄黄的暖灯。孟婷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盈润娇美。许杰看着她笑道:“大概我关心则乱,就算我小题大做吧,那个严伯伯……”
“大哥大”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他猜会在这时候找他的多半是许夫人,忙接了说:“妈。”那边笑道:“哼,就记得你妈。”许杰一听是好婆,顿生孺慕之思,说:“哪啊,天天想你呢!”好婆满意地笑了,说:“我不打给你你也不想我。最近身体还好吧?”许杰说:“身体倍儿棒,每天晨跑。”好婆说:“哎,好,要锻炼。我刚刚听了天气预报,说你那边后天要降温呐。”许杰笑道:“才降了三四度,怕什么呀?你又在你那个小笔记本上写着呢吧?从我上大学起你就没断过,真是近几年省会天气的第一手资料啊!”好婆呵呵笑着说:“个坏东西,还笑我。我跟你说,别小看了三四度,那也是温差,要加一件小毛背心,听见没有?”许杰信口道:“听见啦!”好婆说:“听见就好,后天我还查你。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许杰笑道:“行了行了,后天我主动跟你汇报。”
结束通话,见孟婷笑看自己,许杰便笑着说道:“好婆,我跟你说过的。”孟婷笑声低了一低:“我知道。有人疼的感觉真好。”许杰搂住她说:“傻瓜,又感触了?你妈不疼你吗?”孟婷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我妈为我们姐妹操碎了心,身体也不好,三灾八难的,我疼她还差不多。我要照顾她,要照顾妹妹,就没有人真心真意照顾我。”许杰双臂紧了紧说:“我不是人啊?”孟婷轻声说:“是说遇到你之前。许杰,这些年,你不知道我有多累,撑得多辛苦!”她脑中迅速闪过许多往事,焦灼的,痛心的,屈辱的,“再难忍的事我也只能哑忍,又不能跟家里人说。爸爸要是还在,也不至于叫我一个女人硬扛。”许杰吻一吻她的鬓角说:“以后不会啦。”
二人安安静静抱着,闹钟嘀嗒作响,窗帘在漏进来的春风中飘拂。许杰说:“有件事我想说,又怕你介意。”孟婷说:“什么事?”许杰吞吞吐吐地说:“我爸妈是按月往我卡上打钱的,外公另给我一份,舅舅有时还硬塞钱给我。我一个月的零花够一般人家过小半年的……我想……嗯,我想帮你家补贴补贴,你肯不肯?”孟婷松开了手,望着他说:“你怕我们觉得你在施舍?”许杰点头。孟婷微笑道:“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我会那么误会你吗?”许杰大喜道:“好,你同意了,我明天就打钱到你卡上,没后悔药吃的。”孟婷笑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向我借钱。”她停了停说:“那个严伯伯……”许杰忙坐正了些。
孟婷看了他一眼说:“严伯伯是慈善基金会联络的爱心人士,事业有成。我那时在找工作,妹妹还在念书。严伯伯来核实我家的情况,看看确实困难,就每半年汇给我们一笔钱。妹妹靠着他的资助毕了业,坚持透析。就是到现在,他还上门来看我们,照旧接济我们。”许杰“嗯”了一声说:“那是要好好谢谢人家。”孟婷说:“你看你一副男主人的口气。”许杰笑了,说:“难道我不是吗?亲爱的老婆。”孟婷红晕双颊:“别让妈听见。”许杰说:“怕什么。我叫过你了,你还没叫我。你不叫,我就让别人叫。”孟婷狡黠地一笑:“对啊,比如江雪凝……”许杰抗议:“我跟她是清白的!人家上次还说我们是小两口了。”孟婷笑道:“我开玩笑的……老公。”许杰一乐:“将来两家并一家,接丈母娘和小姨子一起住,把……严伯伯当亲戚走,不过不许花他的钱了。然后从此我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孟婷拿软垫子砸了他一下:“做梦呢你。我就是怕你知道我家还在接受别人的资助会不高兴,才迟迟没说。你今天看见的是严伯伯的司机老陈,那也是个好心人,我找他帮个小忙。”许杰说:“放心,别解释了,你老公最善解人意。”孟婷似嗔似笑地说:“你倒越叫越顺口了。”许杰虽让孟婷放心,自己的一颗心却不曾完全放下,似乎无意中走到了深山入口,树高林密,狮吼猿啼,影影绰绰地感到潜伏着危险,本能地停住了脚步——思想的脚步。
第二天孟婷要上班,许杰代她把假条交给施老师。施老师这方面不顶真,崇尚无为而治。他的《当代影视赏析》是大课,两个班合并,在阶梯教室里上。另一个班是留学生班,日、韩、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应有尽有。许杰跟崔俊坐,赵鸿舜被许杰拉着坐在左边,有意无意地把单昆孤立了。单昆只好坐在后面一排,跟戴文忠、江雪凝聊天。江雪凝有女中豪杰的味道,做人讲义气,既跟许杰为友,又见过单昆陷害许杰的伎俩,不齿他的为人,所以问三答一,神情冷淡。所幸单昆承受力强,自尊心弱,这个反差为他挡住了很多难堪。
门“呯”的一响,一排进来五个菲律宾学生,三女二男。菲律宾女生多数偏矮偏胖,行为粗莽,明明没有恶意,也像在挑衅一样。三女生书包一甩,重重一坐,整排椅子晃了一晃,半分钟后还有余震。单昆把头伸到前排说:“加州海象。”许杰”哧”地一笑,崔俊、赵鸿舜也笑了。单昆难得看到自己获得这样显著的反馈,再接再厉说了些损她们的笑话。这次就不大有人笑。
施老师先放了一部台湾电影《蚵女》,据说是台湾第一部国语长片,看演员的衣着就知道是很早期的。当男女主角在山洞里慢慢倒下时,镜头转到山洞外的火堆上。中外同学都心领神会地说:“干柴烈火。”证明知识是不分国籍的。
施老师后来叫大家讨论台湾电影的特色,不限于《蚵女》,不限于现实题材。这个范围有点大了,好在之前已经讲了好几堂课的港台电影,所以大家以一充十,大着胆子评价,从李行、陈坤厚说到侯孝贤、杨德昌,又是李安、蔡明亮,还有较后的“小清新”。有一个马来男生是公认的中国通,普通话流利之极——当然不可能不带一点口音,比如把亚洲发成“哑洲”。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柳承志,乍一听好像跟《碧血剑》的男主角有关,细一问他真知道金庸,代表作都读过的。他就站起来发言,表扬胡金铨是一代电影大师。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没什么,坏在他说高了兴,把香港导演徐克拖过来作对比,而对比的结论是徐克处处略逊一筹。这就触到了许杰的忌讳。在许杰心中,徐克横绝四海,神圣不可侵犯。
气归气,他还是先举手,征得施老师同意;又彬彬有礼向柳承志请求和他对面辩论。
人丛中掀起一阵小小的兴奋的浪,在大多数中国同学眼里,学术之争已演变成“为国争光”。柳承志口才甚佳,罗列丰富,自班长戴文忠起,不知多少同胞折在他的铁齿铜牙之下。单昆怂恿过许杰,许杰只笑笑并没答应。意气之争实在无谓,这个道理他懂。此刻情形不同了,为了徐克,他不惜出战。
柳承志说:“胡金铨先生是前辈,徐克先生好多作品是借鉴了胡先生的做法,比如国画山水的背景、古中国的意味,还有侠义精神、儒家风骨。”
许杰说:“徐克学习过胡金铨,也学习过张彻。杂取百家是自成一派的必然阶段,不代表他的成就永远笼罩在前辈之下。”
柳承志说:“可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对‘士’的弘扬和继承,他是从胡先生那里学过来的,发挥得并不比胡先生好。他的口齿太犀利了,主题常常直接就说出来。”
许杰立刻说:“徐克作品有‘士’的一面,还有道家独善其身的一面,无力对抗浊世往往封剑归隐,比如他的《笑傲江湖》系列。”
柳承志说:“说到《笑傲江湖》,我想请问许同学,总导演是谁?执行导演是谁?”
许杰便知他的用意,应声答道:“那是胡金铨和徐克联手打造的,总导演挂胡导的名字,其实他是中途退出的。发挥主导作用的是徐克。在香港,监制的力量比您想象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