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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兄弟(1 / 2)

十九

这天许杰接到电话,上舅舅家吃饭,带了一条真丝围巾给他舅母。他舅母笑着收了,招呼他坐。她是个中年美妇人,身材保持得不错,可是岁月不饶人,再怎么当心自己,到了她这个年纪,脸上不能没有痕迹。她的皮肤依然白皙,却有松弛的迹象;眼袋显而易见,眼角更有极深的两道纹路。她朝人看的目光依旧灵动,有时又莫测高深。许杰自命观人于微,就只是从来看不透他舅母。

舅母叫出他的表弟谢荻来,说“哥哥来了,你还在房里玩电脑。”谢荻刚想坐又忙站起来笑着叫“哥”。许杰带笑点头,拉他坐下看电视聊天。

谢家在这些细节上很讲究。弟弟见到哥哥一定要起身叫人,反过来却未必。就可惜许杰和谢荻不甚投契,一块玩玩打发时光可以,交心就难了。许杰的好婆、外公都说搞不懂,跟外人反比跟家里人亲。许杰自有他的解释,说“朋友是后天选的,性格脾气对味才处得长久;亲戚是先天存在的,投不投缘都是亲戚。”好婆笑说他“讲歪理”。

许杰嗑着蛇胆南瓜子和坚果,闲看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是名副其实的小,一只手掌可以握上好几个。许杰认得其中有“红绿灯”,有“红灯笼”,尾巴格外美艳的是“孔雀尾”。舅母说:“喜欢宠物?那边还有你弟弟买的乌龟呢。”许杰饶有兴致地过去,拿手逗着玩,乌龟胆怯地把头缩回壳里。谢荻在旁笑道:“壳子上镶了一圈金边的是我妈买的金线龟,香龟和巴西龟是我喜欢的。”舅母在沙发那头遥遥地叹道:“巴西龟这样的货色,就跟有些生来低等的女人一样,偏也有人喜欢。”谢荻笑着抗议,许杰岔开话题问“舅舅呢?”舅母淡笑了一声说:“谁知道?说是接待外商,别是在哪里有了外室,给绊住了脚。”许杰心里打了个突,他是“共犯”,难免有点发虚,当下只作没听懂。谢荻却悄声说:“闹离婚。”许杰吃了一惊,一股内疚感油然而生。若不是自己为舅舅和云姨往来奔走,兴许就不会闹到这步田地?再看舅母,神色冷峭,除此之外,并不见一般女人的惊慌、哀怨、愤怒。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谢家的面积跟许家差不多,只不过许家在县城,室外占地更宽广;谢家在寸土寸金的省城,又不想太招摇,就只是落户在一群别墅当中,仆人也只请了一个,另有个钟点工,一周清洁两次。这时舅母便吩咐仆人说:“阿姨,你到梅村饭店买两个菜来,回头我算钱给你。”那“阿姨”年近六旬,老而不糟。她平时除了照顾人还要照顾一堆习性不同的宠物,背地里不是没有怨言的,但当着女主人的面却精乖可喜,当下便笑道:“您一年里补贴了多少闲钱给我,这回倒说小气话,亏得是侄大少在这,外人不知道您人好,还真当我们底下人多吃亏似的。”她把外甥叫成“侄大少”,似是侄子和大少爷的合称,许杰次次听了都想笑。舅母笑道:“别卖嘴了,去要个松鼠桂鱼,要个西湖莼菜汤,要一碟银丝卷,给小荻这个肉食动物做个金银醋煨蹄子,再炒两个时新素菜吧。快去快回。”老阿姨为了证明她的得力,以及对女主人之命的不敢违背,二话不说,“蹬蹬蹬蹬”下楼去了。

这里舅母沏了壶茶,陪许杰说闲篇儿,十句里往往有意无意往谢添华身上靠一两句。她说得漫不经心,许杰却高度警惕,觉得她仿佛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在刺探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他口齿伶俐,尖刁如单昆者也要甘拜下风,但面对舅母这一类飘忽的询问、隐约的话锋、微妙的含义,着实应付得有点吃力。舅母深居简出,难得出门,但她的洞察力、表达能力、随机应变的本事一点不比那些成天混社会的人差,大概只能归结于一种天赋。

二人从沙发上说到餐桌边,又从镶着垂花栏杆的阳台说到一楼门口。舅母神定气闲,毫不放松。许杰见招拆招,后背出汗。好容易谢荻插了句:“好啦,没完没了。我要跟表哥出去玩。”许杰恨不得给他表弟一个拥抱,打从认识他起,没这么喜欢过他。舅母只得住了口,叫许杰常来吃饭,学校里有事就跟她说。许杰松了口气说:“一定的,舅母不要送了。”舅母笑了笑,转身上楼,影子在脚前爬出老远,像她收服、驱使的一个鬼奴。

许杰观察着她,暗忖:“如果舅母真和我贴心,不可能不回头看我一眼。可能她有意选了舅舅不在家的时候探我口风。”他决定以后少来,以免露出马脚。

谢荻开车,许杰坐在副驾驶座上。出了别墅区,往右一拐,就是大路。看着行道树、路灯向后倒退,他沉重的心情才一点点变轻。谢荻问他听什么音乐,他说随便,谢荻便拿了张碟片塞进去,片刻后爵士乐就回荡在车内。谢荻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整理发型,随着音乐吹口哨。许杰说:“舅舅舅母闹离婚,你还这么轻松?”谢荻“嘁”了一声说:“有什么呀?进入新世纪了老哥。过两年我都结婚生孩子了,新房子早就买好了。他们爱合就合,爱分就分,难道还怕后妈、后爸虐待我吗?”许杰笑了:“你想得开,换了是我,不定愁成什么样呢。”谢荻笑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时代,老的管不了小的,小的也管不了老的。”

许杰刚要说话,“大哥大”响了,一接,是云静。当着谢荻,许杰不好多说,就用那种客客气气、三教九流通用的口气问她有什么事。云静在那边说:“你舅舅说要离婚,他说他要娶我!我跟了他十二年,等到这句话,再多十二年也值了!想不到还有今天,想不到啊!我哪里指望过这个!”她激动得嗓子异样,发抖发尖,带着哽咽。许杰想想她这十多年的艰辛路,也感心酸,说:“我也是才听说的。”云静的快乐越过电话,扑面而来,爵士乐像是她轻快的背景:“你舅舅中午才正式提的。你看他嘴有多严。关键是小草有爸爸了,野餐、露营不会人家三个人我们母子俩了。你舅舅说,小草的学名不用姓云了,改姓谢!”谢荻说:“谁呀?”许杰说:“一个朋友。”云静在话筒里“哦”了一声说:“你旁边有人不方便吧?你看我高兴得傻了,不分场合就长篇大套的。我第一个就打给你了,不然也不知道能打给谁。这两年真亏了你,还辅导小草功课……那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许杰说:“好的,再见!”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音乐发呆。要不是他是谢家的亲外甥,他能为云静守得云开笑出声来。和舅母、表弟反而缺乏这份稠密。就是小草,他也衷心怜爱。也许上辈子他们才是一家人吧?

谢荻把车停好,许杰一看,是“21世纪乐园”。谢荻有此雅兴,他自然奉陪。穿越侏罗纪,疯狂火龙转,深海探奇,云霄飞车,一下午什么都玩到了。许杰好在不恐高,冲上来甩下去还撑得住。他和谢荻对面而坐,外面罩着透明罩子。那云霄飞车在上升时偏于缓慢,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机器,发出可疑的“嘎嘎嘎嘎”声。许杰转了几圈,有点适应了,朝远处张望——看着脚下会眩晕。升高,升高,像他的心脏。到最高时,他突然看见围墙外的街上,孟婷拿着文件夹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轿车。或者是另一个相似的人?背影、侧影都像,百分之百倒不好说。正当他打算仔细看个清楚时,飞车急转直下,“唰”的一声直沉下去。失重、飘移、飞机坠毁时的感觉。惊叫声一片,杂着大笑……人都有自虐倾向么?他急着要看明白,偏偏从低到高是那样慢,大半个圈子转上去,“孟婷”连人带车早已踪影不见。

出了云霄飞车,许杰打孟婷办公室的电话,说她没上班;打到她家,小孟也说不在。没听说孟婷还有伯伯叔叔之类的,凭刚才的惊鸿一瞥,她和那开车的男人绝非生疏。恋爱中的人总是多疑的,许杰变得满腹心事。

“干吗了?哥!”

许杰回过神来,见谢荻身边多了一人,是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高高瘦瘦,挑着很少几根金发,内衬桃红紧身T恤,点缀着黑色小蝌蚪花纹;夹克衫,牛仔裤,戴着时尚男人偏爱的耳环,遍身的潇洒利落,前卫恣肆。许杰笑道:“你朋友啊?”谢荻笑道:“巧了,刚才他也在云霄飞车上,一批上去的,互相没注意。”那人主动和许杰握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洪哲。”许杰和他握手,到近处才发现洪哲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很可爱的样子。洪哲的声音偏厚,那低而悦耳的发声有些像崔俊。这使许杰对他平添三分好感。

谢荻邀洪哲上车,在马路上兜风,顺便替许杰、洪哲吹嘘,说许杰如何才华盖世,洪哲怎样才艺出众。许杰听了半天才搞清洪哲在S市艺术学院主修舞蹈专业,和许杰的大学隔两条街。S市艺术学院的学生,男男女女都衣衫亮丽,敢为天下先。许杰这才明白洪哲何以能穿桃色内衣,戴诡奇耳环却行若无事。幸而洪哲还小,又仗着皮肤白,要是许杰就不好这么穿,更别说块头粗壮、咖啡肤色的谢荻了。

洪哲很活泼,和谢荻、许杰左右逢源,说不完的话。他还处在当年许杰在老家上班时的年龄,对世界充满热情,充满好奇。有他衬着,许杰分外感到几岁之差,状态有别。

兜了一圈,谢荻把车开到S市艺术学院附近。洪哲引二人进去闲逛,说:“今天有‘老兄弟’乐队来表演,正好看看。”许杰问“老兄弟”是哪里的。洪哲说:“本地的,一共三个成员,唱歌一级棒!”

S市艺术学院与许杰的学校截然不同,柔丽婉约,明媚娟秀。范围是小一点,但那九曲回廊、潺潺流水、茵茵绿草、树树繁花和园林风格的建筑足以补救。在这里上学,身心的愉快可以媲美在度假村。许杰正这么想着,洪哲在他臂上一扶说:“许哥小心!”许杰方看到地上一个小台阶。下去一溜儿都是打磨得光润异常的石阶。他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洪哲说:“许哥啊。谢荻比我大,你更是哥了。”许杰笑了。在老家,田明辉、钟雨城、吕瀚洋全比他年长,到这边他不必再当小弟而晋升为兄了。每个男人都爱做大哥,许杰也不例外。他左手拍拍洪哲,右手拍拍谢荻,一时志得意满,暂时把孟婷的事搁下了。

校园里处处有花圃,比花圃更多的是钢琴声、提琴声、笛声、箫声,以及声乐系同学练气时的歌声。间或碰到美术系的学生,背着画夹取景,或掏出画笔挥洒,文艺气息,呼吸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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