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高出三尺之多,明灯汇聚,上演一出共工怒触不周山。边台两旁的昏灯黑角里,坐着怀抱丝竹管弦、敲着大小鼓锣的李家班艺者,神情肃穆且沉醉。
“天渠离咱这太远,又都要求年关来,因此这李家班难请得很,圣上请了两回,这不,巧的是李少主给楚国的明王过寿辰,寻思着近了些,就答应下来的。”崔成坐在对边扯着尖锐的公鸭嗓笑道,他身边坐着的是尉迟容,不知会不会被这嗓子激起鸡皮疙瘩来。
秦飒听得一脸子得意,好似是他请来似的,不过能提前从秦恒连那里闹来,那也是本事。
在他十分之期待讨赏邀功的笑脸下,我礼节性地回了个甚是浮夸的赞扬:“飒哥您真棒。”
“好说好说。”秦飒顺着杆子往上爬得没皮没脸。
我轻笑着,对尉迟容意有所指:“文予哥哥,这人捧不得,这才一会儿就嘚瑟了,我要说他无所不能,他还不得上天呢。”
“本世子更喜欢入地。”秦飒接过话来,挑了唇角一口闷下杯中酒。
“一个意思。”尉迟容含笑道。
“也是,一个上西天,一个下地狱。”秦飒眸子似又被刀锋划开,露出更为冰冷的光,直射尉迟容。
“瞧世子爷您说的……”崔成皱眉摇头,“郡主生辰宴说这,不吉利,该罚该罚。”
“我的错我的错……自罚三杯。”秦飒转与我歉然笑笑。
没来由的,一抹杀意直射我,与……那日同尉迟容在马车上,我探出头来感受到的一样,带着怨恨。
此人,会是谁?
我环视四周一一探寻,若无其事道:“说起来,今日李少主来么,好个戏,得当着面多谢呢。”
“不知,李少主把人带到后,全权就交给朱老板了。”崔成以眼神示意那个在台上演着共工的戏子。
而我随着崔成的眼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生生冒出冷汗来,面颊冰冷。
阿茫……
“姑娘,还是关窗睡罢,夜里常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
“姑娘,听闻风台庙灵验,奴婢给您求个平安符来……”
“二公子,此行保重,阿茫待归。”
她站在台边,朱红大柱子下,一身桃红婢女服,端着盘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手中的绿叶,掩入昏暗的角落后。
不,不是她。
我低头死死捏住腕上的银镯,一瞬间明白蕙娘说的:届时自有人助你。
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正对上尉迟容的眼。
忽然觉得,与其说这场宴是秦恒连与秦飒尉迟容的较量,不如说是,尉迟容为我亲手设计,引我入室。
若这一局我能赢你。
我一瞥秦飒,低声道:“闷着些,我出去缓缓。”
“去罢,冷着,别冻着……”秦飒正与一旁某个世家子弟喝酒,不甚在意摆摆手。
我点点头,从偏门退了出去,四儿正要跟上,挥挥手示意她莫跟着,她嘟嘴站在门边上,气恼无可奈何。
那人有极为清秀的眉,巧挺的鼻头,鹅蛋脸,目光炯炯,唇色如蜜。不同的是,她少了一对酒窝,其他的,阿茫有的她都有。
阿梓。
我早就料到,终有一日将亲口告诉她阿茫的死,想了许久许久,该如何与她开口,她才能不哭不怒,不悲不怨,可我想不来,她就这般蓦然站在我面前,毫无防备。
万水阁后是绿杉掩映,一片小林,再往后就是腾水,乃上游,接近源头。
厚雪没过鞋面,绵软且冰冷,从见到她的那刻起,呼啸的风就贯穿我整个身体,刺出血淋淋的大洞。
“七姑娘。”身后蓦地一声沙哑,我心惊回身。她正站在身后,行了个标准得几近冷漠刻板的礼,那与阿茫八分相似的脸,恍惚回到那夜的死别。
猩红血色,与我相连,与整个腾玉城相连,无人能逃脱。
她将是我永生的结。
“阿梓,我……”
“为您尽犬马是她的福分。”阿梓打断我,眼眶深红,唇瓣颤动,我这才知晓她所表现出来的疏离都是硬撑,这个娇俏多话的姑娘,虽然是姐姐,但总是比阿茫顽劣,比阿茫脆弱。
“七姑娘……”她哑声,脖颈上的大筋凸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将风雪全部吸入肺腑,迫使声音冷静下来,“娘娘与皇后联手,就在宴上刺杀平世子。”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穆昭为了八皇子,为了那个位置,为了活着,绝不会留下秦飒,不仅仅是穆昭,连我都动了杀心。
权势让人迷失自我。
秦恒连的棋真是下得太好太好了。
坐山,观虎斗,而他是龙。
“何时开始?”我问。
“李家班撤之后,您……”阿梓咬咬唇,“娘娘让奴婢来看着您,莫要插手此事。”
我冷笑:“只消秦飒一死,我若动手,他就该把我变成下一个聂将军了。”
阿梓点点头:“正是此意。”
但。还有一个尉迟容,这是莫大的变数。
动动唇,想说提防尉迟容,然话到嘴边,生生给咽了回去,只是摸摸她冰冷的脸,额头往上靠了靠,低声道:“我会给阿茫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