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亮未亮，客栈房间内一片寂静。
床榻上团着的被子忽然拱了拱，如同蚊呐般的声音响起：“阿慎哥哥……”
少女显然还在睡梦中，整个人卷着被子半趴着，头发披散，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唇边，摩挲出有些可疑的水痕。
她又梦呓了一声：“阿慎哥哥……”整个人随之咕涌了一下，后半句透过布料朦朦胧胧传出来：“这个乳酿鱼好好吃嘿嘿……”
她咂吧了一下嘴，好像在回味。
打更人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一下一下敲碎残夜。
柳月声眼前的美食消失，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上方发了会儿呆，忽然一翻身把整个脸埋在被子里哀嚎：“呜呜呜早知道就不学骑马了……”
早起！好痛苦啊！
她扭来扭去，和被子一起卷成了一个麻花。
但是纠结归纠结、痛苦归痛苦，柳月声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利落地收拾好自己，来到客栈不远处的一片开阔草地。
周慎已经在了。
柳月声目光追随着驰骋在晨雾之间的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褐马，“栗子，走，咱们追上他！”
这几天她已经给这匹温顺听话的马儿起了这么一个十分可爱的名字。
虽然比不上周慎的“蚀云”，但柳月声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栗子乖顺地“咴咴”回应，蹭着她的手。
柳月声轻夹马肚，“驾！”
栗子应声撒蹄奔跑，虽然并不快，但周慎显然发现了柳月声，放慢了速度。
他回头看着少女追上自己，和自己并排慢速骑行。
柳月声今天穿了一身水红色的劲装，袖口腰身都用洒金纱收拢，钻出云层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把她映得像朝霞一样明艳美丽。
“阿慎哥哥！”她脆生生地开口，“你怎么总是起的这么早？”
“习惯了。”周慎转开目光，淡淡回应：“早饭用过了？”
“嗯嗯！吃过了！”柳月声点头，随后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着补充：“我不会再和第一天一样啦~”
因为白天都有对战的比赛，骑术课程就放在了每日的早晨和傍晚。
第一天柳月声起晚了就没吃早饭，急急忙忙赶来学骑马。
结果到了上午比赛的时候饿得晕头转向，差点把刀甩飞了——给对面吓得一激灵。
好在周慎身手利落地解决了比赛，下了擂台就带她去干饭了。
柳月声见他没多说什么，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结果第二天刚下楼，就被婉娘姐姐拦着吃了早饭才放行。
柳月声只好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犯饿着肚子上赛场的错。
周慎不置可否。
两人围着草场跑了两圈，周慎纠正了柳月声几个坏习惯，就放姑娘自己骑马去疯了。
他松松地牵着缰绳，放任蚀云慢吞吞三步两停地溜达。
眼睛一刻不转地看着那朵红色的花在风中飞扬，从身边飘过。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那朵花，下一刻花儿就从他掌心逃走。
远远的奔江湖而去。
“哥哥，敏敏以后也能像故事里的女侠一样吗？”
女孩的声音忽然从回忆里清晰起来。
她孱弱的身体靠伏在茶楼栏杆上，已经是三四月的天气，但她身上还裹着冬装。
那张素白的小脸转头看向他，黑色的眼睛扑闪扑闪。
他们所在的雅座之外，隔着垂帘，楼下的说书人正滔滔不绝，描绘那个英豪并起、恣意潇洒的江湖：“……是夜，玉罗刹便潜入风波亭，意欲从那客人手中盗取碧心海棠，众位猜怎么着？”
台下听客猜测连连，催促着故弄玄虚的说书人。
尚且年幼的周慎自己心中也对这些故事十分向往，只是今日出来的时间有些长，再晚回去，爹娘该担心了。
他向旁边随行的仆人使了个眼色，然后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等你养好了身子，就让爹爹教你武功，敏敏这么聪慧，以后肯定比他们都厉害。”
周敏开心地露出笑颜点点头，她看着仆人从旁边取下披风，知道今日该回家去了。
便乖巧地站起来，等周慎给她系好披风，牵着周慎的手离开。
快出茶馆的时候，她有些留恋地频频回头。
说书人正神神秘秘地解开谜底：“这玉罗刹千算万算没想到，来风波亭取碧心海棠的买家，竟然是巳眠君……”
“……交战于风波亭上……”
随着两人登上软轿，卷帘放下，世界的喧闹都安静了几分，那个刀光剑影绘声绘色的江湖，也被隔绝在外。
小轿抬起，微微摇晃。
周敏闭上眼睛倚靠着周慎，嘴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哥哥，风波亭在哪里？”
她还在想刚刚那个故事。
“好像是在楚州。”周慎想了想回答。
“……楚州在哪里？”她又问。
“在淮南，很远的地方。”
“有咱们家到潭州那么远吗？”周敏算来也要八岁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的潭州府。
周慎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比潭州要远得多。”
女孩惊叹了一声，她睁开眼睛坐直：“啊，那么远，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呀？”
周慎看着她微微一笑，“等敏敏长大了，我带你去吧。”
周敏连忙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又摇摇头。
“怎么？”
周敏抿着嘴笑，她脸色素净苍白，说这话时眼睛却亮亮的：“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去，想去哪里去哪里！谁也不要跟着我。”
周慎捏了捏她的脸，没敢使劲：“哥哥也不要了？”
周敏咯咯笑着躲他的手，干脆窝到了周慎怀里：“不要了！我要自己去闯荡江湖！”
“没心肝的，我买的酥心糖，你不许吃了。”周慎戳了戳周敏脑门。
“啊——哥哥——”女孩在怀里撒娇，“不吃糖的话，药好苦的呀——”
“堂堂周大女侠，还怕吃药？”
“哥哥啊……”
“……阿慎哥哥！”少女担忧的声音伴随着袖子的扯动感将他从回忆里唤醒。
“阿慎哥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人回神过来，目光聚焦在倾靠过来的少女脸上。
周慎心中一动。
不知怎的，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对柳叶般微蹙的眉，掌心轻拢少女柔软的脸颊，低声道：“没事，不必担心。”
水眸盈盈，闪过一丝惊讶。
周慎自觉逾矩，心中微恼，正要收回，柳月声双臂一抬，直接抓住他的手，惊道：“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冰？”
“我……”周慎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
她虽然常年练刀，但一双手却保养得细腻白皙。
而他的手肤色略微深些，比对方的大了一圈，柳月声两只手才将将拢住。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也是一双称得上好看的手，骨肉匀称修长，指腹掌心磨出了一层茧。
若是不曾见过它血色淋漓，不曾屠戮斩杀数百、甚至更多的性命……
这当是一双干净好看的手。
他忍不住微微蜷缩手指。
柳月声浑然不觉周慎面无表情的脸下的惊涛骇浪。
她将男人的手包裹住，轻轻揉搓，少女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飞速渗透。
真的好冰。柳月声想，似乎之前碰到也没这么凉……
“莫不是生病了？”柳月声捂住那只冻石头一样的手，担忧地抬头看向不做声的周慎，想要去摸男人的额头试试冷热。
周慎立刻发觉到她的意图，当即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挡开一段距离：“还在马上，别摔了。”
同时另一只手轻轻一挣，就从少女掌中抽出来。
“哦哦……”柳月声连忙乖巧坐好抓牢缰绳。
“只是武学心法所致，不必担忧。”周慎解释道。
“有这种……”她说到一半，想起父亲叫她不要过多追问他人内家心诀，把后半截咽下去：“……没事就好。”
周慎看她憋着话眨巴眼睛，黝黑的瞳子里写满了好奇，心中莫名松快了些。
只不过无影楼的事，他确实不便和柳月声说太多，她知晓越多，反而容易引来祸端。
周慎转了个话题：“今日的三场擂台结束，就可以进到玄阶了，要不要去庆源楼庆祝一下？“
这几日他们擂台赛事颇为顺利，一路连胜，离进阶就差临门一脚了。
小馋猫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哇好哇！”点完头又纠结道：“不会说完就输了吧？听说第三场的那队也是连胜，我们还没去看过。”
如果抽取到难缠的对手，他们都会去提前看对方的比赛研究一下。
只是这队总是时间冲突，柳月声只知道对方也是一男一女的组合，似乎是书剑斋的弟子。
“不会输的。”周慎道。
他调转马头，往回走。柳月声也跟上。
小姑娘还是有些不放心：“输了怎么办？输了晚上吃啥？”
周慎压住声音里的笑意：“你想吃什么？”
柳月声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眼珠轻转：“嗯……输了的话，可以庆祝一下第一场失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