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转到四年前,景和五十八年春。
寅时的长安,尚且沉寂在睡梦之中。
青瓦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带着尚未褪去的春的寒气,又很快将消失在朝晖里。
一个灵巧的身影从朱色楼阁里翻出,落在低矮的屋顶,只在悬挂的灯笼上留下了一瞬浅淡的影子,便瞬息融入黑色的夜。
陆爻绕着楼阁,步履轻盈地踏着低处的屋顶行走,身影完美隐藏在光照不到的角落。
霜上留下一个个极轻的脚印,待到朝阳升起,这些痕迹就会悄然消去,就如同他的存在一般,让人捉不住,抓不到。
只有他手中尚未收起的那对弯刀,在月色与霜色掩映之间,流转出一丝潋滟。
其中一把刃上凝结了一缕血色滚过的痕迹,在干净的金属利器上分外明显——像是一片洁白的雪地里迤逦出的惊色。
他注意到这一点,撩起衣摆将这抹血色拭去。就像这么轻而易举地抹去了今晚丧生在他手上的那条性命。
不过陆爻并不在乎。他向来是只听话的猫。
“听话的话,可以有奖励。”巳眠是这么说的。
在出发之前,巳眠已经给了他一个小奖励。
想到这里,陆爻便伸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纸方,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
陆爻的手指修长漂亮,握住刀柄时、扼住目标的咽喉时——都足够灵敏有力。但是此时他拆开这个纸方,却显得这手指有些笨拙。
他眼睛有些发亮地看着指尖拈起的那块半透明的紫色方块,不由自主地举起来迎着月光打量。
轻而薄的月光透过晶体,折射出微弱又瑰丽的色泽,像是它的赠予者一样,神秘又带着诱惑的甜美。
巳眠说这是她故乡特有的甜果做的糖方,她从一位行游商人处买来的——毕竟她自己也许多年未曾回过苗疆了。
想起对方将这块糖方放入嘴中后,眼睛里流露的笑意,陆爻不由得舔了舔虎牙——
陆爻是一只敏锐又听话的猫。
在身后凌厉的风声逼近时,就已经先一步侧身躲开——只不过来人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常见的刀枪。
‘链刃……?’一瞬的困惑闪过心头。
来自于猛兽般对于危险的直觉,陆爻当即用弯刀挑开带着闪着诡异暗红色冷光的链子,链条像是有生命一样,攀附卷上刀身。
糖方从他手中跌落,砸在屋瓦上,清脆几声响,没入黑暗之中。
陆爻瞳孔一缩,不过他并没有放松,而是紧盯着这个突然袭击他的人。
对方看着年轻,似乎只是个少年,一身劲装十分利落,面容也隐藏在半张遮面下,只留下一双黑色的瞳孔也紧紧凝视着陆爻。
是同行?陆爻不确定地猜想。
他今日是接了斩月楼的悬赏榜单来的,顺便为巳眠盗取一味药材。
但从来没有杀手敢在他身后蹲着当那只黄雀。
陆爻眼睛微微一眯,想起来巳眠同他提过的那个开国太祖建立的神秘组织——
是无影楼的人。
陆爻早就认得那些个差官的制式模样——本来他是不屑一顾的,巳眠还没带他走的时候,他独身在西陇边城待过几年,府兵将士从未对他造成威胁。
不过巳眠说过,长安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也摸清楚了这些人常使什么武器,穿什么衣服,做事有什么特征——哪些人该忌讳,哪些人……无需在意。
只不过第一次遇见传说中的无影楼杀手,竟然是个孩子——他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碧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即便他的面容有一大半都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少年也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不悦。
“你是何人。”少年收紧了链刃,将刀身卷住,不敢放松神思。
陆爻磨了磨牙,不欲与他多说话——说多错多,也容易泄露信息。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开口。也让对方,永远不能开口。
似乎是感受到了陆爻的杀意,少年面色一凛,脚下点住力,身子半旋,手腕握住链刃一拽——只是这短短一瞬间,陆爻便感到自己握着刀柄的手被一股大力扯起,整个人身子都被腾空甩起,眼看就要被直接摔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力气什么招式?!陆爻瞳孔放大,心中被这等粗暴的打法震惊了一瞬,不过经验让他迅捷地做出了反应。
他顺着腾空的力量直接松开了握住的那一柄刀,灵巧的一个空翻后,抽出腰间另一把刀,脚尖在屋顶飞檐上一点,整个人像是一点破空之箭向黑衣少年冲去。
两个人隔得本来也不远,陆爻心中下一瞬刀锋便会刺透少年咽喉,他像是一只野兽扑向自己锁定的猎物——然而巨爪挥下时,却并没有得到猎物的尸体。
怎么会?陆爻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惊诧,自己方才与这个少年最多不过三十尺,可是这一刀刺下去,两人竟然还是三十尺左右的距离——难道他看穿了自己刚刚的行动,提前做了规避?
少年脸上也带着警惕,他刚才甩空后便觉察到这个刺客要反扑,同为杀手的嗅觉救了他一命——只不过游踪步这样的身法可以救他一时,却不能一直躲避。
方才对方惊人的速度,已经让少年知晓自己眼下敌不过这个全力反扑的杀手。
两个人交手这么一回,竟然互换了一个位置。
现在陆爻站在了月光下,随时伺机扑食这个弄丢了他糖方的无影楼少年。
月光照在陆爻身上,纱制的服侍柔软轻合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从手臂到腰身,每一处都蕴含爆发力和杀机的线条。微有些深的皮肤在月光下也显得神秘,配上他那双细长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眉眼,更显得令人痴迷,便是当年在西陇大漠,也有不少目标,难敌他的容姿,而疏忽死于刀下。
当然眼前的少年并不属于那一列人。
少年将链刃收拢作剑,横在身前防备着对方的下一次进攻。他呼吸都放得很轻,脑中思考着如何寻觅这个阿拔斯族的破绽,在看见陆爻的模样时,他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西域大漠之中的异族,和他们无影楼一样,是融入黑暗的梦魇,是夜色的信徒。
他不能贸然进攻,否则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咽喉。
但是只是在这一瞬间,或许可以称之为百密一疏,越是警惕的东西,就越无法防备。
月光下的身影瞬时消失,像是从不存在一般。少年心中一滞,糟了!
下一瞬像是有一层轻纱抚过他的面颊,带着一股西域香草的味道——
少年的面甲跌落撞击在屋瓦上,男人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的官话不那么标准,还带着一点微哑,像是夹着大漠的风沙:“月亮,会,记得死去的脸。”
刀锋的寒意已经贴在了少年皮肤上,下一息就要刺入皮肤。
“住手!”一声女人的轻呵打破夜色的沉寂。
一股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蛊惑甜腻的味道钻入鼻腔,使人目眩神迷。
这绝非阿拔斯人身上的气息,也是少年从未接触过的,在吸入的一瞬间就感到了混沌与迷茫。
他眼前的事物甚至都模糊了起来,只有一点些微的声音可以捕捉,这一切只不过是几个呼吸,他很快又重新获得了主控权。
无影楼少年立在原地,而那个阿拔斯人和刚刚出现的带着神秘香气的女子,都了无踪迹。
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像是刚刚那几息之内,任由他人生杀的时刻,只不过是泡影。
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抚过耳侧面甲束缚被切断的地方,指尖带出湿濡的血色。
他攥紧手,弯腰拾起面甲,闪身没入夜色里。
黎明前的夜重归沉寂,唯有屋顶上踩碎了的几片青瓦,和印着脚印的白霜,静静在月色申诉着方才的纷争。
在不远处的巷子里,两道影子拉长又缩短。
“你别生气。”陆爻亦步亦趋跟在紫衣女子身后,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袖摆,“我记得他的脸,若是你担心,我改天寻去杀了他就是了。”
巳眠停下脚步,她微蹙着眉看向陆爻:“我同你说过什么?”
陆爻有些委屈地低下头:“说过,不要和官府的人动手,可是是他先动手的……”
巳眠望了望方才他们打斗的方向,轻声道:“这个孩子恐怕不是普通无影楼弟子。”
陆爻歪了歪头:“这是你不让我杀他的原因吗?”
“那把武器,是无影楼七鬼传承之一的无常剑。”巳眠解释道,“他如此年轻……”巳眠顿了顿,没有再多说,只轻轻瞪了陆爻一眼:“现在他还小,身手远不如你,你为何会被发现?被发现后,又为何不走?”
陆爻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在巳眠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他……他,”陆爻丧气地低下头,“他弄丢了我的糖……你给我的糖,我还没吃……”
巳眠愣了愣,脸上从惊讶到好笑到无奈,微妙地转换了几次神色,最后她慢慢叹了口气。
“好吧,下不为例。”她抬起手,陆爻乖顺地弯下腰,他比她高上一截,只有这样女子才能顺利摸到他柔软的发丝,“那个孩子虽然还年轻,但是假以时日必定会变成非常棘手的人……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你要保护好自己。”
“嗯!”陆爻露出笑意,“我知道,我还会保护好你的。对啦,你交代我的事情办好啦。”他在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巳眠。
“真乖。”女子收回手,半侧着身从配囊里找着什么。
陆爻有些失落地低着头,他还希望巳眠多摸摸他的头,那样的感觉很舒服。
不过下一瞬他眼睛就亮了,巳眠将一枚紫色的糖方递到他嘴边,“给。”和他先前弄丢的那颗一模一样。
陆爻就着巳眠的手含下那颗糖,舌头轻轻舔舐过女子白皙柔软的指腹,他眼睛里映着女子有些慌乱收回手的模样。
他舌尖轻轻扫过虎牙尖,卷带着口腔里那块甜到发腻的糖方的味道。
果然还和记忆里一样,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