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凿是有天资的,也是大抵有些运气的。”
在读过他的试八股文与试帖诗后,坐镇提督院的学政大人曾这么评价过他。
从京城翰林院下放到这江南道县镇,充任主持院试的这位“学政”大人。应该姓徐。年近半百,眉头上的结从未打开过,看起来饱读诗书的高官,心中也有打不开的结。
院试三年考两次,据说在百里内,算得上最有威望与文气的乡里退休老文士、书院山长等,都会来评阅考卷。
“破土地庙里那个老头儿算不算得上也是这样的人呢?”
别人参加科举考试,大有举家、举族之力帮衬扶助的势头。
而他却连自己找谁当参试的保结都不知道。
母亲早早病逝,父亲半生苦求功名而不得,一日名落孙山后,自觉无颜面回家。在山郊失意徘徊时,遇到一头饿的红眼,下山觅食的吊睛白额大虫,于是被啃食的连骨头都没剩下几根。
之后他便寄人篱下,受着叔父叔母的些微照顾。
他的叔父不同于他的父亲,取仕顺利,在知县手底下做主簿,拿着公家尚且微薄的俸禄。然而,这当然也要比那些平头百姓过的要好太多,腰杆也挺得比他们直。
便是叔父,也不太瞧得起他那直到死之前都一直庸庸碌碌的弟弟,更何况他是被下山的大虫吃死的。
县里也不知道从谁起的头,也拿他惨死的父亲开过恶毒的玩笑,说他父亲若是心有冤恨,兴许会化作伥鬼,继续作孽。因此叔父认定了一个理儿:他弟弟便是死了,也是失了自己家门的脸面。
而每每想念父母的时候,他都会偷偷跑出“家”,来到镇外的破旧土地庙里。
只是因为尸骨难寻的父亲,在临下葬前曾停棺于此。
庙里还住着一个老乞丐,瘦骨嶙峋的,很是邋遢,但只有他清楚,这老头儿是多么腹有经略,才气横溢。
他听那老头儿说,他年轻时是做大学问的,你我二人相识是因缘际会,要好好珍惜的。所以在遇到经书上难以理解的内容时,他不去请教书塾先生,亦不去问做文官的叔父,而总会跑去问那老乞丐,并顺便给他带些吃食。老乞丐也总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
叔父常常不怀好意地观察自己伏案夜读的亲侄儿。
庸碌的父亲,岂能生出高中的儿子?
他猜测叔父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若不事功名,那他于这个只供给他一口饭食的陌生的家来说。无疑是个只会张口的废物,早晚都要抛弃的。
他必须拿出些成绩了。
前人的东西,四书五经,诸子文集,前朝史传。在他看来,和身边乡人邻里的七嘴八舌,东家长西家短一样,不过是些鸡飞狗跳的小事。
而他唯一也惟愿去做的,就是将这些鸡毛蒜皮,零碎杂芜的东西吃进肚里,刻到脑子里,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并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其为己所用。
这天他向老乞丐请教,问他究竟何家何术,能止乱戈于既武,能保一朝终太平。
老乞丐听罢,抠了抠眼眶上久结的眼屎,眼屎的棱角刺痛了他,使他叫嚷了一声,再又慢条斯理地讲开了。
“儒家所推王道,法家所崇霸道,连同那帝王之术,或扬或抑,无所不用其极,制衡驭策,上行下效。终是损耗民生之举。那所谓的‘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让老头儿我磋砣了半辈子。昔年学合纵,究连横,及至天翻地覆,方觉二术止宜用于乱世,然则无毫厘裨益于当今黎明。‘孔仁义’、‘墨非攻’,亦尽皆哑然于悍武淫威,时过百年倏忽,今观不过妄言。。。”
他听得入神,一个不问庙堂的落魄乞丐,一讲起来那些能翻云覆雨,只言遮天的先贤学说时,那双浑浊的瞳孔又闪起了道道微芒。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从家里带出来的饼子,递到老乞丐粗糙而黝黑的手里,又问老乞丐。
“老头儿,那圣人们若是炼气成仙,便不是能更好地各抒已见吗?还有为何古今求仙学道之人,从未掺和过庙堂之事。”
老乞丐被他问住了,一边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边慢慢地咀嚼起那块儿干的噎人的饼子。
“大概是修为近仙之人,都有泥菩萨过河的难处吧,毕竟天机不可泄露。而那些修行还大部分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炼气士,本就难以受到官府重用。炼气之人一入凡俗,心性、积累都会发生变化,如此一来修行便难以精进吧。所谓‘身在江湖不问庙堂。’应该就是他们必须遵守的不成文规矩。”
“修仙本身就是隐世的活儿,当然和你们科举取仕的入世相左啊。”
老乞丐嘴里含糊地解释着,他觉得也是,一个老乞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吧。
当今中原王朝,在民生凋敝、百业待兴的开国之初,以黄老休养生息的学说为尊。而到了国政上行下效、仓廪有餘后,便逐渐罢黜众家,推举以孔孟儒术作为独尊的治国理政之道。到了国运日昌的今天,朝廷内反倒却有了鼓吹苛刑厉律的法家学术的声势,并且那些党派,在圣上面前是一年比一年有发言权了。
但若是问真心喜欢,止有一子之著述。在他眼中,那位羁旅于前朝乱世中,尚能超脱于尘,如仙坠俗的“先贤高人”的著述!
而他又恰巧与那先贤高人同姓。
唯有读那高人的书,他才感觉到有短暂地摆脱尘世腌臜的舒适。
但他知道,那位高人的言论于今并不为天下所适用,因此只埋藏在心中。
土地庙里的老头儿似乎也很是愿意和他共同讨论这位先贤高人的思想言论。
那些时候,几乎是他最满怀慰藉的日子。
大多数时间里,他只在意自己今后的日子,又会因这些之乎者也的空穴来风之物,发生何种改变。
这日院试放榜,他以“禀生”的头部成绩通过,面不生波的他在领过公家按月发放的粮食后,拎起那装粮的麻布袋子就要匆匆离开。
学政大人命令衙吏叫住了他,引到了自己面前。
“姓徐的学政大人本来是能平步翰林,享京城气象,腰挎玉带,着二品锦鸡官袍的。言语行为,都给我小心着。”那嘴脸油滑的衙吏压低声音向他说道。
不过区区翰林中最低微的庶吉士,京官下放外派,与贬黜又有何异。你若是掌院大学士或者天子侍读,我倒要好生请教一番了。
他在心中这样想着,但举止仪态却立即扮作了一介有才却无知,勤勤恳恳却不谙世事的布衣学子、科场新秀。
“天下生员三万有奇。”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天下人才,多如过江之鲫。
本朝新制科举,自然没了旧制中“小三元”那样的殊荣,否则他也必定拿下一个。
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彻头彻尾地骄傲的本钱。
见过徐学政,便有了开头的那句话。
徐学政希望他能继续向上取仕,而不止是囿于县镇乡野之中。
何须这徐学政多言?他就是要平步青云,远离这一处泥泞樊笼的。至于入不入太和宝殿,并在圣上面前经略天下,以求得象笏鹤服,豪权厚禄,他并没有考虑过那么多。
那徐学政又说要亲自指点一下他的试八股文,被他婉言谢绝了。
二人又是一阵客套。
再拎过那一袋官粮,他在县镇上绕了好远。
经过叔父的宅子,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晃荡了一下,便立即从狭窄巷道离开。
然后来到镇外的那个破旧的土地庙儿。
老乞丐在庙中一角打盹儿,他把粮袋随手放在土地公公笑容憨态可鞠的泥像下面,便卧倒在一旁的干草席上,安然地阖眼入睡。
他想做梦,像那心中深藏的先贤高人那般,去做个酣畅淋漓、大真大假的梦。
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之躯虽然羸弱,但此时已轻快自在得要振翅飘飞了。
现在,即便是县令大驾光临,他也不必跪地行礼了。徭役充不走他、人心饿不死他、刑罚不能随便施用于他,只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禀生。
而他也向来不在意叔父的刻薄讥诮,以及叔母没好气地递来的那一两碗凉羹冷粟。
何况他已成功迈到了这一步,叔父叔母的态度就要与之前判若两人了。
但他也再不想看见两人了,便也再没回过那个家。
苇沆城东南贡院,三日乡试。
贡院里的号房,一间一间的排列着,并不比乡下的茅厕宽敞多少。但这里却是世间万千科举取仕的痴儿,成就功名的地方。
仲夏,天气闷热难耐,为防科场舞弊,众考生的吃喝拉撒全在这小小号房之内。
在这不到三尺见方的天地之中,他想了太多,却又不敢想太多。而手中那支短毫已经被他写得秃捻分叉,他要尽善尽美,要文尽善尽美,要字尽善尽美,要意尽善尽美。
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入题、提二比、出题、中二比、后二比、束二比、大结。
虽称八股,何止八股?字擢珠玑,句尽金玉,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可怜人书!天设地造,口磨心琢,镌凿不已,推敲淬炼,一文始成!
此时此刻,此间有多压抑,登科放榜后,外面就有多快活。
一篇《春秋无义战》,妙手苦得,浑然天成。算是他对那先贤高人的抚慰追悼之作。
洋洋千言,众考官抚卷读罢,满座皆惊。由天子钦定,在江南道乡试批阅八股试文的文渊阁瞿大学士瞿成美。称此篇真正做到了“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天来历。”且“微言大义,其高壮深严之气,如铁城汤池,凛然而不可犯。”瞿大学士亲手拔擢了他,使他一举成为秋闱解元并列十二人中之一。
何况有天资?何等之运气?
在这之后,便立刻有宝马香车、玉盘珍馐。来自人们的崇敬,不同于小小“禀生”,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伺候在他周身。
然而,在等待正式放榜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有时会抽得疼痛。
夜长梦多。
桂榜放出当晚。江南道巡抚按照惯例,邀请齐全十二位解元,就要大办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鹿鸣宴。